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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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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最热的那一天柏飞遇见小雪。
小雪其实不叫小雪,因为她卖和路雪,所以大家都叫她小雪。
那是在机场的大厅里,柏飞作为一名实习生的头一天,套着机械师的制服,无精打采排在队伍的最末从炎热里走进来,不经意的一眼间,正和小雪的脸孔对上,那笑容甜美的让人呼吸都一轻。
后来柏飞想,也许自己是会错了意,那一天小雪并不是在和自己笑,她对每一个人都那么笑。
但那天下班,柏飞绕了个大圈子,特地跑去买雪糕。
小雪的工作地点是在候机室的外边的一个角落里,和路雪大冰柜的后面。她长得很白,穿着印着粉红冰激凌广告的大T恤,和气的齐耳的头发,别一个红樱桃的小卡子,从早到晚站在那,立得很挺。
柏飞跑去买雪糕,才发现已经有两个男孩比他早到一步。
小雪正笑盈盈为他们拿出两个甜筒,她有2个很深的酒窝。
和路雪是诱人的。
柏飞站在那看,却没有上前,一来那两个男孩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二来,柏飞认出来,那两个男孩是来实习的空少。
柏飞掏出包里的矿泉水喝。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下雨,柏飞撑着伞去车站等机场大巴,隔着雨帘看着一架飞机高起,像不惧风雨的一只大鸟。
柏飞看着,心里忽然涌出些说不出的惆怅。后来他看到站头上的小雪。
小雪没带伞,有些狼狈的用包遮着头。柏飞走过去,犹豫了一下,把伞挪过去一点,再一点,大部分都挪过去了。他的眼睛却望着地面。
忽然一只手在他眼前晃,纤细的手指,柏飞一抬头,看见小雪带着感激的深笑,酒窝甜蜜,让人心里一软。
柏飞也笑,又把伞遮过去一点,同时,靠近了一步。余光瞥过去,正看见小雪撸头发,水钻的樱桃小卡子晶亮的,一点小雨珠弹到了柏飞脸上,清凉的。
柏飞觉得,这是这个夏天最凉快的一天了。
那天在机场大巴上他们两个人坐邻座,小雪不停的在弄湿头发,看见柏飞看过来,便笑一下,柏飞也跟着笑,又觉得自己傻。
小雪比柏飞早一站下车,直到小雪下车了,两个人还是一句话都没说,柏飞看着车窗外的小雪退在身后了,才一拍自己的大腿,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懊悔。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柏飞都这个钟点去等车,却没遇见小雪了。第六天,柏飞去机场大厅,看见和路雪的柜台后面站着个阿姨。
那天柏飞很晚回家,坐在外面看着一架一架飞机脱离地面,飞上云端。
他点了一支香烟。
这包中华烟在他实习前就买了,藏在兜里一直没抽,买是因为柏飞觉得自己现在是个成人了,不抽是因为他真的没觉出烟哪儿香。
有些形式,只是想证明。
但现在他想抽烟,因为觉得苦闷。
他吸了一口,觉得更苦。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自己家的修车铺还灯光通明。
柏飞爸还忙着。
柏飞一家很多年前遇到车祸,柏飞妈为了保护柏飞当场死了,柏飞爸瘸了一条腿。按理说如今父子相依为命,应该最亲密不过,但柏飞对父亲却总亲热不起来,那是因为多年前车祸开车的那个人,就是柏飞爸。
柏飞爸看见柏飞,说:“饭好了,你先去吃,我做完这趟活。”
柏飞没说话,进去了,一看桌上,一碟苦瓜两碗饭,一个碗里扣着个大鸡腿,明显是给自己的。
柏飞听见外面客人和父亲的对话:“儿子快上班了吧,你以后可以享清福啦!”
柏飞爸笑:“呵呵,他还算争气!”
“那肯定了!你修自行车,你儿子可是升级修飞机了!”
“呵呵!”
柏飞听着,忽然就没胃口了,放下筷子倒在床上。
柏飞的胸口有一道疤。
小时候的那场车祸,夺走了他的妈妈,留给他一道疤。也因为这道疤,柏飞考空少被刷了。
把柏飞当做骄傲的柏飞爸一直不知道,柏飞的理想,其实不是修飞机,而是飞上天。
柏飞爸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骗儿子说:“你妈妈去天上了。”
小时候柏飞一直希望自己能长出翅膀飞上天找到母亲,到今天他早就知道了这只是个善意的谎言,但飞上天这个心愿,却早已经扎了根。
谁知眼下,每一天,他可以看着无数架飞机在眼皮底下飞上天空,却都与他无关。
柏飞望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面有他年轻时的母亲,抱着自己正灿烂的笑着,两个酒窝,深深的。
有一种东西,叫做失之交臂。
就像母亲的怀抱。
就像飞翔的机会。
就像小雪的笑容。
秋天的某个下午,柏飞偶尔经过机场大厅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记忆中的一抹粉红。
是小雪!
她的头发长了些,盖住了耳朵,柔和了脸庞的线条,远远看过去,处处是移动的匆匆的旅人,只有那一隅,岁月静好。
柏飞的心脏剧烈的跳了下,明明是落叶的季节,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身体里生出属于春天的枝芽来了。
柏飞飞快的走过去,脑子里涌出来乱七八糟的问候语:“嗨,你还记得我吗?”
或者“嗨,好久不见了啊?”
再或者就直接约她?“嗨,是我!下班以后,咱们顺路,一块坐大巴好吗?”
但走到了,看着小雪询问的微笑的眼睛,柏飞却心慌的头一低,正看着冰柜,冰柜里排满了色彩缤纷的冷饮,柏飞随手一指,说:“那个,我买这个!”
柏飞要了个最大盒的冰激凌。
小雪歪着头笑着看他一眼,指着价目牌——100元。
实习并没有工资,100元是柏飞大半个月的交通费,柏飞讪讪看着小雪拿出来摆在他手里的大盒冰激凌,冰冷衬着手心,放也不是,握也不是。
最后,柏飞掏了100元出来,理由,就和他不喜欢抽烟却仍然买烟一样。
这一幕被严老师看见了。
严老师是柏飞的实习老师,就像他的姓氏,永远带着严肃的表情。他快退休了,柏飞这一批学生或者就是他带的最后一批。
严老师并不喜欢柏飞,觉得这个学生虽然老实,但老实到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激情。
看到柏飞站在和路雪冰柜前,这种不喜欢又加深了一层,他早就知道有几个实习生借着买雪糕的机会接近小雪,没想到看上去沉默寡言的柏飞也是其中之一。
严老师走过去,说:“你一个人吃这么大盒?”
柏飞被呛的一声咳嗽!
小雪倒很高兴的对着严老师打招呼,明显是认识的。
但她打招呼的方式却让柏飞惊诧的又把咳嗽咽了下去!
小雪用手来打招呼——准确的说,用手语来打招呼!
柏飞有点木的看着严老师也对小雪摆出一个好,大声说:“累不累啊?”
小雪笑。
冰激凌被柏飞手心的温度捂化了,他在站头等小雪。
远远的看着她走近,脑子里严老师的话又转出来:“这小姑娘是聋哑的,如果闲得慌不如多看看技术书,别去和她瞎开什么玩笑!”
小雪走到柏飞面前,脸上带着疑问,柏飞打开冰激凌盖子,很大声说:“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
小雪笑。
后来两个人就一起做大巴,还是坐一块。
冰激凌都化成水了,最终,两个人都没有吃,一路上柏飞还是小心捧着它,生怕洒了。
这一次柏飞比起上个下雨天,嘴巴里嘀嘀咕咕,话多了许多。
“我叫徐柏飞,我早就想问你叫什么。”
“你认识我们严老师?”
“这一段,你去哪了?”
“其实,怎么说,再看到你,我挺高兴的。”
“嗨,我第一次看到你吧,就觉得你挺漂亮的……”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或者,就每天回家时,我们搭伴一块坐车也好……”
小雪静静的,只是笑,眼睛看着柏飞,明明是听不懂的,看起来却好像能明白似的,弄得柏飞说呀说的,又不好意思声音低的好像喃喃自语了。
快到站的时候,小雪忽然掏出张便签纸,写了些什么塞给柏飞就下车了。
柏飞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叫陆雪。我们可以做朋友。一块坐车。
原来,小雪真的叫小雪。
原来,她听懂了柏飞说的所有的类似表白的话?
怎么回事?她不是聋哑的吗?柏飞说不清自己掺杂不齐的感觉,但欢喜和激动是肯定的,激动到那一整个夜晚他都捏着那张纸,睡着了都没有松开。
自那天之后,柏飞和小雪每一天都一块搭伴坐大巴回家。
柏飞说话,小雪把想说的写在便签纸上回答,每一张纸柏飞都当宝贝收起来,装在个玻璃瓶里。
柏飞问小雪:“你怎么会听懂我说话?”
小雪指指耳朵,她装了助听器。柏飞说:“你能听得见,可以试试说话啊!”
小雪还是笑,却低下头。
某一天,大巴开了两站,忽然坏了。有乘客吵起来,车厢里很闷,柏飞看见小雪在长长呼气,拉着她下了车。
柏飞说:“再往前走十几分钟,下了高速可以转到别的车。”
小雪的眼睛却望着天边。
天边,夕阳正西下,远远的一群鸟影。
小雪在便签纸上写:“昨天,我捡到只受伤的小鸟。飞不起来了。我想治好它,让它继续飞。”
这一刻小雪在柏飞的眼里也像只枝头的小鸟,他一下子拉起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却很紧,小雪手指一抖,却没挣脱,一切都顺其自然,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着,一直没松。
从那天起小雪和柏飞的关系似乎不同了。而大家也都认为,他们恋爱了。
喜欢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子和拥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女朋友是不一样的,就像梦和现实。
柏飞和小雪谈恋爱的消息传的很快,没几天严老师就找他谈话,严老师说:“你还是个学生你知道吗?”
柏飞沉默了一会,说:“我满18 了。”
严老师说:“那又怎么样?这能代表什么?代表你成人了?你能为你的行为负责?当我不知道吗?你们实习生找地勤啊礼仪的谈恋爱的多得很,就是玩家家,实习完了就一拍两散各走各的!你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陆雪呢?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你要玩也请看看对象!找陆雪这样的你不觉得亏心吗?”
严老师这番话明显不严肃,严重参杂了个人的感情,其实柏飞一直想知道严老师和小雪之间的关系,问过小雪她也只是淡淡代过:“就是一个认识的伯伯。”
像反作用力,被训的那一天,柏飞第一次吻了小雪。
风挺大,配合似的,树叶哗啦啦的落,很有点电影里罗曼蒂克的感觉。小雪的头发被风刮到额头,柏飞帮着撩开,两个人凑的很近,小雪的眼睛透亮,嘴唇带着水果的颜色,就像她曾经别在头发上的樱桃小卡子。柏飞情不自禁就吻下去,最后却不是停在酥糖样的嘴唇上而是落在了小雪的前额,很郑重的一吻,像一个烙印,柏飞一字一顿,像说给小雪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陆雪,我不是玩玩的,做我女朋友,我会好好对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小雪羞涩的笑起来,酒窝醉了一样。
圣诞节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机场银装素裹,实习的几个哥们都给小女朋友们准备了礼物。188的大个给他做地勤158的小女朋友准备了满满一大束的红玫瑰,节日里花卖的贵,这么一束就要4,5百,大个不时就给花上喷些水,准备在女朋友上夜班的时候献上去,柏飞说:“上班的时候送去好吗?”
大个说:“这你就不懂了,女人就喜欢讲排场,排场嘛,就是给别人看的!”又问:“你给你小雪妹妹送什么啊?”
柏飞没响。
柏飞觉得小雪和那些女孩子是不相同的,他希望能送她个特别的礼物,更好的。其实他早就看好了,模型店里有一架按比例缩小的遥控飞机,做的很精密,柏飞很喜欢,他想小雪也会喜欢的。小雪救回来的那只小鸟前一阵他们一块放生了,支楞着翅膀飞的又快又高。小雪写给他看:“像飞机一样!”
柏飞幻想着遍地白皑中自己握着小雪的手一起让飞机凌空的那一刻,他想他们都会很高兴的,或者小雪还会笑出声来,他还从来没听过小雪的声音。只是那架飞机近2000元的价格太高了,至少对柏飞来说是。柏飞做了一件事——拿了家里的钱。钱就摆在抽屉里,一打开就能拿到,柏飞拿的时候想,以后工作了,他会还。
快下班的时候,柏飞捧着模型盒子准备去接小雪,忽然接到一个消息。
柏飞爸进医院了!
雪大路滑,腿脚不好的柏飞爸摔倒了,撞到头。
柏飞赶到的时候,急救室的灯还亮着,柏飞急着喊:“没事他跑什么呀?”
邻居说:“你爸是去追人,说家里的钱没了,正巧前面一个修车的进屋喝过茶,怀疑是那人拿的!”
柏飞悔的想狠狠给自己一拳。
时间一分一秒过,柏飞盯着急救室的灯,觉得世界像凝固了,他想打个电话给小雪,喊几声,听几句安慰的话,忽然想起来,小雪是不会说话的。
柏飞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照顾爸爸,这一期间他才发现爸爸老了。
回机场的那天正巧是元旦聚会,机械班,礼仪班的同学都到了,柏飞其实没什么心思,但团体活动不得不参加,于是一直坐在角落。
两个礼仪班的同学走过来,说:“吆,你回来了?听说你请假这几天,那个小雪妹妹天天来班上找你,都传遍了!”
柏飞抿抿嘴巴,这一个礼拜他确实没找小雪,一个照顾父亲抽不出身,二来,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吧。
同学说:“小雪妹妹这么喜欢你,你毕业以后留机场是肯定的了,真让人羡慕啊!”
柏飞不明白,问:“什么意思?”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小雪妹妹是你们严老师的女儿!你是她男朋友,凭她的关系你毕业分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柏飞一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堵,喊了声:“什么男朋友,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什么关系都没有!”喊完了,脸都挣红了,其实,挣扎的是什么,柏飞自己也不知道。
大个在一旁急急喊:“柏飞!别说了!”
柏飞一回头,瞥见一个粉红色的影子跑出去了。
柏飞愣住了,大个的声音像飘在耳朵:“小雪来找你!嗨,你在瞎说什么呀!”
冬天了。没人吃雪糕。机场里和路雪的冰柜暂时撤了。
小雪不见了。
柏飞很想找到她,却又觉得没脸,也没能力。
他成人了,但其实,他就是个没长成的小混蛋。
“小混蛋”是父亲骂他的,柏飞坦诚了自己拿钱的事,并想把飞机模型退回去。柏飞爸这么骂他,但把模型留下了。
现在,闲暇的时候,柏飞会帮着修车铺干点活,修车的客人夸他:“懂事了啊这孩子!”
柏飞爸笑:“是啊,长大了!”
夏天来临时实习快结束了,同学们即将分别,柏飞对分配没大的想法,他想,可能会分到机械厂?
知了叫的那天,严老师找他谈话,直接问:“你,想不想留下来?”
柏飞没想到严老师希望他留在机场,他一直认为,因为小雪,严老师是讨厌自己的。
严老师说:“这大半年来,你努力多了。”
柏飞没说话。他确实比刚开始努力多了。因为,工作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小雪放飞的那只小鸟。小雪告诉他:“我喜欢做个养鸟的人,养的结结实实的,看着它们高飞!”
小雪离开之后,柏飞知道了一些她的事。小雪的妈妈是名空姐,工作很忙,小雪小时候的一次高热因为母亲不在身边疏于照顾变成了聋哑。后来机场照顾她,让她卖雪糕。柏飞和小雪第一次相遇的那个雨天,一架班机发生了故障,出事了。这是件大事,柏飞早就知道,但不知道的是小雪妈妈就在那架班机上。所以,后来小雪因为丧母,消失了2个月。严老师是小雪妈妈的好朋友,本来还会成为她的继父,现在,收养了她。
其实,柏飞早就想问严老师一声:“小雪她,现在还好吗?”
只是,他不敢。
因为即使是不经意的,但的的确确,他伤了小雪的心。
那天,柏飞答应严老师留在机场,他想做个养鸟的人,因为他终于明白,看着它们飞翔和自己飞翔起来的成就感其实是一样的,并且,他已经在这么做。
严老师给了柏飞一盘带子,说:“小雪给你的。”
他看着柏飞带着一脸诧异惊喜离开,一直紧绷的脸起了一丝笑意。
如果柏飞在带子里听见小雪的声音会更吃惊吧。
这一段时间,小雪在特殊学校练习说话。
佩戴了助听器应该就可以说话,但因为心理障碍小雪一直不敢,直到柏飞那么想听见她的声音。
圣诞节的时候,小雪鼓足勇气,练习了“柏飞”名字的发音,她想把它当成礼物,谁知变故顿生。
那么,小雪和柏飞之间,就这么结束了吗?
谁也说不准。
人的一生中,许多事的发生发展会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这就是生活。
我们一直在往前走,走慢走快,这个路口可能失之交臂,下个路口也许就会不期而遇。
所以,虽然柏飞和小雪现在没有在一起,但也许,未来,不,或者明天他们就会相遇也说不定。
吃雪糕的季节,又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