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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

  •   触目的血红将一片片石岩染成枫色,远看不禁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战场大致收拾好,南阳军的士兵将能用的兵器都拾回来,毕竟世道艰难,粮饷兵胄都紧俏的很,能节俭一点是一点。

      医务队已陆陆续续将抬回来的伤兵简单处理了伤口,清理包扎。伤情严重的士兵就由专人照看着。

      此地地势低洼,双侧皆可夹击,实不是久留之地,于是乎前方将官下令,大部队继续前进,转移至安全处扎营调息。

      医务队随从伤员一同前行,晏醴则负责照看一个重伤的年轻小兵。

      他躺在木头简易筑成的拖车后板上,石路颠簸,他时不时痛的呻吟。

      他的腹部已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却还是有血珠不断渗出来,不仅是腹部,从臂膀到肩头脖颈处也被刀划伤了长长一道,定是要留疤的。

      晏醴见他的纱布已快被血水浸透,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双手压了上去,为他止血。

      她想:哪怕让血出的慢一点,他也能延缓片刻的生机。

      年轻小兵见势,欲将晏醴按住他腹部的手抽开,却实在力不从心,只气若游丝地说。

      “姑娘,我这条命贱,死就死了,男女大防,不能毁你清誉……”

      晏醴的手没有丝毫松动,她坚决道:“谁的命不金贵?我既进了医务队,便不在乎男女大防!你只当我是个医者好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大夫?”

      年轻小兵眸色灰暗,却仍带一丝期待。

      晏醴感觉到他期盼的生命在指缝里渐渐流逝。然而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慰他,让他怀有对生的渴望。

      她不想看到为国家战死的儿郎们临别的眼神里尽是无穷的黯淡,那么他们的死亡到底换回了什么?

      死亡,向来是战场上最不值得称道的事情。谁说死去了才是英雄,谁说活着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样计量功德的人才是真正的傻子!

      “我们马上就到安全的驻营地了,不会再有敌人袭扰了,你放心,我们一定治好你!莫老先生医术高明,像你这种伤,他看了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了,你定可痊愈,一定可以全乎地回家!”

      年轻的小战士虚弱极了,沉沉睡去了,他似乎做了个美妙的梦。

      “别睡!喂,别睡啊!”晏醴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求求你别睡!”

      然而无人应答。

      回应她的只有小战士的梦中呓语。

      他的美妙呢喃:“娘,排骨汤好香啊——”

      他该是做了个好梦——晏醴低语。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也想起自己的阿娘。

      从前她从不在白日里追溯阿娘的面庞,尽管她的阿娘已经好久未入她的梦了。

      小时候还能时常梦到她为自己缝衣服,对自己笑,尽管笑着笑着嘴角就会溢出血来,她还是想看阿娘笑。

      后来的梦里,阿娘置身于无尽的火光,晏醴只能眼睁睁看她葬身在那座破庙里,她痛彻嘶吼。

      “你是晏醴——你才是晏醴!”

      这些年的梦里,阿娘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此时此刻,她的阿娘已经没了,这个少年的阿娘或许即将失去她的孩子。

      子失母,母丧子,都是永世不可磨灭的苦难,普天下的悲苦总是各不相同,又在某个瞬间悄然重合。

      晏醴时不时就要探探他的气息,确定他还活着。

      她好怕,她不想让一个苦苦盼儿归的母亲永远失去她心爱的孩子。也不想让英勇的小战士流尽了一身血,最后躺在这片冰冷的荒草地里。

      其实晏醴说了谎,莫老先生先前来察看这个小兵时就说他伤口太大,且延误救治太久,流血过多,用了止血散仍然不见效。伤口太大又流血不止根本无法缝针,一旦强行缝针只会压迫伤口流更多的血,他也会疼死过去。眼下能不能挺过去,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路走到夜里,大军终于出了石壁峭峡。

      星光点点里,前方一座庞大的城池矗立在暗夜里,在赤红的火把的映照下若隐若现。

      晏醴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擦眼睛,使劲眨巴几下,惊喜地指着前方的城池,对躺着的年轻小兵道。

      “快看,前方!前方就到了,我们可以驻营休……”

      晏醴话没说完,发现睡去的小兵一动不动,她指尖颤抖着,缓缓探向他的鼻息……

      她手边的空气滞涩不动,已然没有气息了。

      晏醴用力摇了摇他的身体,躺着的人已经渐渐僵硬,他露出的脖子一角冷得可怖。

      “你叫什么名字?”这问话永远不会有答音了。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城外的驻营地,又是怎么回到医帐的。

      她静静呆立着,看着士兵们把死去将士的尸体挨个掩埋下葬,有认识他们的人就在立起的石头上刻下死者的姓名。

      也有好些尸体没人认领,就立一块石头,上面没有他们的名字,只能让过路人知道这是一堆土坟包,下面深深浅浅地安眠着无数亡灵。从此,他们只能在这陌生的地下相拥而眠,相互取暖。

      火堆边,霍斟正为裴岫上药。

      裴岫撸起裤管,撕下与伤口黏连的一块布料,痛得长“嘶——”一声。

      霍斟狠拍一掌裴岫后脑勺,差点将他的头扇飞到脚面。

      浓眉横对,淡淡道:“装什么!”

      裴岫捂住后脑勺,又是一声长“嘶”。

      “是真的疼啊霍兄!”裴岫跺脚表示抗议。

      还没等跺完脚,“嘶嘶——”伤口被霍斟用指腹牢牢掐住,用力挤出瘀血。

      然后洗菜般淋上些药酒,缠几圈纱布也就大功告成。这是他们军中一贯的治伤疗法——基本全靠伤口自愈!

      霍斟用水壶淋洗下双手,然后在裴岫衣服上寻摸了块干净处,擦了擦手。

      漫不经心道:“不要矫揉造作,学了严晨那一套。”

      裴岫瞪大了眼看着霍斟的无耻行径,咬牙道:“别得寸进尺啊霍斟——”

      “嗯?”霍斟左手上移,摸上腰间短刀,掰了掰脖子。“咔嚓,咔嚓”两声脆响。

      战前热身已做好。

      再看向裴岫,他已经急忙摆手道:“哎哎哎,我的好哥哥!擦,随便擦,我这衣服就是为你准备的!我可不想再尝一把你那招鹰啸九天了。人家现在可是伤员嘛……”

      霍斟轻笑了笑,卸下劲来,将要把药酒提走。

      裴岫却拽住他衣袖,拉他又坐下。

      “不过,你和洪淮斌今日是商量好的吗?演的这么像!”裴岫探头探脑。

      霍斟道:“不是。”

      “那是……?”

      霍斟顿了顿,忆起当时情形:“他先是故意放松警惕,引我对他产生质疑,这才在关键时刻下令。如今看来,他是为了让山崖上的贼匪漏出马脚,借此诱敌深入。”

      半晌,他补充道:“他很厉害。”

      裴岫挠挠下巴,眼珠滴溜溜转一圈:“那看来,传言还是不可全信。洪淮斌,如今看来,他也不是如传言那般投机上位的草包将军。那那桩密宗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什么密宗?”

      裴岫左右瞧瞧,凑过头去小声道:“传言,当年北突尔汗一战,传旨天使到时领旨的是中南都指挥使,而回京受赏的却只有洪淮斌一人!说是中南都指挥使旧伤复发不治而死,但朝野上下都猜忌是洪淮斌动的手脚,害死了当年在他还是布衣之身时就提拔他的伯乐——中南都指挥使!”

      霍斟眼波微变,顿一霎,开口:“这事别乱传!也别再提了。”

      大大小小的坟坑前。

      晏醴在一块无字石前默立。

      年轻小兵是个刚进军营的新兵牙子,没人来认领他的尸身,他的土堆上只斜插了一块坑坑洼洼的无字石。

      她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似乎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渺小,什么都改变不了,好像上天注定的命运就无法改变,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无奈,都只能忍受。甚至,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无法为他刻上墓铭。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是这样的呀!

      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怎么不许世人反抗了?

      天下黎民遭受的苦难难道就是注定承受的吗?不是这样的呀!

      她曾亲眼目睹天京城里的贵人如何视人命为草芥,如何将庶民和奴隶踩在脚下。如今,为了权利的争夺,又有无数无辜的将士丧命在荒郊,永远无法再回家。

      女娲伏羲造化这天下,难道是为了看他们的子民受尽无穷无尽的悲苦吗?不是的啊!

      这天下,这处境,需要变一变了。

      晏醴愣神,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低沉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伤怀了?”脚步声在晏醴背后停下,是霍斟的声音。

      晏醴静默不语,只一味站得僵硬。

      霍斟道:“这就是战争。”

      她眸色沉下来,敛目顿首:“为什么?这世道如此不公?”

      霍斟摇摇头,对身前小姑娘来得莫名其妙的情绪感到异样,她本该是个有狼性的小姑娘,狠厉又狡猾,可此刻,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没来由的悲切。

      霍斟似乎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的自己,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在身体里来来回回地游荡。从前他看到袍泽一个个离去时,也会像她这样。

      可是,一头心硬的小狼,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吗?

      “这世上不公之事还少吗?”

      她转过身来,仰头直面着高她一头的霍斟。她道:“我好像懂了。在天京时,你说的话,你的疲惫和绝望,我好像懂了一点。”

      “战场就是这样凶残,每日都有人离去。习惯也好,不习惯也好,总要接受。”霍斟敛了敛眸。

      “你既选择随军,便要承担这一切的代价。哪怕从前没想过,便从此刻开始。”

      他的玄色披风在夜风中飞舞,身披铠甲的少年将军抬起手来,意欲抚上她的发丝。

      “你习惯了吗?这日日的生死离别。”晏醴陡然一问。

      面前人没有作答,回应她的只有苍凉的夜风呼啸,她不禁身上一缩。

      “还好。”他微微移开眸子,“只是有些累。”

      “阿哥,我虽不知你遭遇过什么,但我知道你一定想过改变这个世道,这个不公的世道。你一定尝试过,一定为此付出了很多,也许都失败了。”晏醴抓住他的手,眸光如星,“但是,你说的对,这世上不公之事已经够多了,少的是坚持改变的人!”

      “我们要做那个革新的人!推翻这个狗屁的乱世,追求平等和博爱!哪怕……哪怕永远没有绝对的平等,至少求一个公道!”

      她说的慷慨激昂,紧紧攥着霍斟的手腕,掐出一道青印。

      这又是一个新的晏醴,霍斟从未见过这样激愤的她,那双眸子里有两轮小太阳要跳出来。

      “你……”霍斟口张了又张,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等等……”晏醴感受手上异样的触感,她低头看向霍斟的手腕,他腕间包裹的纱布已经渗出斑斑血迹。

      “阿哥受伤了。”

      霍斟将手放下却被晏醴一把抓起来,他连忙掩饰:“无妨。”

      晏醴仔细盯着他的腕间看:“怎么没事,还在渗血呢,肯定是伤口裂开了。”

      径直拉着他走进医帐,不容霍斟拒绝。

      她先小心翼翼将霍斟腕间透血的纱布拆下来,打开医箱开始为他清理伤口,接着将一瓶白色粉末倒在他的伤口处铺开,末了怕霍斟会疼还不忘吹了吹。

      霍斟觉得她的样子好笑,唇角微勾。

      还是第一次有人觉得他会疼,就这么点小伤也要吹一吹,他又不是矫情的小女子。

      从前,霍斟除了军中献艺的乐人总不请自来向他投怀送抱却被他一记眼刀吓退,他几乎从没接触过别的女子,更从没有女子为他上过药。

      眼下应是晏醴第二次为他上药,他还是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一声,撇过了头。

      晏醴察觉到他的笑容,“阿哥笑我?”

      他的笑容一瞬即逝,佯装无事发生。

      晏醴也笑起来,“小时候我擦伤了,我阿娘就如此给我上药,边上药边吹吹,冰冰凉凉的就不痛了。”

      半晌,霍斟终是开口:“你刚才那番慷慨陈词是什么意思?”

      晏醴心下一沉。

      方才情绪太激动,露了底。这对于她隐藏身份目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点情到兴头的小感悟,说着玩玩的,阿哥就当听个乐。”她浅浅笑着,得意而从容。

      似乎与方才那个义愤填膺的小丫头已经全然不是一个人了。

      “又不是在台上,现在唱戏给谁听?”霍斟冷冷道,“我并不觉得你方才那番话是玩笑之言。”

      “阿哥觉得呢?”

      霍斟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你的肺腑之言,也许是你的另一副面具。”

      他看着伏在他膝前为他包扎的晏醴,嘴角扯起一个难看的弧度,学她浅笑:“不过,都不重要。毕竟,你这个人,并不值得我费心费力。”

      晏醴一如既往地浅笑,缄默着,在他手腕上缠着纱布。

      霍斟道:“你白日里给伤兵上药也会这样?”

      晏醴正专注地给他包着新纱布:“对啊,他们也会疼的,当然要温柔一点,如果疼的受不了,就给他们吹一吹。”

      话音刚落,空气刹那凝固。

      霍斟猛的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门外走去。

      晏醴扯着半截未剪断的纱布正好绑着霍斟的手腕,像是将他套牢了,一扯就把霍斟往回拽了一步。

      她叫道:“别走啊阿哥,没包扎完呢!”

      霍斟一把就将她手中缠绕成卷的纱布扯断,随意在手上打了个丑的无与伦比的结,扬长而去。

      凉嗖嗖的夜风随他掀帘的动作呼呼钻了进来,冻得晏醴起一身鸡皮疙瘩。

      晏醴看着那道随风翻卷的门帘,始终上扬的嘴角放落下来。

      “他怎么了?真是阴晴不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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