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香》Coracias

3、手中剑

　　卢梅醒过来时，阮玉山正坐在窗前的木凳上，抿着尚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看着远处雪白。

　　亲眼瞧见父母的死亡，后来在夜间赶路时又受了些凉气，卢梅足足昏迷了三日才再次睁眼。

　　清醒以后，她也不出声询问阮玉山这是何处，只是无声息的维持着昏迷时的姿势，眼泪又不断地从眼角滑入黑发中去。

　　人睡觉与清醒时的呼吸并不相同，阮玉山怎会不知卢梅已经醒过来，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桌子上，微微叹了一口气。

　　“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

　　他见过太多的死亡了，以至于此时说出口的安慰略显笨拙且无情，卢梅一下子哭的更大声了，直接从无声的流泪变成了嚎啕大哭。

　　阮玉山怕她又哭昏了过去，忙接了一杯水到床榻旁边，轻声道：“别哭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卢梅没有伸手去接，将自己从床榻上撑了起来后，又缩到了床的最角落。

　　阮玉山把茶杯握在手里，一直等到茶水变凉以后，卢梅才终于平复了些许。

　　大喜大悲之后，卢梅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莫名的脾气，她习惯性的抬起手想用衣服来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却发现依旧穿着那件满是补丁的衣服，便硬生生忍耐了下去，任由泪珠挂在脸上，哽咽的说道：“你分明会打架，为什么不救我父母？”

　　阮玉山道：“我打不过那个人。”

　　他评判武功向来不夸大不谦虚，打不过便是打不过，绰绰有余便是绰绰有余。

　　好在卢梅听完以后也不在死缠烂打，转而说道：“我要回村子看看我爹娘，你能带我回去吗？”

　　阮玉山思索片刻，还是摇摇头道：“那个人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卢梅轻轻“哦”了一声，起身乖乖的将那凉水喝了，坐在桌旁吃起饭来。她面上瞧着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那场哭泣已经尽数化解了悲伤。

　　一直到夜幕沉沉，打更人瞧着铜锣之时，卢梅倏然睁开了眼睛。

　　阮玉山只是自己偶遇的一个好心人，这世上尚有子女不管父母事，兄弟不睦，姊妹虞墙。卢梅想着阮玉山已经帮自己太多了，于是在夜晚中独自悄咪咪的起身离开，她要回她的家中，埋葬她的父母。

　　阮玉山这些天害怕那群黑衣人寻找过来，便一直睡在卢梅房间的一处躺椅上，卢梅踱步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呼吸平稳，面色平和，显然依旧在沉睡之中，不由得松下一口气，拉开了门缝，径直离开。

　　从前跟着卢正风来过县城，如今依稀记得回去的方向，不过阮玉山为躲避那群人，特意寻找了一家较为偏僻的客栈，卢梅不认识这里，便按着自觉顺着记忆的方向行走。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四周已经变得群山环绕，投在地上的月光显得愈加薄弱，卢梅几乎是摸黑前行。

　　山中树枝、藤蔓遍布，卢梅已经摔了无数次，在又一次被藤蔓绊倒在地后，脚跟向右别扭了一下，疼的瞬间冷汗直出。

　　她挺起腰看了看四周，见一棵树下有两块巨石，便用没受伤的脚，跳到了巨石旁边。

　　月光被头顶上的树叶彻底遮挡，卢梅坐在巨石后边一块略小的石头上，她粗略的检查了一遍脚踝，发现并没有错位之后，便想忍着疼痛继续赶路。

　　她拉着衣角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正欲起身时，蓦然见听见几声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四周的黑暗本就令人的恐惧无限放大，几乎在听见声音的一瞬间，卢梅不自觉的屏住呼吸，重新向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处躲藏了起来。

　　随着那脚步声愈来愈进，四周黑暗逐渐为暖光所驱散，约莫来人的手上持着灯笼。卢梅心中万般想瞧瞧来者何人，可四周本就空旷，若从巨石后翻身而出，难免被人发现，于是只好竖起耳朵，试图分辨其人去向。

　　卢梅以为这人不过同她一样，只是路过，却不想那脚步声徘徊在四周久久不去，灯光一会儿娶于顶上，一会儿低处更盛，就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卢梅担心他绕过巨石发现自己，便又向石缝处缩了缩。

　　那人约莫在山中已经寻找了许久，粗略的将四周看了一个遍后，便将手中的灯笼放于地上，解下水壶喝了一口，语气略带埋怨地骂道：

　　“狗娘养的东西，若是让爷我先找到了，指定要给你一番颜色。”

　　他虽未指名道姓，但卢梅莫名觉得他寻找的东西定与自己有关，果不其然，那人犹不解气，断断续续的骂着：“全家都是什么晦气玩意儿，害的老子早上看死人，晚上还得满山的找你。”“不过卢家男人找女人的眼光不错，等师尊放话下来，让爷乐呵乐呵才成。”

　　这些污言秽语尽数被躲在巨石后边的卢梅听去，只见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好不让哭声露出，太阳穴边的青筋隐隐浮现，一张脸胀得通红，也不知是悲伤弥漫还是怒气横生。

　　身后那人喝完了水，似乎又找了一处地解开了裤子，窸窸窣窣的撒起尿。

　　“为什么？凭什么呢！？”
　　还未满六岁的卢梅尚且不明白这世上总有些恶是无缘无故的，她迫切的想要个理由来维持自己坍塌掉的童真，哪怕她自己心中清楚，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这群人。

　　倏然之间，她止住了泪水，不顾依旧有些疼痛的脚，用手撑着自己从巨石之后站了出来，喝住了将要离开的男人，“你们为什么找我？”

　　面前的男人同前些天见到的那群人一样，穿着一身黑衣，若不是手中提着一个灯笼，从远处看便似黑夜中的鬼魅一般。

　　那人被卢梅的声音下了一跳，手中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卢梅瞧不清他的面貌，便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黑衣人怔愣了一刻钟后，突然嘿嘿奸笑了起来，“真是不枉我费的这一番功夫，这功劳到底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

　　卢梅的画像他自诩已经了然于胸，黑夜之中虽是模糊，却依旧一眼就将其认出，一刹那也顾不及捡起落在脚边的灯笼，右手成抓，直直向卢梅面上抓去。

　　卢梅身上无半点功夫，惊慌失措间只得腰向后弯曲躲避，可是武学最讲究共贯同条，她躲过了一招，还未来得及重新起身，那人的第二招数却已招呼上来，霎那间，卢梅左手已经落入对方手中。

　　卢梅借着那人抓着他的力道，站直以后，张开嘴便低头咬去，嘴中含糊着：“到底为什么？！”

　　黑衣人并不将这小孩放在眼中，以至于疏忽之下被卢梅咬了正着。

　　卢梅下了死劲，手腕被咬处一下鲜血直流，那人伸手摸了摸，怒骂道：“你个贼玩意，看我不打死你！”

　　他举起手便试图扇下，想起师尊的嘱托，嘴中含糊骂了一句，又将手放了下来。

　　“脸上太容易看出来了。”他自言自语着，将被咬的鲜血淋漓的手松开，忽然猛地一脚踹在了卢梅的腹部，“踹几脚应该出不了事。”

　　他那一脚用了足足八成力气，卢梅向后飞去，下一秒砸落在枯叶之上，喉咙瞬间涌起一股腥甜。卢梅双手震颤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从泥土中撑起，死死将口中的腥甜咽了回去，她想着自己约莫命不久矣，依旧执着的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下一秒，一把剑‘刺啦’一身，直直刺进了卢梅身侧的泥土之中。

　　白衣于黑夜之中分外显眼，阮玉山从不远处的树枝上飞身落下，语气中带着三分责怪七分无奈道：“你实在是太顽皮了。”

　　他的声音清冷如山泉，却又夹带着些许关怀，让卢梅说不出任何“不关你的事”的话语。

　　“询问别人问题有很多种方式，”阮玉山不顾黑衣人的存在，径直路过其身旁来到了卢梅的面前：“你手中并无他所在意的把柄，也没有与你所需答案相匹配的条件，要不要回答你，选择完全握在他的手中，不是吗？”

　　卢梅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眼神之中尽是迷茫，她愤愤的想着，原来世界上的善恶之分也要与强弱相挂钩吗？

　　阮玉山不理会他的要求对一个孩童来说有多么困难，伸出一只手放在卢梅的面前，道：“然而不管他们的答案是什么，是非对错此时已然分明，抽出你身旁的剑，杀了此人，你做得到吗？”

　　卢梅下意识的看向黑衣人，只见那人面貌隐于黑暗之中，约莫忌惮着阮玉山的身手迟疑着不敢向前。卢梅下意识的摇头否决，且不说习没习过武，单单身形上来说，那人便可以轻轻松松的将卢梅提溜起来。

　　不过阮玉山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弓下腰，在卢梅肩上按了按。

　　一股暖流瞬间沿着全身扩散开来，方才被踹的位置一下子变得舒畅了许多，卢梅不明原理，但全身气力一回来，便迫不及待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黑衣人见阮玉山话语狂妄至极，不快道：“阁下是何方人物？未免太瞧不起人，此女我教势在必得，还请阁下切勿插手。”

　　阮玉山不负狂妄之名，依旧不急不缓的对着卢梅说道：“拿起剑来，你只管刺进他的心脏，其余的我自会为你保驾护航。”

　　他话说的自大，可是卢梅却信任无比，拔出了剑，双手颤抖的握在胸前，她从未杀过任何活物，此时心中自害怕无比，可是依旧一步一步的向黑衣人的方向走去。

　　黑衣人同样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他不敢伤害到卢梅，于是对准的是那在空中一抖一抖的剑。

　　可是就要出剑将其挑掉之时，阮玉山伸手弹出一粒石子，将那剑的势头打偏几分。

　　黑衣人不信邪，下手愈来愈快，可阮玉山依旧普普通通的站在原地，却能将他每一剑弹开。他心中愈来愈急躁，终于意识到面前这名白衣男子功夫远胜于他，忙慌之下，竟然拔腿就要跑掉。

　　阮玉山挑眉一笑，又是一石，正中他胸部中的‘膻中穴’。

　　黑衣人瞬间瘫软在地，他被吓得怕了，嘴中不断求饶道：“饶了我吧，是我师尊要我来找你的。”

　　阮玉山听得不耐烦，又将其哑穴封住，黑夜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中只留有卢梅脚踩落叶的窸窣声。

　　卢梅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并没有迟疑太久，闭上了眼睛，将手中的利刃刺入其心脏处，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接近解决了快要一炷香的时间，黑衣人才终于没了声息，卢梅倏然松气，跌坐在地。

　　阮玉山走到她身前，伸出手道：“跟我回去吧。”

　　卢梅生理性的眼泪兀自流着，沉默了好一会后，忽然撑起身跪在了阮玉山的跟前，道：“求求你收我为徒弟吧！”

　　阮玉山蹲下捏了捏她哭红的脸，叹了一口气后笑骂道：“算你倒霉，也算我倒霉，罢了罢了，徒弟快快请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