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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镜子、赌徒与木偶人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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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冉苒失去父亲的爱,失去向上的期待,背弃曾经的五字誓言,不再相信任何荣誉与加冕。小升初的考试里,她乱答一通,没有写语文作文,把自己放逐到世外中学的反方向,考上了南城最差的附中。
开学报道那一天,冉苒独自一人姗姗来迟。布满简陋桌椅的教室静悄悄,盈满人去楼空的孤辽。一个男生坐在教室角落,看到来人,一时发怔,站了起来。视线交错间,与无声中顿悟对方与自己一同犯下错过的过错。那人迟疑一番,冲冉苒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温吞如白开水的微笑,浅浅淡淡,不待冉苒回应,他步履轻巧,走出了教室。
在主席台上,年级组长的夸奖声中,冉苒听见了那人的名字:宋凝声。
彼时,宋凝声的成绩是附中断层式的第一。不夸张地说,他可以去读世外中学。冉苒看着榜单上高悬的名字,又看看身旁东倒西歪呼呼大睡的同学们,心中浮现冷冷的滑稽。来到附中,是放逐,而非归属。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只做旁观者。不是傲慢,也无关骄傲,她漫不经心,全不在意。
但是,对待宋凝声,她却不能忽视。他恍若一点碎光,在教室间时而闪现,不经意晃到冉苒的眼睛,在某个瞬间让她误以为他是同类。
在周围人肆意喧闹、玩笑、你侬我侬、武力斗争的荷尔蒙高发时期,宋凝声眉清眼静,坐在教室前排埋头苦学。他那紧绷的躯体让冉苒不快地忆起自己的童年光阴,不免暗自揣度宋凝声是否也同自己一般,被所谓期待死压山下。
初一的家长会上,冉苒被老师派去递热茶。教室里的家长于前排集中,因为那是优等生的位置。教室的中后面,人群则零散起来,穿着朴素,表情也多数心不在焉。冉苒从后往前递茶,多次倒茶,多次弯腰,在确保家长们人手一杯热茶时,她端着盘子想要退出教室。眼睛一瞥,望见前排一个待坐的空位,她愣住了。
她知道那是谁的位置。冉苒盯着整齐摆放的高分试卷与奖状,迅速回想起宋凝声整理它们时那平和的眼神,和刻意抚平试卷翘起一角的细枝末节。当时动作多么认真,现在座位的空荡就显得多么悲哀。她眨眨眼睛,想要坐视不理,临走前却忍不住踅回,给那个空位放下一杯清茶。
从头到尾,那杯清茶都没有人动过。
第二天,宋凝声回到教室,把试卷、奖状和一杯凉透了的清茶一块丢进垃圾桶。冉苒正巧要去洗手间,路过他时,不由看了他一眼。宋凝声坦荡荡地回望,没有笑,但也没有流泪。他面无表情,眼睛灼亮,无声呼啸,轻易地穿透冉苒。
于是冉苒明白,其实他并未被赠予任何期待。自己有过,又并非是无偿赠予。
不知是哪种情况更痛苦,冉苒也没有无聊到去比较。只是偶尔想起那个眼神,她会再度被它刺痛。郁郁不安,她隐约有所预感,自己曾经历的崩坏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几经上演。
很快,宋凝声身上出现了改变,微小,但又不容忽视,像是山崩之前掉落的泥块,预示了灾难的到来。他开始逃课,在某些课上,冉苒看不见他埋头苦学的身影。
完了,冉苒心想,他也要开始放弃自己了。
明明这是冉苒早早走上的道路,那时她却忍不住为宋凝声忧心,因为比谁都明白自暴自弃是用扎伤自己的方式去扎伤别人,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并非真的在自娱自乐。然而,她无力阻止。
如同一只海鸥常年在荒无人烟的码头盘旋。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来,却还是经年挥动自己雪白的翅羽,发出哀沉的悲鸣。其他鸟不会为它承担饥肠辘辘的后果。自然,如果你要对谁寄予期待,你就要承担期待落幕后的空空。
鸟亦是,人亦是;冉苒亦是,宋凝声亦是。
期中考试时,冉苒在走廊上看见了缺席好久的宋凝声。不知为何,他还是来参加考试了。和以往比起来,他瘦了,眼睛却恢复了生气。他冲冉苒微笑,笑容一如当初。这次他没有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而是默默等待冉苒回应。冉苒极小幅度地冲他点头,按下心中的涛浪,很平常地说:“你来了。”宋凝声又是一笑,轻快道:“我来考试。”
两人作别,走向各自的考场。成绩出来,宋凝声仍是年级第一。聪明的海鸥飞走了,冉苒由衷为它祝愿,祝它翅羽有力,歌声嘹亮。
人生状若山谷,自有跌宕的曲线。一天,学校里的混混围堵了男厕所,在一片恶臭味中进行酣畅淋漓的斗殴。宋凝声路过,在年久失修吱呀作响的大门旁驻足几秒,遂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这几秒引起了混混们的警觉,为来日他们将宋凝声堵在教室埋下伏笔。秋日的教室里,空气微凉,窗边洒漏的阳光却是赤金色的温暖。冉苒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下一秒,教室门被踢开。一个叼着牙签穿着汗衫的男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挥着手让闲杂人士快滚,这是宋凝声和他的事情。班级里,十余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发一言地乖乖走了。冉苒站起来,意识尚不清醒,看着宋凝声脱口而出说没事吧?宋凝声显然也很吃惊,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说不关你事,快走吧。男生冷哼一声,怪笑道郎情妾意嘛。冉苒没理他,冷着脸离开了。
幸而那天并未发生流血事件。教室始终安静,并未传出桌椅翻倒与击打人体的声音。只是偶尔传来寥寥几句攀谈,像是好友间温馨的会面。冉苒放下心来,随后觉得怪异。终于,外来客甩着步子走出教室,冉苒和他错肩而过,第一个回到教室。宋凝声毫发无损地坐在位上,浅淡的微笑还浮在脸上,像雾一般来不及散开。冉苒挑眉,什么话都没有问。宋凝声也垂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那时候,他们是两条平行线。既不主动走近,也不刻意退远。仅在遥望之间,探清对方的性情。少男少女心路活络,深知世俗的安全,凭借经验拉出人与人间无数条警戒的黄线。他们越是互相了解,越是彼此防备,害怕对方于雾中看见自己真正的那张脸。
此后,宋凝声和混混们达成了外人不知的协议。他不再被人找麻烦,因为他选择混迹其中。他走进一群身穿皮衣、皮裤和破了洞的T恤,头发颜色繁多能连成整片彩虹,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抽烟喝酒等爱好广泛的同龄人中,举止从容,神态轻松。像一滴水融入墨中,他微笑着融入了他们。逃课、约架变成常态,宋凝声似在无声中失去自我。
体育课的自由休息时间里,冉苒一个人靠在墙角吹蒲公英。那时的天空晴朗、淡蓝,一抹云在上空长长地舒展。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冉苒抬头,看见一群男生吊儿郎当地走过。宋凝声居于偏中的位置上,众星捧月般被拥簇。边上的男生喊他“声哥”。
看样子混的还不错。冉苒冷冷地想,正要绕路走人,混混中的头儿,即最开始走进教室的男生冲她喊道:“诶哟,那不是你媳妇嘛?”
她下意识皱眉,而宋凝声淡淡说:“不是,就是同学。”
“哦,”汗衫男拉长了声音,“真的假的?”
“骗谁也不敢骗你啊,大哥。”宋凝声笑了。
“这样,我还当她喜欢你呢,害,你们多配啊……”他叽叽咕咕地嘟囔开了。
一股愤怒在心中油然而生。冉苒很想冲宋凝声质问:你到底在笑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她忍住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多说一句都是浪费这场好天气。她起身,原路返回操场。
这次相遇后,他们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冉苒厌倦了宋凝声的笑,开始对他视而不见。
早年,冉苒已经见证过梁晓钦式笑容,知道哪种微笑称得上纯良无害,不为向世界索取,只为写意心中的爱。与之对比,宋凝声的笑则太低劣,也太廉价了。
不管是冉苒曾经暴饮暴食也好,还是对此应激过敏也罢,她都不愿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一座山要崩,就让它崩;一个人要堕落,就让他堕落。
挨到期末考试,冉苒按照惯例提前半小时交卷。她答卷有自己的规律,前面的基础题对错随心,最后几题的答案则写在草稿纸上。一到时间,立马交卷走人。考试时,冉苒不像周围人那般抓耳挠腮,也不左右查探,只是写着写着就开始发呆。监考老师看了,觉得她是个对学习一窍不通的无用之人。平庸的学生罢了。
冉苒喜欢这种评价,喜欢收到这种评价时,冉渐华失意到扭曲的脸庞。痛快之情如大雨浇下,淋得她心情舒畅,灵魂通明。她明白父亲最要面子,便让自己的成绩糟糕到叫他抬不起头;知道父亲固若黑洞,善于扭曲当下的时空,便让自己的内心空空,无可索取。她且痛苦,且快意地透支自己的人生,一气呵成,从不停笔。
交上考卷,走出考场,未曾想宋凝声也在此时走出教室。两人刚好打了个碰面。
宋凝声“啊”了声,主动开口了。
这次的题目还挺难的啊。
是吗?我不知道。
我觉得有点儿。
没事,以后还会更难的。她说,意思是反正你又不学习。
哈哈,真的吗?可能也是,毕竟老师就喜欢刁难学生。他回,没有意识到她意有所指。
……哦。
嗯,对了,你这次怎么样?还是上次的排名吗?你的成绩好稳定,挺厉害的。
哪有年级第一厉害?她嗤嗤笑了。
宋凝声微愣,礼貌的笑像月光淌开,客套道:没有没有。对了,我得回班级拿下书。我先走了。
冉苒一掀眼皮,往他的反方向去了。
得知成绩那天,冉苒正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看漫画书。玩偶和书本散落一地,她伸长腿,舒舒服服地枕在床边。柴岫在外面轻轻叩门:苒苒,成绩出来啦。
她把漫画书翻一页,又翻一页,悠悠问:第一名是谁啊?
冉渐华暴躁的声音响如惊雷劈地:你还有脸问第一名?!
你过去……哎呀,过去!柴岫硬声说。
两人在门外推搡一番,随后“啪”的摔门声炸开。冉渐华气得出门了。
万籁俱寂。
轻轻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母亲再次踱回门前。
是宋凝声,她温柔地回复女儿,一直是他。
冉苒一怔,望着眼前花纹繁琐的墙纸出了会神,遂把摊开的漫画书盖在膝上,嘴角一动,无声地笑了。
如果说以前,她只是看见宋凝声;至此,她才真正看清他。
他并非是优异的一心向上的三好学生,也不是空有假笑一无所知的浪子。一定要形容的话,宋凝声更像是狂热到孤注一掷的赌徒。只要还在桌上,他的眼中便只有赌注,而全无旁人。他的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为之投入无穷的精力和决心,越是一无所有,越是心无旁骛。
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他明明比谁都更在乎自己的人生。
初中生涯结束,冉苒和宋凝声一同考上南城一中。两人被分在同一班。日子时而忙乱,时而闲逸。
对冉苒而言,高中比初中更得心应手。显然,对宋凝声也是。虽然他的成绩不像初中那样金榜题名,但脸上的笑容更踏实,也更真心实意。虽然在高考前,他重蹈初中的覆辙,疑有崩塌的风险,但他还是稳稳地立住了。
上大学,考教资,当老师,冉苒看他一路走向正轨,不是不动容。有人生来情感充沛,如同大江大河轻易决堤;冉苒的情谊则少如水滴,一点一滴轻缓下坠,经年累月竟也能够滴水穿石。
可他一直没有离开三元里巷,没有离开南城。冉苒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走,当初他全力以赴以求顺利脱逃这个城市,后来真正有了能力,反而选择驻留扎根。
为了什么呢?明明南城什么都没有了啊。
冉苒不相信爱,也不相信所谓长情。基于自己的理解,她认定宋凝声怀着重振旗鼓的信心,想在废墟上重塑人生。如今,他谈了恋爱,更印证了冉苒的想法。
贺天财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宋凝声又是怎样在爱他?冉苒下定决心一探究竟,不止因为好奇,还因为实在挂心。
童年的经历让她明白,人的本质只是被命运操纵的木偶。有的人背后的线多些,诸如爱情、事业、理想等等长线,动作就灵活些,剧情就复杂些,生命就丰富些;有的人背后的线少,动作就枯燥些,剧情就单一些,生命就无趣些。
木偶的肢体僵硬,命运注定,幸福有限,眼泪无解。所以冉苒早早放弃挣扎,全凭长线伸缩而懒懒摆动。木制眼睛转动,她望见宋凝声空荡无人的舞台,看见他的不安和不甘,希望他挣扎后就能幸福。
如果不能,就请别再痛苦。别再不劳而获地痛苦,轻而易举地痛苦……从天而降地痛苦。
不然,也太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