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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方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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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峥离开后的几日,阴霾驱散了夏热,金乌躲进云层不再炙烤大地。
罕见的清爽天气本该让人欢愉,唯有楚鸢一人心情廖然。
听雪居扇门大开,难得没再燃那浓艳呛人的熏香。林樱唤楚鸢过来,又找了几个嬷嬷,一同打叶子牌解闷儿。
楚鸢心不在焉地望着牌面,凉风从敞开的窗牖吹进,她后颈一缩,望着天空出神。
林樱笑道:“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她忧心忡忡:“天气不好,也不知道要不要下雨。”
“下雨不好么。”林樱故意问,“酷暑闷热,天降甘霖,庄稼也能有个好收成。”
“我担心的又不是庄稼。”楚鸢悻悻的。
“担心谁呢,我儿子?屿儿已经平安下江南了啊。”
林樱笑眯眯的,歪着头逗她。这一肚子坏水的模样还真和易峥如出一辙。
楚鸢小脸憋得红扑扑的。
“难道是进宫的那个?”
“娘娘——”
林樱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逗她:“瞧把你想的,脸都是瘦了,不思茶饭可不行。”
“我吃不下饭。”
“噢,看来是想等他回来喂饱你?”
当着姑姑嬷嬷的面儿,林樱公然开这般床笫玩笑。楚鸢羞恼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几个有资历的婆子无不掩嘴偷笑,楚鸢的脸颊烫得能烙饼。
进退两难之际,纯粹的少女选择了摊牌:“我就是想他啦,怎么样。”
“你这叫杞人忧天。皇城里谁人不知,从来都是姓易的欺负别人,哪有他们被欺负的理。”
林樱优哉游哉,对于皇宫里的政变没有半分在意。
午正时分,金乌的熠熠明辉被层层密闭的乌云遮了个干干净净。
皇宫里鸟雀纷飞,四散而逃。御猫躲到最高的枝梢上,缩成一团安静看着地面上惨绝人寰的一幕幕。
意图反抗的亲信太监试图埋伏进宫的银甲军,却被易峥提前吩咐的隐卫射得千疮百孔,身中流矢而亡。
四散的残余宦官被砍得身首异处,宫城地砖上没有一处干净下脚之处。
偌大的宫城俨然成了四角的炼狱囚笼。
黑云压城,阴风阵阵,易峥衣袍猎猎,唐刀上染着绯红的血,他骑马直入后宫。
望着横刀立马的淮安侯,躲在嫔妃裙底的永安帝,恨不得化成一缕青烟逃走。
易峥冷面踏入内室,眉心深蹙:“出来!”
堂堂天子就这样被呼来喝去地拎到了太极殿。
为首的大太监李岳极被五花大绑地栽倒在永安帝身边,像个虫子一样匍匐前进。
“圣上救我,圣上救我……”
少年天子凌乱着碎发,抱柱哆嗦着,大气都不敢喘。
易峥提刀而来,笔直的锋刃划过地面,发出磨骨般渗人的声响,所到之地已经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渍。
“爱卿饶命,爱卿饶命。”
永安帝膝行着爬到柱后,冕旒也歪到了一边。
永安短暂的生命是从易家父子的阴影下偷活过来的。
他对易峥的恐惧自孩提时代建立,这个曾当过他伴读的宣王世子,自幼就袭承了他父王一样的强硬手腕。
十岁牧场围猎时,他就敢夺过他手中象征天子权威的金鈚箭,弯弓射鹿,僭越无礼!
往后夜宿皇宫,提刀上朝亦是家常便饭。
哪怕是皇帝的寿辰千秋节,这人都要以封侯典礼来喧宾夺主。
这些年,他们二人抽丝剥茧般蚕食大燕朝堂,扫清党政,削其臂膀。永安已经被架空到举目无亲,明里暗里被人控制着,连喘气都不自由。
易峥身形八尺,气宇轩昂走来。若只是看这副完美的皮囊,定会被认为是忠君护主的热血将军。
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挥刀而下,惊得永安一颤,冷汗浸润衣袍。
热乎的液体溅了几滴到他的脸上。
他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看见的是大太监李岳极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中的凄惨之态。
如今,他甚至连打小服侍的家奴都保不住。
易峥将插入脖颈的唐刀拔出,蹲到天子身边。
“陛下何故造反。”
他抽过小皇帝宽大的袖子,闲适地擦净刀锋鲜血。
“我、我……我没有。”
永安许是吓傻了,结结巴巴道:“都、都是李李岳极的主意,与朕、与朕无干呐……”
“还有张贵妃,是她、是她出的主意……”
他目光闪烁,裤子湿了一片,许是以为这次必死无疑,这才全盘托出。可若真牵扯到后宫,恐又要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更繁复的脉络。
无妨,易峥有的是时间跟他们玩。
“来人,将陛下置于鹿台,非死不得出。”
他移步踏进后宫,看了眼阴沉的天,没个三五日怕是回不了王府了。
窗外细雨绵绵,廊檐落下银线般水帘,砸到地上叮咚作响。
从医馆忙完回家的楚鸢紧了紧衣襟,将写好的信件装封。
写给哥哥方屿的信,她从不敢怠慢。他是极重风骨的文人,她书写时会比平时更注意措辞严谨和字迹工整。
更遑论,这次是要把她和易峥的事情告诉兄长。
楚鸢忐忑地将信揣进怀里,系上披风,撑起油纸伞往外走。
紫殷和蓝川都被易峥带进了宫里,没人陪侍,楚鸢落得清闲,徒步去往城西的寻阳驿。
驿站的人知晓她来自宣王府,各个毕恭毕敬热脸相迎。楚鸢向来不喜欢陌生人过度的热络,寒暄了两句逃也似的走了。
雨天路滑,街上行人稀稀散散。她刚迈下台阶,就被对面酒楼的小厮拦住。
“楚姑娘,楼里有故人请茶。”
楚鸢一懵:“故人?”
“小人也只是个传话的,姑娘要是疑惑,上楼一探便知。”
楚鸢自幼长于山林,进了城也鲜少社交,一生朋友少得可怜,又怎会有什么故人?
上回她在这附近险些被老乞丐占了便宜,这次可没那么好骗了。
见她无动于衷,小厮又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咱们还能骗医仙不成?”
她是城里的女大夫,也是宣王府的贵宾。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楚鸢看他目光真诚,面相和善,犹豫片刻还是移步进了酒楼。
小厮将她领进三楼,弯腰抬手,指道:“姑娘,往西最里边儿那间就是。”
楚鸢满腹疑惑,再想多问两句,小厮已经快步下楼了。
三楼是酒楼雅室,这个时段却空静无人。楚鸢迈步往西走,抽出尖锐的发簪握到手里。
她轻敲了两下最里间的门扉。
“吱呀——”
门向里边开去,露出墙上一扇紧闭的窗牖。
楚鸢进了简约逼仄的室内。三扇绢纱屏风后,缓步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袭雪衣不染凡尘,玉树琼枝般的脱俗气质和她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受小幽山哺育长大的人。
“哥哥!”
楚鸢欣喜,手上簪子“叮”一声落了地。
她提裙跑去抱他,离近时定睛一看,却惊得瞠目。
他眼下尚泛着乌黑,下巴上的胡渣也是刚刚剃剪掉的。许是匆忙,一处划破肉皮,渗出细微血丝。
如此疲惫不堪,定是不分昼夜奔波而来的。
方屿面色沉静,温润道:“阿鸢见到哥哥,不高兴么?”
他即使再落魄也不会把坏情绪传达给妹妹,可偏偏是这股坚韧劲儿,害楚鸢两眼蓄满泪花。
她把方屿拉到桌旁坐下,给他倒了杯温茶。秋水般潋滟的杏目难以置信地深望着眼前人。
与上次见面相比,他消瘦了不少。这一遭,定是没少受罪。
“哥哥是逃回来的吗?”
她心里一万个问号,张口时嗓子都哑了。
“阿鸢勿忧,哥哥无碍。”方屿拿起帕子轻轻拂去她脸上豆大的泪珠,刚要收手却被她温暖的柔夷握住手腕。
“江南的贼人是不是要害你?”
楚鸢一颗心惶恐不安,他南下为质定然九死一生,如今安然归来,也不知其中历劫了多少艰辛磨难。
相比之下,方屿却显得格外沉静。他摸摸楚鸢的头,道:“那日别了阿鸢,兄长回府便接到宣王急召,朝廷命我出使吴州。夜里匆匆南下,都来不及同你说。”
楚鸢愣怔,半晌才纠正:“哥哥不是南下为质,求世子接我出山的吗?阿鸢也担心,还给哥哥写了好多信。”
头一回,方屿温和的脸上布满疑云:“什么信?”
楚鸢亦是一惊。她写的信件,除去刚寄走的这封,皆有回音。哥哥怎会不知?
从他的表情看,易峥接她下山的事,方屿亦不知情。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似跨频聊天。
方屿略加思索,迅速领悟其中误会。
把他和楚鸢玩弄于鼓掌的人,还能是谁?
好一个人面兽心的易知难,凭借泼天的权势,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楚鸢身上。方屿脸色一沉,指节攥得青白。
“哥哥?哥哥?”
少女一声声唤着他,似乎想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答案。
方屿微笑道:“我并没给你写信。”
“阿鸢可知道,哥哥为何这般狼狈逃窜,只能匿名躲在友人酒馆里与你私谈?”
方屿讲话循循善诱,握住她的双肩,神情肃然。
楚鸢眼眸一沉,不祥的预感攻破心房。
“害兄长的另有其人。阿鸢,可想知道?”
楚鸢结舌:“……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