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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北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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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楚国尚巫,信奉东皇,凡遇大事皆虚前来。此番长安前往苍云滇就藩自然也是要来天地神庙拜祭,以求平安顺遂的。
正值春季,花束尽开,长安身后跟随着众多护卫,步步踏上神庙阶梯。
长公主一行声势浩大,过往长安定会责令侍卫遣散民众,只是时移世易,诸多事已不再受她的掌控。所以此刻,她便同臣民一起,拾级而上,参拜东皇。
公主生长于宫廷,虽领朝中事宜,却甚少出现在百姓面前,现在她在此处,定然备受瞩目。周遭私语声重,间或有些许声音透过层层护卫传了过来,引得碧琴皱眉。
“殿下倾国之姿,今日得以相见,死而无憾。”
“殿下还政于君,利国利民,殿下英明!”
“不都说长安公主信奉八神,怎的来参拜东皇了?”
“公主就藩?荒唐!”
长安瞥了眼身后半步的碧琴,心中叹息,眼见她的神色已有些沉郁,轻笑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碧琴只以为公主无力气再爬这可怖的阶梯,连忙上前,令公主能够搭上自己的胳膊,随后低声道:“殿下可要周遭回避?”
“不必,参拜东皇还是要从简一些。”长安摇头,否决了碧琴的提议。
很快一行人到了主殿,长安叩首参拜后,便率先出来,屏退左右,往殿后的树林走去。
楚京气候宜人,众多樱花盛开,长安自幼生长在宫中,见过太多。加之她本不是喜爱花草之人,对此番景象更是不以为意。偶遇挡了自己路途的枝丫,更是抬手将花枝拂开,全无半分怜惜。
“殿下!轻些,轻些,这可是宓妃所种,她临行前可交代贫道,若长公主殿下来此,定要护住她的花。”少司命不知从何处出现,走到长安身旁,怜惜地抚弄长安拂开的枝丫。
长安无语凝噎。
“殿下既不信东皇,何苦来此呢?”少司命自然不是第一次同长安相见,她是神职,与王室之间并无从属,言语间也没有多么恭敬。
长安也不在意,她随着少司命的步伐,穿过树林,层层绕绕,来到了一间木屋前。
临近时,长安这才回首,回答少司命的询问:“孤乃颛臾王室,自是信奉云海八神的。少司命又何苦次次询问呢?罢了,还望少司命替孤卜上一卦,如何?”
“殿下血脉厚重,福缘却在北方,此番来此,云中君也会给殿下指引,那贫道就不掺和了。万望殿下珍重。”少司命瞥到木屋内的人已经出来,留下一句珍重便匆匆离开。
望着她如风般的背影,长安轻笑。
楚地擅巫蛊之术,王室更加推崇巫术,为此还特立大巫祝一职。饶是长安对此不以为意,却不能不遵循礼法前来拜祭。
木屋所在正是林中深处,木屋周遭空旷,全无春色。纵使景致全无,木屋也未显单薄,它被浓而重的云雾笼罩,周身更是隐隐冒着雾气,似是漂浮在空中。
长安提起裙角,瞥了眼四下,御起轻功,飞身而上,待到门口,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刚一落下,门就缓缓地打开,“吱呀”一声,露出了里面的光景。
里面人已然知晓长安到访。
“长安见过云中君。”长安拱手,语气尊敬。
被她拜见的云中君闻声,放下手中的棋子,从榻上起身,走到了长安面前。
“公主折煞贫道。”云中君笑道,不甚在意长安看似恭敬实则敷衍的虚礼,“今日,贫道的草庐蓬荜生辉,公主殿下来了,那位也来了。”
那位?
长安略有些疑惑。只见云中君的目光缓缓向后,长安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榻上同云中君对弈的人。
那人如墨般的长发自然地垂落,一袭玄色衣衫,内里还用暗纹绣着青鸾,纵使闲坐,仍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感觉到长安的视线,她缓缓放下手中棋子,微微侧过身,面对长安,淡笑。
没想到会在云中君这里见到她,长安怔愣在原地,浑然忘却了任何礼数。
“殿下。”云中君的声音从她的身边传来,惊醒了长安。
长安看着面前许久不曾见过的人,面上带喜,墨色的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与往日在朝堂中端庄沉稳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不自主地上前了两步。
“韶儿。”女子静坐在榻上,含着笑。外头的阳光将她的侧脸染上了薄薄的金光,更显得她的面容是那样的恬淡,“过来。”
在长安的印象里,她从不是一个和善温柔的人,作为大巫祝,她一年四季都身着玄色衣衫,加之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幼时的长安一度很怕她。
然而,她太久没有见到她了,她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师父……”感觉到云中君已经离去,她拂袖将门关好,疾步走到了女子跟前,蹲下身,趴在她的膝上,毫无王族长公主在外的做派,长安抬眸,小心翼翼地询问,“师父怎的来了都城?”
师父从一旁拿出来一壶清酒,她拍了拍长安放在自己膝上的胳膊,眼皮微抬,唇角也有些笑意,说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来,陪姨母饮酒。”
姨母。
这样的称谓是长安在心中念了多年的,可过往,她总是会不假辞色地告诫她,要唤她大巫祝或是师父。
是发生了什么吗?
长安心中略有些忐忑,却还是坐到了师父的对面。
师父静静地坐着,偶尔端起酒杯,小小地喝上一口。长安见状,也稍稍饮上几口。
“韶儿近来还会痛吗?”过了会,师父率先开口。
师父所闻之事,正是这么多年来困扰长安之事。就在几日前,她又一次有了那样的疼痛。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她看完竑弟的功课,返回殿内。尚未处理完正午,她的心里就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慌。待回到偏殿时,她的额头已经满是冷汗。
几乎不做迟疑的,长安令所有人退下,她自己将繁复的衣衫褪去,躺进了榻上,盖好了被子。
心口的疼痛如约传来,长安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她一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被子,头也微微扬起,大口地呼吸着。疼痛一波接着一波,从心口逐渐往四肢百骸蔓延,到最后,纵使自及笄后就开始疼痛,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如此疼痛的长安,她的浑身也已经被冷汗浸透,口中更是发出无法忍耐的细微而压抑的呻/吟。
疼。
好疼。
这样的疼痛每逢月中便会来一次,比月信还要准时一些。近些年来,不知怎的,她的疼痛变得越发频繁。而在剧烈的疼痛后,她就会陷入到无尽的梦魇之中。
梦境朦胧,人物繁多,哪怕是长安再是努力去记,待清醒过来后,她仍旧会忘却掉所有的事情。
只不过,那股熟悉感变得越发强烈。
长安不知,自己熟悉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师父今日会给自己答案。
长安放下酒杯,端正自己的身子,面对师父的询问,她并无半分隐瞒的意思,稍稍侧身,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褙子褪下,抹胸上方便再无遮挡,玲珑俊俏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而在肩头之上的颈子更是雪白晶莹。
缓缓催动内力,只见晶莹白皙的脖颈上,竟缓缓浮现出一抹赤色线条。线条随着长安的内力在经脉的流转,有逐渐向下的趋势。
师父的眼眸中泛起点点波澜,她凝望着长安身上的赤色线条,复杂的情绪稍纵即逝,回归了平静模样。抬手,冰凉温软的手指从长安的脖颈自肩头划过。
原本因内力的催动而有些焦躁的“线条”竟然逐渐安抚了下来,到最后尽数往长安的耳后去,形成了一枚红色的痣。
见长安体内已逐渐安稳下来,师父便也敛了神色,她侧过身,看着外面,眸光微闪。
过了好一会,淡淡开口问道:“大司命年前给你卜的卦,你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
在楚国的信仰中,大司命是掌握着人间寿数的神君。王室年年会找大司命卜卦,长安虽不信,但也是需要被大司命盘算命格的。往年多是一些云里雾里的话,然而今年,卜出来的卦有了变化。
“大司命言道,我的福缘深厚,命定的姻缘在北方。”长安正思考着,忽然感觉鼻息见有一股香气,她抬头一看,竟是师父站到了她的面前,手上还端着酒杯。
自幼被养在师父身边,长安自然不设防,她下意识地接过,瞧了眼师父。见她眸光坚定,还微微点了点头,便遂了她的心意,将酒杯举到唇边。
视线微微向下,长安欲饮下的动作顿时停住,诧异地看向师父。
师父见她动作顿住,唇角微微上扬,深深地看着长安,似乎又要将长安带入自己的幻境之中。
犹记得当年被师父带入幻境的下场,长安不敢反抗,抬眸又一次看了眼师父,再次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肯定后,这才举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血腥气浓重,长安强忍着欲呕吐的不适,咽下了。猩红的血液初入口时确实难以承受,但当血液入喉,顿感身体轻松了不少,就连几近月半的焦躁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不仅如此,她的五感也比之过去敏锐了许多,她能清晰地闻到师父身上那微不可闻的血腥味,以及漂浮在空中完全掩映在昏暗处的腐朽之气。
这不该是师父周身的味道才是。
她讶异地望着师父,师父却只是淡淡地笑着,过了好一会,这才再度将手探到长安的心口。待感受到强有力的心跳后,收敛了表情,问道:“韶儿可记得离开苍云滇时为师叮嘱你的事情?”
“记得的。”长安跪伏在地,正色回答。
见她如此,师父这才算是安心。
不等长安起身,拂袖离去。
长安望着那玄色的背影,只觉得短短片刻,师父的身形竟看着苍老了许多。她眨了眨眼睛,再看,哪里还有师父的身影。
在云中君的草庐歇息片刻,长安离去。
出神庙前,她坐在凤舆之上,视线无意地往一旁人群瞥去,只看到有一个男子,头戴玉冠,剑眉凤目。长安眯了眯眼,再度看向那个男子,那人却已经离去。
莫名而来的熟悉感笼罩着长安,她凝眉垂首,心思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