《将有主》子*

1、塞下春

　　第一章塞下春

　　“青少爷，吃饭了。”郑伯端来一碗面，搁在桌上，热气腾腾。房间狭小得很，风撕着窗缝往里灌，灯晃了几晃又昏下来，郑伯眯着眼，拨弄了几下，才稍微亮些。屋子虽破，却拾掇得十分很干净。榻上传来几声咳嗽，郑伯忙踱过去，上面蜷缩着一个小孩，捂着被子，看模样不过五六岁，伸出手探了探那小孩的额头，不好，有些烫手呢。

　　“郑伯，您不要再叫我少爷了，就叫我卫青吧。”床上自称卫青的小孩边咳边道，坐起身，端过面就吃，没其他料，连味儿也没，可他却嚼得津津有味，仿佛眼前的不是一碗碱面，而是一桌琼筵。

　　“嗯。”郑伯摸了摸小孩的头，有些失神：“我那小孙儿也叫青，若他还在府中也与你一般大了。”郑伯又开始唠叨了，从进府起，就总听他念这事。

　　吃完面，卫青觉得舒坦了不少，全身也暖和起来，不一会儿，郑伯搬来一床被子，又在他房中升起火盆，嘱咐道：“好生捂着，出身汗，赶明儿就没事了。”生好火，仍不放心，怕他睡着了踢被子，于是守在一旁。

　　“郑伯，你的小孙儿去了哪儿？”卫青眨了眨眼，却见郑伯的胡须动了动，眼神茫然起来：“是啊，青儿他去了哪儿呢？”见老人有些恍惚，心里明白不大对劲，忙伸出小手环住他。

　　“他害了伤寒……被抬走了……”郑伯握住卫青的手塞回被窝，这小手，才来个把月，已磨出些茧来：“别再着凉了。”

　　卫青自然明白这抬走是什么意思，望着郑伯，眼珠子乌黑乌黑的，灯昏得很，一双眼眸却亮得出奇：“以后我来做您的青儿好不？”

　　“好。”郑伯答应得迷糊，刮了刮了卫青的鼻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哄他睡了。

　　卫青说起来原本姓郑，但进府第二日就被几个“哥哥”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小杂种，你也配姓郑？”卫青也一阵乱踢，嚷道：“我才不姓郑，你们这几个杂种才姓郑呢，我姓卫。”自然又引来一顿拳脚，好在父亲郑季返家，几个哥哥才停了手。

　　“你说你姓什么？”郑季沉着脸，十分不悅。

　　“卫。”卫青道，哥哥和三位姐姐都姓卫，他自然也姓卫，卫青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将他从长安送到平阳，只说这才是“他的家”，可这儿根本不是，里面的人都凶巴巴的，还都不认识。郑季的妻子前些年病逝了，几个小孩越发没人管，平素常惹事生非。

　　郑季盯着卫青，虽才六岁，眉眼却长得十分像他母亲，可一点不似他母亲那般惹人疼爱，那样好看的一双眼，望向自己的神情竟刺得人心里疙瘩。郑季皱了皱眉，吩咐郑伯把他带下去换身衣裳，随便安排个住处。家里早没了空房，郑伯只得将卫青安置在自己房中的小屋，那原是他小孙儿的住处。

　　郑季说卫青也不小了，闲着也是闲着，家里有些羊，于是让他去放。卫青虽然更想像几个哥哥那样去上私孰，不过看父亲神色是决计不会如他愿的。管他的，放羊总比呆在家里被几个“杂种”哥哥欺负强。

　　次日卫青起了个早，初春的寒风似认准主儿一般，直往领口袖口里钻。卫青跳着脚，冲着手哈了口气，一团白雾捎着零星的热气绕着红扑扑的脸颊散开去，搓搓手又搓搓耳。

　　“这羊共有一百二十三只，可别弄丢了。否则叫你好看。”平素放羊的小厮将皮鞭扔到卫青面前。瑟缩着拾起羊鞭，手指头似冰柱般僵硬，吃力地弯曲着，才勉强握住。

　　一群羊围在卫青身边，绒绒的毛摩挲着身体，暖意渐渐渗过单衣包裹着身躯。情不自禁地抚上那白花花，软绵绵的羊身，僵硬手指似寻着暖炉般往里揉搓，渐渐恢复知觉。那绵羊似乎也被这冰冷磕得不自在，咩咩地哼着，颇有微词。卫青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脸上绽出融融的笑意，整个身子蹭了上去，那头羊动了动，搓了搓，又认命地任他趴着。

　　赶着羊出了村口，才发觉并非如他想得那般容易。总有羊半途开溜，只顾埋头吃路边的草。刚赶起这头，那头又边去儿了。

　　“你这么赶法可不行，要盯住那只领头的。”一个稚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卫青回过头，只见一个比他还略小些的孩子跨在羊背上，身旁跟着条狼狗，身后是一群羊。头上和他一般盘了两个髻，口里衔着根带穗的草，馒头大的小脸上透出不屑的神色。

　　“哪只是领头的呀？”卫青问道，却见那小孩眼皮一翻，瞥了瞥天，哼了一声，骑着羊往前边去了。卫青噘着嘴皱了皱鼻头也冲他哼一声，心道：“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找。”

　　于是在羊群中张望，只见一群羊似都围在一只羊周围，头冲着它。卫青挤着羊屁股走过去，原来是只老母羊，口里还嚼着把青草。扬起皮鞭抽了它一下，它抬起头挪了几步，果然其他羊都跟着动起来。卫青乐了，学着那小孩的样，翻身骑在那头母羊身上，又轻轻抽了几鞭，羊群便跟着他走起来。

　　“喂，你是不是郑家的那个小杂种？”几个孩子突然拦在卫青跟前。方才遇到的那小孩也缩在他们身后，露出张小脸，巴巴地望着卫青，瘪着嘴，看起来有些失望。 “你别不承认了，今早郑家老大亲口同我说你是他爹在外面生的杂种弟弟。”

　　“他胡说，我姓卫的，和他们郑家一点关系也没。”卫青挺了挺腰板，心头暗骂着。

　　几个孩子闻言神色立即和善不少，“那他为何要那么说？”领头的大男孩半信半疑地眨眨眼。

　　“谁知道，他是郑家的杂种，自然希望别人也是。”卫青撇了撇嘴，却说得几个孩子都咯咯乐了起来。他们平素受了不少郑家公子们的闲气，一听卫青这话，也胡乱附和起哄。不一会儿，几个小孩便相熟起来，争着教卫青哪种草羊最喜欢吃，那条路羊不爱走。最初遇到的小孩名唤李平，其他孩子都比他大好几岁，只有卫青与他年纪相若，于是总爱跟着卫青跑。

　　时节如飞，转眼两年过去，卫青日日同一群伙伴厮混，学会骑马和打弹弓。因为羊不吃踏过的草，故每日去的地方总是不同。卫青渐渐熟悉了草原，总能比别人先找到好草，于是成了娃娃头。他生得俊，人缘又好，就连比他大的孩子也爱跟着他走。大伙知道郑家兄弟刻薄他，便时不时塞给他些自家的好东西，比呆在家里的日子舒心许多。卫青最喜欢躺在羊背上，草原上暖融融的阳光，温温地洒在身体上，四肢都舒展开来。不过他决不会晚回家，郑家兄弟总不给他饭吃，偏巧卫青每日都能想办法在开饭前溜进厨房，每样吃点，勉强裹腹，让他们吃自己剩下的去吧。不过那几兄弟倘若偶尔留给他的残羹冷炙他也决不会倒掉，否则反会惹来疑心。郑伯见这孩子机灵，也宽心了不少，夜间给他讲故事时渐渐也教他识些字。

　　卫青学得快，还学了不少生僻字。郑家兄弟每每嘲笑他目不识丁后，他便去教几个字给邻家与他们同在私孰的小孩。不一会儿，学堂内便能听到相同的嘲笑声。

　　这一日，大家去得远，一直走到断墙边。卫青见墙那边水草丰盛，便道：“把羊赶过去，我们去那边吧。”

　　“去不得去不得，那边是匈奴人的地方。”其他小孩连连摇头：“被发现可了不得，他们会杀人或是把人逮去做他们的奴隶。”

　　“哼，什么匈奴人的地方，我听父亲说那边原是我们的，是他们抢去的。”李平皱了皱眉头。忽然，他身旁狼狗猛地挺起身，竖起耳朵，狂吠起来。几个孩子惊恐地赶着羊一阵狂奔，卫青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本能地跟着。

　　不一会儿只闻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呼喊，踏碎了一川草原。几十个穿着皮革，披着毛绒绒的挂子，背上挎着弯弓的人将大伙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可长得高大结实，看起来似有二十岁，一双眼似鹰一般犀利，盯得人直发怵。只闻他们唧唧喳喳了一阵儿，竟一齐举起了弓，从箭筒里抽出箭。卫青让大伙缩到羊腹下，自己却站起身，高喊：“慢着”。

　　为首的少年喝住了其他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卫青，手一抬，指住卫青，竟用汉语道：“你叫我慢着？你是谁！”

　　“你又是谁？凭什么杀我们。”输人不输势，卫青也似他那般抬起手，只是有些发抖。偷偷挪挪左脚狠狠地踩了踩右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还不配知道我。”那少年大笑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腰间的皮革闪烁着油亮的光芒。猛地止住笑，眯着眼锁住卫青：“你们的羊吃了我们的草，我就要杀你们。”

　　“你胡说，这些草是我们的。”李平突然从羊肚子下冒出头，手紧紧拽着卫青的衣袖，冲那少年吼道。

　　一声马嘶，那少年纵马一跃，已到卫青身后，拎起李平，冷笑道：“我走到这里，这些就是我们的。”

　　“我们先走到这里，自然属于我们。”李平咬着唇，声音有些颤。

　　“好啊。”那少年放下李平：“你俩和我比射箭，谁赢了就是谁的？”见两人不说话，唇角扬着轻蔑：“怎么？怕了？”

　　“谁怕你了，可你比我大，又比我高，以大欺小，你不觉得羞耻吗？”卫青插着腰，见那少年满面怒气，又道：“你先放了我们，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了，再来和你比。”

　　“可以。”那少年倒来了兴致，却又一把掳过李平：“不过我要把这小子带去作人质，免得你赖账。”说着将李平横在马上：“我是军臣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有本事就来找我吧。”话音刚落，一干人已跃过断墙而去，荫荫地绿草上回荡着李平高呼“青哥哥”的声音。

　　卫青和李平的狼狗只管追着马跑，却哪里跟得上，一会儿功夫，已不见了那伙人的踪影。

　　“单于是匈奴人的皇帝。”大伙从草地上扶起跌得灰头土面的卫青。只是刚从弯弓下捡回性命，说话还有些颤抖。

　　卫青牵过李平的狗，拽了拽，又要走。“卫青，你去哪儿？”其他小孩将他扯住。

　　“他们抓走了平弟弟，我要去把他救回来。”卫青拍拍身上的土，紧紧咬住牙。

　　“可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我不知道不要紧。”摸了摸李平的狼狗，那狗哀哀地嚎着，卫青安抚般地拍了拍它，眼中闪过丝寒意：“它知道就行。”

　　“卫青，我们一起去。”几个孩子壮起胆，不一会儿大家都起哄要去。

　　“不了，人多了反易被发现，倘若你们再被抓走可就更麻烦了。”卫青摇摇头：“我带十几头羊上路，你们帮我把剩下的赶回家就是。”

　　“卫青你等等，我回家给你拿些吃的。”“卫青你带着这个。”小孩们也是一时起哄，真要说去还是胆怯，于是不再坚持。这个解下小刀，那个拿出火摺子，身上凡有什么宝贝，都塞与卫青。于是卫青带了一堆零碎，赶着十几头羊，牵着李平的狼狗越过断墙，踏上草原 。

　　蓬卷入云，墙外，正是茫茫无际的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