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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钱塘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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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书院!
那是个什么地方?
江南有道:考进了钱塘书院,就等于中了举人,进士也不过眨眼间,半只脚踏入了殿选。天子脚下门生会不远万里来听三位先生高论,尚有登门而不入者。
江南世家学子千百人,四面八方求学者更成千上万,能入钱塘书院听先生论者却不过几十,正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自家读书中举的概率或更高些。
许芳之觉得老太太和宴知在开玩笑,可他们都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母亲说的可是我们知道的那个钱塘书院,书院成学百余年,却从未听说有过女学生。”
许老太太心中的疑惑也并不少,她转头示意宴知来说。
宴知则转头看向了一旁蹙眉沉思的舅父。他似乎是对入学钱塘书院这个提议最不震惊之人。
他见宴知没有说话,以为是他没想好措辞,许阳重又拿起了大长辈的款儿,道:
“大梁建国至今五百来年,女子学孰甚少,究其根本除个人见识浅薄、认女子读书无用的歪理之外,还是因为天家不许女子参与科考,更不许女子入朝为官。
“然三年前,这牢笼般的现状却被一位看似普通司徒氏民女打破,那位大人十四岁便女扮男装守边关立战功,后又破格进的了兵部做了当朝第一位女官。她有着远胜男儿的能力和魄力,三次面见陛下,更是一路披荆斩棘做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除宴知外在场众人原从不关心朝廷之事,如今包括老太太在内都瞪大了口目。
“这位司徒大人,有本事,有才华,更有格局。在她的多番上书下,打半年前,大梁朝廷开始陆陆续续的破格招收女官、女兵,这都离不开她的进言。
“但破格的人多了,又难免有失偏颇,所以三个月前,朝堂之上便开始有人陆续进言让女子参加科举一事,以求公平。
“此事陛下并未点头,但大势所趋,京城里已面谣言飞舞,女子学孰连夜建起,甚至传言要办女子太学。钱塘书院若能招收女学生,那也是依天家办事,天家尚且能够破例,我钱塘又为何不行?”
许宴知想说的话,这个大伯父几乎都替他说了,颇有默契的对视过后垂眼淡笑。
“宴知好孩子,这些发生在京城的事情,你也全都知道?”
“是。”许宴知点头,“天子已有此意,又乃端正之风,那就该让他吹遍钱塘。”
“可若是普普通通的书院也罢,那毕竟是钱塘书院,规矩怕是比京城太学还只多不少。”
“正因为是江南第一大书院,才要迈出这第一步才是。规矩是人定,就要由人改,况且钱塘书院的规矩再大,焉能大得过天家?”
许老太太静静望着坐在下面的孩子。他规矩、安静、也不多言,她不懂何为年轻姑娘口中的“玉树临风”,只觉得他平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如火般热烈的心,看似毫不张扬的城墙之内,早已建好了广厦万间。
她突然释然,笑着长叹口气。
“好孩子你索性就将主意都说了吧,早知道你已有主见,且打点准备一非一日,老身倒也不必操这个心了。”
其实,若非发生蓁蓁的事,许宴知还不见得此时就将心中的主意说出来的。
因为是自小就考进钱塘书院的学生,又很投缘,许宴知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书院三老,总是很聊得来。
人人都说书院三先生脾气如何的古怪,如何的不近人情,但这些许宴知都从未感受到。乡试前夜,三先生曾让许宴知许下一个愿望,倘若许宴知次次真能考中解元,那便是古往今来最年轻的,该有奖励。
扩办书院,便成了许宴知考上解元后提出的愿望。
这想法在许宴知心中扎根已非一两日,而昔日他之所以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却并非是为了女子,而是寒门民士。
“小宴知,我早告诉过你,寒门子的可悲之处不在家境,而在见识,在大局。寒门子无法读书是可悲,但若读了书便自命清高,忘了自己本可以拿来吃饭的本事才更可悲。
“临安的大街上,多的是一群年过半百还一心扑在科考上面,导致妻离子散的科考之徒,或是刚中了举就疯疯癫癫,彻底沦为一个废人。即便他们真的一路坚持入了官场,也不是世家子的对手,他们想不开,便会做出更多荒唐事来,要么抑郁成疾病,要么沦为一个穷酸诗人,一不小心得罪了人,搞不好还会丢命。”
“可学生认为,害他们仕途不顺、结局凄潦草魁祸首是心中的妄念,并非读书。读书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他们选错了路。错在人为,而读书无罪。”
“那你想想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寒门成为真正的朝廷栋梁,既能做到两袖清风,又能在朝堂上八面玲珑?”
“先生所言是真,寒门学子或难以在朝堂上立足。然钱塘书院的祖辈们却不曾说过,书院弟子读书有了见解考了功名就一定要官居宰辅。便是居江湖之远,也该心存善念,腹有教养。况大梁需要兵卒良将,兵卒所需众多,世家又有几人?便是边塞扛枪,若懂得谋略,谁说又不会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造福大梁。”
三老当中年岁最长之人以年过六旬,书院学子都尊称他为青松先生。三人当中,他待宴知最好,胜似亲人一般,大约是因为见他第一眼起,就让他想起了再也见不到的故人。听他此言,青松先生似笑非笑放下茶盏。
“纵如此,老身还是懒得在一群难造之材身上废这功夫。小宴知,你该知道说服我们很难,但念在你我多年情谊,老身只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说不好,老身就将你丢下山去。”
许宴知垂下眼,微微蹙眉,神情稍显局促。
“先生……”
“怎么?这你就没话说了?”
许宴知摇头。
“刚刚在先生面前提出如此张狂之事,然先生非但不怪罪竟还愿意多给学生一个机会。想到先生待学生的好,又想到学生此生若是没能有幸遇见先生,那该是天大憾事。一时怅惘,不知该如何去说服先生了。”
“你十二岁就被老身看中,是钱塘出院第一个破例招录的年纪最小的学生,有才之人,该遇到的自会遇到。”
“先生有所不知,学生十岁之前,除了孩童们都读过的《三字经》外,便是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认识,一本多余书都未读过的。”
长叹口气,宴知又道:“并非我儿时不愿看书习字,只是自记事起,我同奶娘便四处流浪,吃百家饭,连活着都是困难。后来好不容易在二百里外的江源寻到了亲外祖母,可那时外祖母已年迈病重,连舅父舅母都能随意欺辱,护住我已是不易,能教的更是屈指可数。纵我学的再好再努力,也只有那一本《三字经》了。
“再后来,外祖母去世,我只能被舅舅、舅母驱逐着砍柴做饭做活儿,渐渐连这一本《三字经》都记不太住了。
“若非学生万幸,来了临安,被心善姑父姑母收留,一跃成了大户公子,又哪里有机会认识三位至亲般的老师?寻常人家又哪里有我这般的福气?学生想到此处,便不想再与先生辩,平白无故惹先生生气了。”
三老的表情渐渐僵在了脸上。
这是这孩子第一次,亲口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又哪里是为了摇尾乞怜?青松先生若有所思的勾起了嘴角。
这家伙竟拿自己儿时的凄惨经历逼自己共情,若自己真心爱戴有才之人,就多给那些走投无路的寒门庶士一些机会。只因曾经的许宴知,也是无数贫苦民士中的一个。
片刻后,他慢慢站起了身,掸了掸衣上尘土。转身就走,大约是越想越气,他于停下下面停住,转头。
“许宴知,是不是老子平日里待你有些太好了?”
“先生之恩,学生定当牢记于心。”
“谁教你用这种手段来说服老子的?”
“先生所教,学生从未有一字忘却。然学生何曾说服?不过是想起儿时的旧事有所感慨罢了。”
另外两个差一点就笑了声。青松先生怒瞪他们一眼,抬脚将地上的石子便踹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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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谁也未再提及此事,然而一切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发生了转变,事情也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展开。
这样一来,要扩建学院,要为远道寒门提供住处,还要重新分班,里里外外要顾的不是一星半点。再加上中间的磕磕绊绊,一晃便到了今日。
许宴知将主要的来龙去脉与众人讲了,许老太太平静的听完,许阳也不惊讶,听着听着还发出两声不屑。倒是许芳之越发惊的瞪大了眼。
“如此说来,钱塘书院既已破了从前的先例招收寒门,那如今借着京城的势头招女学生,便轻而易举了?”
“原想等着京城天子正式下旨准了女子科举再办,但如今自家妹妹出了这样的事,长辈们商议过后却无完妥之法,孙儿便想要不就再求三先生一次,准女子与寒门子于金秋一同考试入学。虽不能一举拜入三先生门下,也能进大同班读书。”
“甚好!这样一来,咱们家的这些孩子便都可以去了。”许阳笑着拍起了大腿。
许宴知点头。
“此门若开,整个钱塘、大梁,凡欲求学者自是能来。虽已破了大例,但按三先生的意思,还是要考的。只是不同从前世家子那般严格。堂弟若考,还是要按往年的标准来的。”
许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冷哼一声。
四个孩子在屏风的后头蹑手蹑脚,皆偷听入了神,尤其是许九婴,误以为自己眼看就能进那钱塘书院,却没听懂最后那几句话的意思,激动的一时没站住脚,连带着两个妹妹一块儿跌了出去。
哗啦啦一声伴随着孩子们的惨叫,众人抬眼,只见三个熊孩子压着屏风四脚朝天的倒在地上,只有蓁蓁一个人愣在后面。
许老太太无奈的扶额。
许九婴连滚带爬的起来,轱辘着到自个祖母边上,欢喜道:
“祖母,我也能跟蓁蓁表妹一同去书院读书了?”
徐老太太蹙眉喝道:“没规没矩,快到你父亲跟前老实坐着!”
随后她却满脸欢喜的将蓁蓁招呼过来,将桌上的糕点都堆到了她的手上,还尽往她嘴里喂。
许九婴撇了撇嘴。
“外祖母,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钱塘书院?我也能去?”
“我家蓁蓁这么优秀,自然想去便去。”许老太太爱抚地擦了擦小姑娘的嘴角,“你若有何不明白的,回去问你二哥哥便是。”
宋沅点头,朝许宴知的方向望去,正巧他也眼含笑意的在看着她。
小小年纪,能将家中大小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又能辅佐许阳掌管临安府,眼下竟还能想到替江南寒士谋福音。许老太太无奈叹息,这孩子,小小的临安一定是困不住他的。
许老太太坐了一晚也是累了,窗外夜幕垂下,她站起身,一屋子的人也跟着站起了身,许老太太转头瞥向了许阳。
“许老大,我如今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若真争点气,便好好管教管教咱家九婴,便是从前的蓁蓁他哥那般纨绔也不像九婴这般没有正事。不过就是好好读书能是什么难事儿?过几个月若是蓁蓁考上了咱九婴没上,你不觉得丢人?”
许阳只在心里面嘀咕老太太的偏心,面上却不敢表露。倒是端庄大方的妻子姜菀上前一步,她不知何来的自信,笑容坚定的直接向老太太许诺,定能让他家九婴几月之后考上书院。
包括许阳父子在内,似乎都不晓得这位平日里只会做一名温柔端庄大方的贤妻良母的姜菀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倒是老太太瞧着她的眼睛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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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已在大门口停好,许宴知牵着蓁蓁一步步出了门。出了三伏,又刚下过雨,入夜略有微凉,张嬷嬷见蓁蓁身上还穿着薄纱拿了件小斗篷欲给宋沅披上。宋沅不觉得冷,有些抗拒的握住系绳。
二哥哥上前来系,宋沅便松了手。
许芳之安顿好两个孩子,在二人上车之前小跑着追赶上前。
她叫住了宴知,似是有话要讲。宋沅困了,嬷嬷便领着她先上了马车。许宴知直到目送宋沅上去之后才转头对三姑母作揖。
餐桌上面气氛压抑,屋内烛光昏暗,许芳之又坐在他斜对面,无法看清,如今才可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这个曾在年少时期历经磨难的少年,如今却有了令周遭都黯然失色的风采。如白玉般清雅、春水般温柔。月下少年俊秀的脸带着病态的憔悴与苍白,然那双幽黑的眸子透出的坚定与平和,彰显他非池中之物。
那一刻,他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皎月,矜贵高华。
待回过神来,许芳之忙掏出了袖中牛皮纸包着的药包,递到他的手上道:
“好孩子,第一回见你,未想过会这般匆忙,我本该给你准备些好东西才是。如今,却只能让你先带走这些了。”
这话倒是令许宴知心中有些不安起来。虽之前有两三次跑空,但三姑母远道归家,他也该抽空早些来见。
“听闻你初夏方大病初愈,大哥和四妹夫也不懂事,搞的如今临安府和家里面的事情又都指望你……”
“三姑母莫如此说,长辈们待孩儿很好,孩儿此生都无以为报。姑母是信任我才叫我来掌家,伯父是想锻炼我才叫我理官府事。”宴知低头,此话字字发自内心。
不知为何,就是他刚刚低下头来略有些无措的眼神,叫许芳之无比的心疼。他的心思,或许远比旁人想象中的敏感,到底十岁时才到了宋家,虽样样出色,却寄人篱下。
“不管怎样,你也该多关心关心自己才是。这上面这包不是药,是香丸,心力交瘁之时点上一颗,多少可缓解个三四分,下面的是南边独有的药材,你拿回,也不必非要制成药丸,胃疼或是心绞痛时嚼上,便不会让你再那么难受。”
许芳之态度真诚,交给他的东西沉甸甸的,一股滚烫的热流顿时涌上宴知心头。许宴知后退半步,躬身言谢。许芳之忙拦住。
“都是自家人,你没必要客气。你要忙活的事太多,我没本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只是希望你别太为难自己。还不知将来九婴和我家那两个孩子将来到了你这般年纪,会长成什么样子。”
“三姑母放心,弟弟妹妹的事,也都是宴知的事。小辈都会放在心上。”
许芳之笑着摇头“我只是随口感叹,你不必多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对他们并不强求。不过,姑母倒真有件事想问你。”
“姑母请讲。”
“你大约也听说过,五年前,我家大姑娘嫁给岁数稍大些的扬州通判,姑爷虽是早年被贬下来的,但却是个聪明上进的,做事尽心尽力,全扬州听不到他一句坏话,人情世故上亦是有心。
“可饶是如此,却迟迟等不来上头的一道圣旨。这扬州城一待就是十余年,无嘉赏,更无晋封。姑爷心情不佳,连带我家大姑娘也郁郁寡欢。你这般聪明,可有解法?”
宴知一愣,沉思片刻,摇头,“姑母,官场深似海,其中门道小辈实在不懂。”
“你若还是刚刚我看到的那个许宴知,便绝不会无解。你不方便说,那便想想若换作是你,会如何做?”
宴知犹豫。
“小辈不知其中细节,实不敢妄议。可若真是得罪了天子,便莫再奢望鱼和熊掌兼得。要么为君臣、要么为民臣。若为君臣,那便专心一切扑于人情,政绩无差错便好。若为民臣,那便索性抛下一切枷锁,一心为民,自由坦荡的治理出一世外桃源般的百姓安乐之地,给大梁君民看到一个百姓富足、夜不闭户的扬州。”
“若是你,便必然是做民臣?不会觉得此生委屈了吗?”
“志向不在身之处,而在于心,给全城的百姓富足安宁又岂为易事,若真做成一是一种潇洒。可劝人不过是旁人几句口舌,板子不落在自己身上又哪知道疼?小辈也想朝一日得见天颜,可若真让我此生都困在临安,那也总得给自己想一种新的活法。此皆为小辈愚见,三姑母只听听便好。”
许芳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笑着摇摇头。
“我今夜会寄书信去扬州,是否愚见,也该由姑爷自己来想。”
许芳之看天色实在不早,便未在多留。宴知回到马车上时,蓁蓁和樱桃已经一左一右的睡着。
他取下身上的斗篷,轻盖在了蓁蓁身上。又将马车里长年备着的毛毯披上了樱桃的身。忙活过后,才发觉自己已经很累很累,合眼靠在车上,不久后,心口疼痛剧烈蔓延,口中弥漫血腥之气。
好在车里的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熟,而回家的路程还长。他捏紧毛毯,脸色青白,闭眼咬牙未哼一声,默默忍捱,捱到马车停下,他已经是一身冷汗。掀开帘子,定了定神,他深呼口气,如同什么都未发生一般,轻声唤起了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