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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冥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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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出神,听到有人叫我。
“师兄!”
今日客人真多。
那人穿着黑色袍子,个子小小的。
是我那个小同屋。
“是你,昨日真是多谢你了。”我温和地笑着。
“师兄不要太客气。”他还是有几分拘谨。
“找我什么事?”难道是跟我睡一屋习惯了,独自一个害怕?
“嗯,”他咬咬嘴唇,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一样。“师兄,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你说,我能帮必定帮。”
虽然不晓得这样短短两天,他究竟看中我些什么,更不晓得我这样风头没出洋相出尽的人,又能帮他什么忙?但总归不想拒绝。他身上,有熟悉的丁大妈的味道。
“那个,明日我就要上场比试,我,我个子小,在鹿台山的时候,同门的师兄弟总笑话我,他们必定是等着看我出丑。”说到这里停了下,偷瞟我一眼。“师兄,你可不可以陪我做场戏?”
我两个手袖起。“做戏?”
“对,你看你眼下身子不适,又使不了法术,但比赛总要参加的。”他越说越小声,偷瞄我两眼,见我貌似没啥不良反应,又大着胆子继续道,“如果抽签轮到你上场,请师兄一定记得选我,而如果鹿台轮到我上场,我也一定选师兄你。”
“你放心,我必定不会伤你,而你反正也动不了手,我们两个假作打架,最后打和,这样,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危险,又没坏了大会的规矩,你说好不好?”
他抬起两个殷切的眼。
我没直接回答,沉默一会儿,问道:“既然如此害怕出场,你又为何要来少杀会?”
他被我一下问住,呆的片刻,苍白的脸上泛出异样的红潮,瘦小的身子胸膛起伏,显然很不平静。“我虽然矬,到底,也不想让人看扁了。”
声音里,不再是怯懦,而是冰冷的被践踏后的自尊自伤。
我再想想,笑了。“你的主意,听起来倒是挺划算的,”点点头,“好吧,我就应承你了!”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那师兄你好生歇着,我先撤了!”他满脸欢喜,蹦蹦跳跳地走了。
倒有几分像个正常孩童了。
我低头站了一会儿,关上门。回身的辰光,听到窗棱“格”的一声响。
心中一凛,赶紧几步走过去。
除出清风阵阵,深谷寂然。
略为惊疑地低头,就看见窗台上多了一个物事。
小小一个透明光球,里面是一只莹然翩翩的晶蝶。
很眼熟,在蝴蝶谷里见过千千万万。
只是哪一只都没有这一只这般玲珑美丽,两翼透薄,闪烁浅粉柔光。
翅膀煽动的时候发出特别细微的“铃铃”声,如此纤小,在不盈一握的光球里悠然来回。
不由抓起在手心,球上尚穿着一根红线。
然后就想起寅见师兄讲的那个蝴蝶传说。
如果有人对他的心上人思而不得达千年之久,这谷里就会幻化出一只粉色晶蝶,如果他能抓到这蝶,并送给他思念之人,而那人也没有拒绝,两个便可相守生生世世。
这蝴蝶,莫非是自己飞来的么?
翌日。
这两天波折太多,没怎么跟寅见他们厮混,如今见到了,加之心情着实不错,我笑吟吟地一个个打招呼。先叫了一声寅见师兄,然后走到寅淼身边。
今日他穿得特别齐整,腰带系得紧紧的,更显得身段圆凸打眼。
我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肚子。“寅淼,不是我说你,这是少年人的肚子吗?”
他撇撇嘴哼了一声。
我又转头调侃打着扇子乱瞄我们的子坤。
“坤少,说起来,您那堆粉水晶,到时候可怎么带回招摇山啊?”
他低头抿嘴,懒洋洋的。“带什么带?”
我微一愣怔。“怎么,不拿回去给师兄弟们见识见识?”
子坤不再说话。
寅淼又耐不住跳出来。“丑阿师兄你晓得小次山上那道山谷么?”
我点点头。
他满脸痛心地继续:“子坤师兄的粉水晶,全在那里面。”
我还真有些意外了,看向那个臭屁的家伙,居然只是轻描淡写地来一句:“家里装不下。”
哇呀呀,真是看得我牙痒拳头也痒。
“子卿师兄来了。”寅淼扯扯我衣袖。
“要你狗腿!”我一面说,一面早已笑眯眯凑过去,将人拉到一边。
“做什么?”他稍微有些不自在,眼睛总不敢看我。
真是,这人莫非是块牛皮,明明扯近了,一会子不见就又弹缩回去。
“低头。”
他不情不愿地,到底低了头。
我自怀里掏出那只晶蝶,套在他秀气的脖颈上。
“这是什么?”他将那球抓在手心细看。
我但笑不答。“你只管好生带着就是。”
他抬起头,眼里清亮如水。
我看得有些痴。
子卿,惟愿它真能许我们一个生生世世。
此时台上锦绣招呼两山弟子代表上台。
寅见师兄上去了,那边则是一个不认识的黑衣弟子。
我再看向鹿台山的代表,果然那小朋友独自一个站着,身影很是落寞。
一会儿,就听台上说,招摇山胜出,可选双方出场选手。
那一个猛然抬头,直直看着我,眼里远远发来恳求的目光。
心中一动,就冲台上招手,“寅见师兄!”
寅见讶然回头。
我笑着跃上台。“这一场我上。”
“你——这么快就没事了吗?”寅见半是担忧半是好奇。
“嗯。”我冲他笑笑,然后走到台中央,指着鹿台那一群里的小家伙。
“招摇山弟子丑阿,请教鹿台山这位……小师弟高招。”
心里还想着,会不会有人笑我以大欺小,但是误会这种事,我早已习惯。
然而我那句话一出,四下只是一片寂静。
除了锦绣迟疑的声音。“你——确定?”
我有些惊疑不定,这是怎么了?
一面点头。
小师弟冲我羞怯一笑,缓缓上台。
我趁机抽了比试签——自由模式,很好。
“招摇山弟子丑阿,对鹿台山弟子子墨。此局为自由比试。”
等等,锦绣说什么?子墨?
这名字好生耳熟。
此时小师弟已经站到面前,冲我鞠礼。
“师兄,请多指教。”
“你是——子墨?”我看着他,还是十一二岁的身量模样,但神情却有些变了。
“是的,师兄。”他站起来,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
“上一届少杀会的优胜,鹿台山的子墨?”我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是的,师兄。”他笑得更是天真。“还得多谢师兄你陪我做戏呢。”
我飞快瞟他一眼,也跟着笑得很灿烂。
“无须多谢,固我所愿也。请吧!”
“师兄小心,接下来,我要放火烧你了。”他眨巴着两只大眼睛。
这个小白眼狼。
“我晓得了,你出手吧。”
他伸开双臂,慢慢转了一下手掌,然后左右中指捻住大指,各弹两下。
我只觉一阵尖锐的痛,仿佛有几根钢针同时插入了四肢关节,立时一动不能动了。
“唉呦,师兄,”子墨停下手势,很是不好意思,“我记性太差了,明明念的火球咒,怎么就放出了金针固体?”
我咬着牙,点头。“人孰无过,偶尔错手很正常,”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要针对我?无冤无仇,为什么偷我的头发?又为什么偷喂我喝自根水?”
他稍稍愣了一下。“师兄你,居然知道了?”
我慢笑一声。
“想来想去,只有你吧。可以很方便地拿到我身上的东西。而且以我们的交情,你不应该恰好就在我刚遭了暗算的时候跑来救人,最主要的,你昨天不该跟我说那番话。”
“什么话?”他大眼清澈,看上去好生纯良。
“没几个人知道我中了‘封神印’,除了下手那人和嘲风,但是你却知道。”
他低头浅浅一笑。“原来是这样,是我疏忽了。”复又抬首,“师兄,你也不全然是个笨蛋么。”
“为什么你要听他的安排?”你不是那个要杀我的人。
“我跟你素无瓜葛,为什么要帮他害我?”
“师兄,这世上的事,如果非要有特别的前因后果,很多都不会发生了。你又何必那么执着?”
“师兄,其实有件事,我没有骗你。”子墨脸上突然一片漠然,“我的确是一直被人欺负的。我能排到子字辈,你以为很容易吗么?说到底,我只是不想被人看不起。”他说着,十分认真的口气,黑白分明的眼对上我。“所以师兄你,必须死!”
我只是不想被人看不起。所以师兄你,必须死。
他说完这句,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
我瞬间明白,他是认真的,他骗我上台,真的是想杀了我。
至于我为什么要上来——说也奇怪,我只是知道,我不会死。
我一早感觉到,因为被下了封神印,反有股奇怪的力量,在身子里蠢蠢欲动。
来吧,叫醒我吧。
我已经窝囊了很久,再这样,倒真不如死了。
闭上眼之前,看到子墨两手四个手指对合在胸口,正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他小而苍白的脸上,一对有些空洞的大眼却燃烧着嗜杀的火。
黑暗中,依稀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念着咒语。
无情无欲,却充满压力。
我不由跟着他念出声来。
比武台上,突然响起少年清亮空蒙的声音,仿佛从远古极深的地底传来。
熊熊幽冥,迢迢来袭。
天魔地鬼,六界轮回。
我一面念着,周围气压骤低,光影如被驱策,团团旋转,比武台四面渐成一片漆黑。
而我的身周,开始无声蹿出黑色镶滚着白边的火焰,哑哑燃烧,愈燃愈烈。
听不见众人充满恐惧的呼喝尖叫,心境洞明,只有念咒声清晰回响。
彼之判决,尔之死期。
焚身以火,唤我琉璃——
我睁开眼,乱发飞舞,双臂往前只一伸。
那一瞬间,整个小次山一片漆黑,而我身周的黑色火焰幻舞成一条黑色巨龙,张牙舞爪而去,吞没了比武台上的所有。
耳边万籁俱寂,又似有无数冤魂鬼哭狼嚎,最后听到的,却是一声恣意的长笑。
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火焰渐渐隐去,四周又复光明,而整个比武台消失无踪,只余一片灰烬。
我两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面前不足两米处,那一坨黑色蜷曲的,莫非,是子墨?
“这是怎么回事?”狻猊殿下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惊慌尖细。“他究竟是什么人?”
抬起头,几位殿下面色各异,都下台向我走来。
负屃冲台下所有依然呆怔的弟子冷冷说一句。“任何人,不得上台来。”
声音却有几分颤抖。
嘲风的眼里别有深意。蒲牢和囚牛面色凝重。
再然后,一个身材巨硕的人影立在我面前,发如飞蓬,青色面庞,闪电一般的眼睛。
“冥界琉璃!冥界琉璃!”
“明明封了你的法力,为什么居然还能施法?还是暗火系终极法术,”他的声音一如夜枭雷鸣,“整个乞罗大地只有夜帝玄黄会这个法术,你是他什么人?”
我心头大震。
这声音,就是他,要杀我的人,是他!
“当真再也容你不得!”他冷目收缩,举起一个手。
嘲风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腕。“事情还没搞清楚,开明神君作甚这般心急?”
开明神君?十日国三大神君之一?
我究竟是何时得罪了他。
“调查?”开明嘿嘿冷笑,指着地上子墨的尸体,“就凭歼杀同门一条,已经死不足惜!”
甩开嘲风的手,作势又向我劈来。
此时天上突然劈下一道惊雷,直打在子墨身上。
那漆黑的一团,即时片片飞散。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就听有个低沉的声音淡淡道:“这人是我杀的。”
身边众人纷纷跪低,只我抬起头,看向金光里走下来的这个人。
一袭玄色长袍,暗如黑夜,整个人却像一块绝世的钻石,照得他身周一切黯淡无光。
他站在我面前,比第一次见还觉高大。
“陛下!”开明跪在地上,心急如焚,“这人,万万留不得!”
我说,我是杀了你爹,还是非礼了你妹啊?
少昊只是轻扫了他一眼。
只一眼,开明那样威武如雷神一般的人立刻又俯低了身子,颤如风中之叶。
我看得张大了嘴,然后听到少昊突然叫了我一声。
“丑阿——”
我回过神,立刻换做跪姿。“丑阿参见帝尊陛下。”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手可以生成这样子。
狻猊的手很漂亮,却失之纤细;子卿的手秀挺有力,但指节稍显突出;
这人的手,增一分肥,减一分枯,指节长度,皮肤颜色,包括手掌的尺寸,都是十足完美,一伸出来,就仿佛能把握天下。
傻傻地将自己的手放进去,他微一用力,拉起我。
“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他语调还是冷淡,却又分明有了温柔之意。
我呆呆地望着他。“摸石头摸出来的。”
“是么?”一双夜海般莫测的眸子似乎泛起笑意。
“那只晶蝶呢?”
“什么?”我被他突然勾起的嘴角惑住了心神,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唇边笑意更深。“我问你,晶蝶呢,可有收好?”
这回我听清楚了,但是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有人抢上台叫了一声。
“丑阿,你没事吧?”
是子卿。我立刻甩掉少昊的手,转而拉着他的。
“我没事。”
子卿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又冷淡又很骄傲地说,“刚才你很威风么。”
我只是傻笑。
然后背上一阵冰凉,突然心里一颤。
这一刻,仿佛有极大的悲伤笼罩全身,几乎无力呼吸。
我转过头,却见少昊漆黑如夜的眼,不可置信般看着子卿的胸口,无数的波涛翻滚。
那个装了粉晶蝶的小光球,正调皮地探出半个身子。
整个人好像被施了定身术,又仿佛瞬间变成石雕。
我没来由地瑟瑟发抖,手下意识抓着子卿的。
他一反手,紧紧握住我的,交叉。
半晌,少昊轻轻闭下眼,又恢复最初的表情,冷漠无波的声音涩然响起。
“招摇山弟子丑阿,诛杀同门,破坏五山少杀会,带回长留一字牢候决!”
此句一出,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
嘲风“嗖”地站起。“帝尊,不是不追究了么?”
少昊冷冷看他一眼。“追究不追究,由你定么?”
嘲风面色苍白,咬牙道:“帝尊既然给我招摇弟子定下罪名是诛杀同门,那好,帝尊且看此为何物?”突然摊开手掌,掌心一只金色甲虫躺卧其上。
“傀儡虫!”狻猊眼尖,惊叫出声,即使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偷瞄了一眼少昊,面色惶惶。
“不错,正是傀儡虫。”嘲风说着,收起手掌,一指子墨先前所在的位置,“这是我从他遗骸里找到的。很显然,子墨未死之时,就已是一具受制于人的行尸,如此,又何来诛杀同门一说?”
我心里一酸。怪不得那小子神情变幻如此迅速。
只是他最后的悲哀,又分明是保留了自己的记忆。
“那又如何?”少昊打断了嘲风的话,有些不耐烦地一摆手。“开明,把人带上!”
一甩袍袖,就此凭空消失了。
我只觉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是大恐惧,又似乎有大欢喜。
开明起身,“哈哈”狂笑了几声,一把将我架在肩头,几步腾云而去。
我回头看向子卿,他的眼里惊怒交迸,更有无数眷念。
冲他笑笑,彼时并不知晓,这一去,却是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