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虞白染墨

1、全文

　　男孩看了一眼窗外云层厚重的夜空，转过头点燃了最后一支熏香，桂花强烈、浓郁的华丽香味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他打开桌上厚厚的稿纸，提起笔却失神的望着手下熟悉的字迹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他所活着的这个世界满是黑暗与污秽，他出生时就听不见声音，而穷苦、清贫的家境让他的这一生注定只能生活在无声的寂静之中——至少，他已在这个无声的世界中苟且偷生到今天，他也相信他会就这样继续苟延残喘在这个无声世界中。而他笔下的世界却猎奇、清冷、扭曲同时又……显得纯洁神圣。
　　小说的主角叫荼靡。
　　或许男孩自己也不确定荼靡究竟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她）的年龄：也许是与他相当的年龄，也许是千岁的仙人。这些都不重要。
　　荼靡活在他的梦中、在他的笔下，一如他也活在荼靡的梦中。就好像庄公和蝴蝶，分不清哪里是梦镜、哪里是现世。
　　男孩梦里的荼靡有时是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墨色的发、墨色的眼，面上总是那一副忧郁、恍惚的神情，一个人孤寂的抱着膝盖坐在残破、昏暗的哥特大教堂的窗沿上，一眨也不眨得望着窗外同样昏暗的世界，那里满是同样残破的各色建筑：巴洛克、哥特和古典主义……曾经的辉煌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远处没有人的踪迹的希腊神庙里传出被风拨动的里拉琴的声音；
　　有时荼靡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带着温和的微笑，墨色的眸子如潭水深邃又如山涧清泉澄澈，他站在一个如同荒野中一角随意割下弃置到这儿一般的院子，脚下的兰草、满山红、松竹、针线草都混乱得疯长，却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外墙是唐朝的山檐风格，看上去颇具六朝风韵。墙上摇曳着一串紫藤，空气里弥散着紫藤花的淡淡香气、混合着绿茶清幽怡人的气味。他侧身站在那里，背后血红的夕阳渐渐西沉，连荼靡身上也笼罩着一圈绯红色，再看他的眼却看见那说不清的寂寞在吞噬荼靡的灵魂……
　　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的伦敦——那个神秘的开膛手杰克活跃着的、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藏匿着黑暗与欲望的时代；
　　抑或是在一个云南与西藏交界的小城，她拥有自己独特的民族风情和古色古香的气息。
　　前一个世界，荼靡游走在上流贵族社交沙龙中，同样也游走于最贫穷的街巷中。她是舞者，一个人的舞蹈，只是为了给自己看，在没有人的月色下的圆形广场，一个人，旋转、跳跃。世界大战燃起了烽火，唯独与她完全无关，战火将世界上所有的人带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在那里仍旧持续着战争。留下这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神明、失去了文明的废墟，只有少女外貌的荼靡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等待永不再重新降临的光明再一次带来生的希望。在世纪末，她仍旧独自一个人等待着、一个人孤寂得舞蹈着，一边对自己讲述一个童话：世界并没有毁灭，战争已经结束在历史之中蒙上尘埃，人们仍然生活在世界各地过着各自的生活。直到最后，连风的声音也听不见，荼靡才将脸埋进双臂之中不在自我欺骗。
　　后一个世界，荼靡在小城中独自经营着一间小小的旅店，等待哪个路过这里的人自己走进来，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失忆的旅人，罹患多重人格的诗人，失去生命中所有友情、亲情与爱情的船员……荼靡从不开口挽留他们，同样也不催促他们上路，他们可以随意的来，同样也可以随意的走。荼靡只会站在那个庭院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注视他们走上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而每当午夜梦回，荼靡从梦里醒来，总会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中——每个人都想商品一样陈列在自己的“卵”中，他们的大脑还活着，靠每个人的意识建立起另一个梦中的世界，荼靡从自己的“卵”中走出来，站在排满巨大、白色的睡眠舱的房间里，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并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男孩放下笔，他桌前的香料已经燃尽，只剩下保持着长圆锥形的香灰与香碟上一层半透明的橘色香油。
　　他合上稿纸，熄了灯，走到窗前。
　　沾满灰尘的玻璃窗里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影子是荼靡。那是她的年龄，她的容颜，他的笑容以及他的气质。
　　男孩活在荼靡的梦中，荼靡也活在男孩的梦中。
　　男孩不叫荼靡，男孩叫靡荼。莫靡荼。
　　人生遥长漫漫路，莫惊慌、莫迷途。他笑着对玻璃窗上的荼靡说，转而又轻声叹气。
　　莫靡荼，莫迷途。
　　像古老的咒语，也像古书里的诅咒。
　　他站在窗边，向楼下眺望，看见年轻的母亲提着装满个人物品的行李箱，紧攥着已经生效的离婚协议书急匆匆得投降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他站在窗边，可以闻到隔壁父母房间传来一股极淡的，却连桂花残留的香味也掩盖不住的酒精的刺鼻气味，以及从那边传来重物砸向墙壁的那种让人不安的震动；
　　他站在窗边，发现那个总是鬼鬼祟祟的把来历不明的白色粉末卖给父亲的年轻男人，大半夜还压低着头上的鸭舌帽，不断地向自家门洞张望；
　　他站在窗边，他看见前几天刚来过家里讨债的那个染着绿色头发的男人又骑着那辆改装过的重型摩托车向这里赶来。
　　靡荼转身离开窗边，走出房间。
　　当月亮从厚重的云层中挣脱，发出微弱的光芒时，荼靡又回到窗边。
　　他的母亲已经不见踪影；隔壁房间的躁动已经安静下来；街角那个带鸭舌帽的男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那个上门讨债的绿头发男人的脸因惊恐而显得十分滑稽同时正急匆匆得骑着车逃走。
　　天开始亮了。
　　对楼早起的独居老太太刚走出门，就看见地上的血迹而发出尖叫。
　　警车很快就聚拢过来。
　　靡荼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他又笑起来，转身把桌上的书稿点燃烧毁——也连同这个肮脏、破败的房子。
　　他再次面对玻璃窗，深深地凝视着玻璃窗里的荼靡，这一次，他只看到自己的影子，随即毫不犹豫的伸手推开窗户，跨出窗台。
　　莫靡荼从七楼窗口跳下，他尽力得仰头看着天空一片澄澈洁净的蓝色，如同他梦中荼靡头顶上的天空。同时看见的是遥远不可触及、曾经幸福的过去。
　　他看见，天空一片血红，转而一点点褪去变成一片片空白，但很快，又什么都看不见。惟有荼靡张开天使的羽翼，带着半明丽、半忧伤的笑容，向靡荼张开双臂。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