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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仁州断事 ...

  •   “祝姑娘,在下可久等了。”
      祝镇揭开布帘,并不意外在刚至仁州地界就可以见到的这位年轻男子。她在车内颔首:“烦劳公子了。”
      齐世宣一笑:“自从接到姑娘的手信,三府之人早已久待,一切已安排妥当,自请放心。”
      祝镇望了望眼前这异地风光,开口道:“多谢大家照应,今日我算是空手而来,无以回报,他日有机会的话……定当谢过。……送我到祝府吧。”
      齐世宣咧嘴而笑:“祝姑娘,很多事,本不是为了回报而做,也不是回报得清啊。”他调转马头,朗声对仆从说道:“去祝府。”
      祝镇在车子里递了枚果子给松燃:“瞧,世上人情,愈积愈多了。”
      松燃接过,咬了一口:“可是,祝姐姐,不是谁的人情你都愿意接受的啊。”

      与三府之交,实为偶然。原在吴府时,尝南下购置物件,在客栈吃饭,意外听到有人谈生意,她听得蹊跷,禁不住指点了一下,一方避免了受骗。后来又因此人结识了与他身好友的另外二人,在生意上也或有相助。几年下来,交情还算不错;此外,仁州自古属于木材加工地段,不直接参与经营,所以仍留有安静的环境,不远即是荷州,商务繁忙,仁州可谓是闹中取静的宝地,也是基于多方面的考量,她在最后决定南下仁州。
      很多事,只糊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也就融会贯通了。商界而言,运营管理只是第一层,更深的是做决定的人心,人心意转才有不同。
      祝府的荣华,似乎也就不是一件太出人意料的事了。仁州盛产木材,起初祝府也的确以此而略有薄产。仁州近青州,青州加工业发达,无数能工巧匠,她广为招纳,有来自宫廷的情报说近年南方有可能与诸国交战。考虑到军队有些用具上的不利,她旋命之研究适于山地的木战车。并很快扩及到其他路况,过不期然,西南边关烽烟四起,其设计图稿为朝廷所用,名与利俱来。祝镇将手下工匠进而分类,有人专攻设计,之中又分纹样、构造、节材、省力;有人专攻选种育种、分类木材、采风、雕饰、配件等。手下另有人专管营运、出售、采集信息、分销、经营分号、自建运船系统,间与近地官商合作、甚至涉及几乎所有与木材有关的行业,最有名的是舟车、房屋建构、室内家具以及雨伞。并建仁木修院,开殿授徒;初、祝镇未至之时,天下以仁州木、青州匠为上,后来,以仁州仁木为上,甚至在沿海的通州、德州、怀州也有分院。并且开始研究船运。
      很多人知道“杨晓记”桌椅、“林记”舟船、“和田”屋构、“齐记”、“梁记”造伞,却不知道他们与小小祝府的关系。

      六年之中,重彩终于意识到,当初自己懵懂的选择,实在是自己一生的转变。其实自己在吴府而还未跟随祝四姑娘之时,甚至还不知道她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只隐约记得她穿普通的袍子,面色是一年四季的蜡黄,左颊有胎记,如此而已。
      后来,是在那次遇匪,雷声中,闪电劈开她畏惧迷惘的眼,看到的景象她至今难忘,她忧心男人们也少有那样的气魄,敢于向一切抗争。
      她又一次摸上自己的脸,若非这道疤让祝四姑娘决心把她也带走,也许自己现在也和大公子一起被刺配充疆了吧。人的命运就是这般不测,而像四姑娘这样可以准确无误地预测事件发展的人,她是心甘情愿地服侍。
      她浅笑,轻轻替看书的四姑娘把水榭厅的布幔放了下来,在她眼中,四姑娘越来越沉着从容,有一家之主的架势,心中佩服得紧。
      “四姑娘,松燃也快回来了吧?”她笑着开口。松燃三年前被四姑娘送走,同一位武林人士一起到外地求学。
      “是呵,不知他在云州学得如何呢。”祝镇放下手中的书,揉揉眉心。
      “定不会让咱们失望。”重彩也是一笑。
      祝镇叹口气,有些无奈:“只望他换个性子,别一点也没变地回来让咱们头痛了;这儿有个寻寻就够受了。”

      松燃回来的那天,天气很好。三年未见,恍惚中已是清朗少年。让祝镇也不得不感叹时光的伟力。
      “祝姐姐,你丝毫未变。”松燃躺在水榭厅的竹椅上,眼帘映入的是满池幽荷,夏日的细碎阳光剥落时光的阴影,点缀在碧波之上,眼眸之中。
      祝镇摇头一笑:“看来三年中我竟全无进步。”
      松燃看了她一眼:“祝姐姐,你已走得太快了。”
      祝镇温和地笑,并不能够说什么。也许是太多的话,都不能够开口去向所有人解释。
      这时一个小孩子飞快地闯了进来。
      紫色的丝襟外褂儿,月白的小绸裤,腰畔坠着晶莹碧绿的玉珠子,十足十小小公子哥儿的打扮;貌相也极漂亮,粉嫩嫩的小脸儿,现在涨红着,一双星星一般透亮的眼睛半眯着,生怕别人小瞧了他,好看的眉毛生生皱成了一团,浑身都嗤拉嗤拉地着着火星儿,让人看了就想笑,又不敢笑,这孩子,可是府里没人敢招惹的家伙。
      祝镇也是,强忍着笑,硬装着一脸的平静,温声细语地问:“怎么了,阿寻?跑这么快,没跌倒吧?”
      松燃仍旧四平八稳地躺着,一双碧波一样的眸子淡淡的、甚至是懒洋洋地望了小家伙一眼,没开口。似乎压根儿就没有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儿。
      小孩子倒是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喘了几口,才恶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不是走了吗?干吗还回来?讨厌死你了!”这似乎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笑话,而好象二人积怨很深似的,生气得再认真不过。
      松燃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表情和看路边的猴子也没什么差别,然后侧头对祝镇说:“祝姐姐,真的不管教么?”语气甚至有些忍耐。
      下一刻,小孩子就扑到他身上,双手掐着松燃的脖子,咬着牙,大声嚷嚷:“你再挑拨离间看看!”非掐死你不可!!哼哼哼!
      不知为什么,松燃没有躲开,只是挑了挑眉毛,原本半闭的眼也睁开了,就这么怔怔的、死死的盯着他,但那一瞬的气势,蓬勃涌出,只是一下,又被他很好地平复了。
      祝镇合上书,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懒懒道:“我们先去吃饭了,你们兄弟好好聊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重彩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孩看看局势,哼了一声,嘀咕道:“镇姐姐就是偏心你,不管我的死活。”手上的劲儿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年纪小小的,语气甚至有股哀怨的味道,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松燃最后一眼看了看他,又恢复了绝少开口的样子。一手拍掉他的手,抓着后领就把小孩从自己身上拎开,任他在那死缠烂打地拳打脚踢,拍了拍被小孩弄皱的衣裳,随便把他丢在一边,就打算走了。
      小孩的脚刚落地,就不忿地大嚷起来:“喂,我这么大还被你说拎就拎,很没面子耶!你这个老头子,又回来争宠了吧?哼哼,告诉你,没机会的!重彩说了,镇姐姐还要把你送出去,送得远远的,让你想跑也跑不回来!让你再欺负我!”一边挥着拳头,一边皱着鼻子,大声吼着,好像非要把俊生生的脸扭曲个不像样才甘心,“我也学武了,下次就没这么好对付了!镇姐姐还是最疼我,她夸我呢,说我天分好……”
      少年穿着灰衫,天色将晚,霞光就在西边的尽头,近处是灰灰的暗色,浅浅重重的天蓝色的浮光就飘在头顶上。小孩在那一瞬愣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地变低、停下,因为那一瞬,他仿佛看到,少年的身影被身边暗的背景吞噬掉,再也看不见。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起来,因为他可是个勇敢的人啊……直到前面的那个人停住脚步,似乎很忍耐地说了声:“走了!”他才回过神来,偷偷骂了自己一句“有病”,却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第二日,有人求见。这本不是稀奇的事,然而令人好奇的是来者自称是祝镇的旧友。祝镇听罢下人的描述,手扶竹椅坐下,叹口气:“请他们在前庭稍候。我随后就来。”
      “祝姐姐多久以前的朋友?”松燃忽然开口问。
      “有多久了?……很久很久以前了罢……”祝镇的眼神飘在荷花池上面。年纪愈长,她的眼神愈飘忽,像是在众人的喜怒之外,可是,他的心中能够感觉到的怅然又是什么呢?松燃垂首望向手中的窄剑。
      “你随云中剑派前后也有六年了……”祝镇叹息时光的匆匆常在人的记忆之外,“此次你来,并非长住,你可知道?”
      “知道。”松燃心中一颤。
      “你学习的路还很长,玩乐总是有限的……”她叹口气,“不过,也许一切都是我太自做主张了。”
      松燃无语。是眼前的这人引导着自己前进的步伐,他的世界,本就是由她建构的。三年前随云中雷上白云山是如何的不舍,都不能左右她的决定。现在,是不再奢望自己的任性与她的在意了。一个恩人。一个众人眼中神一般的恩人。
      祝镇抿唇一笑,神情有些倦怠,她自竹椅中起身:“走,一起去看看我的故人吧。”

      “镇,你好啊。”
      进入厅室,听到的第一句话,来自一位少妇,松燃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柔弱而灵动,温和而热情。她周围每一分空气都仿佛舒展着清香,周身有一种玉石般瑰丽的光芒。
      祝镇在他的身侧,一笑:“好。玉姑娘是否也别来无恙?”她冲松燃一笑,“来,我为你介绍,这是我幼时的相识,韩玉,”她又示意韩玉身旁的男子,“韩城。”然后她向二人介绍,“这是松燃,算是弟弟。”
      韩玉点头,松松的发髻垂下几缕青丝,唇角是挡不住的笑:“原本我们还不知道你在仁州,是二哥看到了你家中一个孩子的伞上面刻有你的闲章,才想到来看看,没想到你真在这里!”
      祝镇给他们让座,吩咐人看茶,淡淡微笑:“一别十年,没有想到还能相见。”
      松燃并不知道十年前,甚至更久的以前,她是怎么生活的。他目光向稍远处看去,看到了始终不曾开口的那个唤韩城的男子,应当讲,那人的相貌是无可挑剔的。然而,却过于高傲和冷漠。眼中似含薄冰,甚至有淡淡的不屑……是对谁?顺这着那人的视线,有片刻是落在祝镇的身上,他发现了这一点。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是啊,大家都彷若流星,交会后不复现……能见到你,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开心。韩玉顿了顿,轻声,“……婆婆也会开心的。”她视线停留在祝镇的脸上,发现祝镇一脸平淡:“不管是谁,能让她开心总是好事。”
      “十年前,我们都不曾想到,今天的镇,是这个样子呢。”韩玉感慨的开口。
      祝镇一笑“若什么都想到了,人生又有多少乐趣。”她忽尔偏头冲韩城一笑,“只是见到故人依旧,又会觉得时光并没有改变。”
      “但若那人和记忆中一般痴傻愚昧,倒实在算不得乐事。”韩城冷笑,目光移向窗外的芭蕉。
      “二哥,你总是这样。”韩玉摇头,“镇,你那时惹恼二哥的那些事,他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祝镇也笑:“那时每日都觉得苦恼,后来离开了,却又有些舍不得。”
      “那为什么还要离开?”韩城冷冷开口。
      祝镇一直在笑,淡淡的、温和的笑,绝不同于幼时的笑:“……因为我毕竟不适合那种严苦的生活吧。”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松燃和祝镇在一起的五年中,从没有听她说起过。韩氏兄妹的出现,就仿佛现在有一种力量,将祝镇拉离他们已经习惯了的祝镇和生活。松燃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也许,祝姐姐成为现在这样有本领的人,并不是天生的;也许发生过许多事而他们都不知道,也许那正是祝姐姐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他们生活得很好,那么便没有必要去考虑过去。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失去了祝姐姐,那样的生活……他甚至不敢想象;好不容易有了平静,每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大家就都回到了从前。
      在心中,他默默地希望祝姐姐和他们一样不要回头看过去。永远只和他们在一起。
      “你……叫松燃,对吧?”那张美丽、韵致的脸近在咫尺。
      他缓慢地抬起眼,平静地点头。
      “我觉得,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呢……”韩玉的声音温婉,包含着一种思索和困惑,“……总觉得,似乎……不应该在这里见到你呢……”她喃喃自语着。
      他心中一颤。只是平静地望着她。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有一张可以面无表情的脸。
      韩玉轻拍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笑笑:“哈,别介意,这是我的老毛病了,总爱疑神疑鬼的,都是这几年在官府当差当的。”

      晚宴过后,又倾谈片刻。祝镇怕他们舟车劳顿,请他们早早歇息。在长廊尽头分手时,一直少有言语的韩城扭过头,对她说:“你的答案不令人信服。”
      祝镇一楞,而后摇头苦笑:“二少还是这么寻根究底。”
      韩玉轻轻笑了起来:“这也是二哥的可贵之处,不是吗?”
      “其他的人……大家,都还好么?”
      “你问谁?”韩玉笑了一声,有些落寞,“所有的人,都只是流星。”她嫣然一笑,“却也只有中途退出的你,真的按婆婆所教,成了总管。”
      “我也并不是按她的吩咐……”祝镇一笑,“而是生活所迫。”
      夜色中,韩玉的眼眸居然流露出月光一样的忧郁:“有时,我会想,婆婆是否太自以为是……她所认定的正确,也许并不是真实的。”
      祝镇温和地拍拍她的肩:“早些休息吧。话岂是一时片刻说得完的。”
      看着仆从引路,走向别院中的二人。松燃忽然开口:“祝姐姐,你会永远在这里吗?”
      “呵呵,”她眸光含笑,“这世上怎么会有‘永远’二字。”
      他们在府中散步,零落的府灯在湖水之上影影绰绰。月上中天。谁都没有开口。松燃手中的剑,始终握得很紧。
      云中雷开始在府中住了三年,后来才带他上白云山。三年前临行当晚。祝镇也是这样和松燃一起散步。当时,松燃终于开口说:“我不走,好不好?”祝镇温和地笑:“不好。”为什么不好,也许她没有细想。其实很多事,好或者不好,最终又会转到最初的原点。
      就仿若十年来,一场过去的梦。梦或许已醒,梦中的震撼犹存。甚至,或者梦还尚未醒。
      很久,松燃停住脚步,望着湖心月,开口:“那么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不再回来,提前告诉我,好不好?”
      祝镇心中因这句话而涌出无限怅惘之意,不禁苦笑:“好。”
      只是,又有谁知哪一场分离才是永别?知与不知,又是哪一个会比较幸福?很多事,我们只是过客。且是无能、无用、无望、无助的过客。又是谁,让过客眼中的风景,这般无邪,无瑕,无憾,无痕。
      其实,真正痛苦的时刻,是不会叹息的。有叹息,是因为有幸福。不是不够,就是太多。

      韩城并不喜欢松燃。他似乎不喜欢这世上所有的人。他的武器也是剑,是一柄长剑。
      当他用剑鞘点落松燃的剑,点中松燃的穴,还有空闲喝手中的茶。他的衣袂动了一下,一切就这么快。要击落一个人的信心,就击中他骄傲。但是松燃是这样一种人,如果他不想你发现他的沮丧,你就死也看不出来。所以韩玉总会用温柔的眸光注视着他,揣测着他的童年会怎样悲惨。
      江南有雨。江南的雨太温柔。但温柔不过韩玉的声音:“松燃,二哥在你这个年纪时可以这样被你击败。”
      松燃望了韩城一眼,默默拾起剑,舞了起来。他舞得很慢。但很准确。之后,他便安静地坐在湖边,望着湖中的红鲤鱼。
      韩玉微笑:“他记得了六式呢。”
      韩城冷漠的眼,瞟向了湖边过分沉静的少年。
      他这一招,总共有六式变幻。当初他花了一天,才看清楚。
      “云中雷并不配做他的师父。”他开口。
      “云中雷其实只教了他一年。”祝镇解释,“第二年,云中雷的两位师兄云中风、云中雨来府中教授。之后上了白云山。指点他的是师祖空外空老人。”
      韩城冷笑:“那么这最后一式,他应当也能够看清楚的。”
      祝镇也望了望始终不动的少年:“他并不是一个愿意全力出击的少年。”
      “唉,镇,怕是和你在一起时日久了,也和你一般太过谨慎了。”韩玉摇头。
      “所以,”祝镇淡淡的笑又浮现在唇边,“我才把他早早送出去。”
      “哼,痴傻的人,什么时候也不会变聪明,”韩城冷笑,“一个人的身份,又怎么会因此而轻易改变!”
      远处,少年的侧影清秀而瘦削,隐隐看到,他在暮色中的眼神沉静悠远。手中的剑,并未放下。
      韩玉轻轻地反驳:“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出走?二哥,你可以解释吗?”
      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年幼时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些面庞。每个人都在试图背叛既定的命运。

      韩城依旧是一个冷傲的人,松燃习武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奚落。他的剑法其实松燃并没有见到过。倒是韩玉曾拿着柳枝水平有限地比画着,并说这就是韩城的《明月十二式》。
      松燃不喜欢阿寻,阿寻也不喜欢他。韩玉曾笑着对祝镇说,你这里的小孩子都是冤家呢。教阿寻做饭:“现在,你至少有一样比松燃强,再大些,你也会有更多本领超过他。”
      阿寻挑眉看了她一眼:“他本就比不上我,不过早生了几年罢了。”他想了想,没有再说下去。他想说的是,若不是早生这几年,被镇姐姐重视的就不会是那个松燃,可是,若是他,不是也早早被送出去?他已有些喜欢这里,并不愿意早早离开。
      韩玉却似乎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眼神中有了一闪而逝的忧伤。祝府常让她想起从前的人和事。一个人恋栈一个地方,究竟是否幸福。

      吃罢晚饭,祝镇把阿寻留了下来。阿寻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屑的表情,有些像韩城,但比韩城更霸道一些。
      祝镇不禁笑了起来:“你刚来的时候还那么一点点大,鬼灵的很,一进门就要坐主位的。”
      阿寻的脸有些别扭起来,噘着嘴,又哼了一声:“我现在是大人了。”只不过秉性还都没有改。
      祝镇笑了笑,和他在荷花池边站住:“阿寻,你记不记得徐光,也就是大头叔叔?”
      “记得,”他有很好的记性,“是爹的手下,以前常和我玩。”
      “阿寻,……”祝镇看着他,微笑着开口:“他现在已被人捉住,要不要救他?”
      阿寻有些怔住了,原本要激烈开口的情绪,在看到祝镇时被强压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祝镇笑了,她的笑容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弯下腰,直视他,“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想让他回来,陪伴你。”
      阿寻垂下眼眸,双肩单薄而倔强,许久才回答:”镇姐姐,不管怎么样,我不要离开这里。徐光在不在我这儿都没有关系。”
      祝镇挑了下眉,她的眼神在一瞬有了明亮逼人的光亮,震慑着他:“风恶岛的少岛主,怎么可以没有仆从呢?”她的语气很轻,气势却无比强烈。
      芙蓉花的香气在夜空中飘散,祝镇的鬼面在月光下影影绰绰。,许久都被柔风掩盖了的陈旧气息重新鲜活了起来。年少的阿寻困惑在这种热血滚烫的气息之中,似乎就在这一晚,才如此清晰地接近祝镇。
      在树阴下,祝镇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所谓的宿命,就是不甘心、不忍心去顺从而引起的一种必然。十多年来,也许她一直抗争的,不过是宿命的反面,而一直实践的,却恰恰是众人认定的宿命。
      她垂下眼眸,视线落在月光下摊开的有些苍白的双手,现在与过去所不同的是,她已和许多人的宿命牵连在一起了。

      雨后,夏荷更凄艳。大片的白和大片的粉,像人生的盛宴。少有的,祝镇和韩城在荷花池边的小偏厅闲聊。
      两个人都没有怎么开口,常常是有些恍惚的沉默。韩城自己给自己下棋。祝镇又是几分懒散地躺在竹躺椅上。
      “十几年都学不会吗?总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韩城不屑地瞟了她一眼。
      祝镇一笑:“很舒服啊,一生这么短暂,总要让自己好过些才是。”
      一阵风拂来,韩城落子,开口:“……那里……就这么不让你好过吗?”
      祝镇的笑柔和了:“不是……是我自己想出去看看。”她的眼眸望向了荷花重叠之处,仿佛又看到了韩府的高墙,横亘在天与地之间,一片苍茫。
      “是秦中天的错。”韩城的语气是冷的。周身有一种高傲的厌恶。
      祝镇看看韩家二少的气势,有种又见旧日情景的心酸欢乐。她摇头:“不,中天没有错,她是天下至善良的人了。”
      “呵,”韩城暗自咬牙,“那我们倒是天下至残忍的人了,害得你们一个个出走、把婆婆气病、大姐远嫁、二姐苦撑家业……你们实在是善良!”
      祝镇叹了口气,又望向荷花池,水云之间,有红鱼的自由和青鸟的欢欣,只是盛或衰又有谁走得出这浓雾?自己不也是在正确或错误地挣扎?年幼时自卑而难过的梦,又自韩城的话语渐行渐近,只是,向往平淡幸福的心,会选择怎样的真正面对?
      “韩城,你为什么不愿意明白呢?我们都想走出自己的命运……想证明……”她偏过头,韩城看到她被夕阳映红的鬼面,那与年少相仿而不再相同的面庞,在浴血的夕阳中光彩灼人,“想证明,她并不是全能的主宰。”
      “也许,最后又走得如她所料,但至少已抗争过。”她浅浅地笑。
      “你有没有想过,”韩城的语气少有的温柔,眸光也随她望向藕花深处,“也许她只是想为你们安排一个稳妥些的归宿……婆婆并不是邪恶之人。“
      又是一阵沉默,黄昏已近,一切都染上了浅浅的桔色和凉凉的蓝。韩城想起那时年幼,因为马的问题,狠狠揍过她,然后一同躺在草地上疲惫地喘息,也是这样的黄昏,这样渐远渐深的蓝。很多时光就这样走远,再相见时,心中反复的是言说不清的欢和伤。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就这样又终于冲淡了。
      “韩城,”祝镇终于开口,“在仁州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是玉的主意。”他神情冷漠,落子。夕阳已落,看不清他的眼眸。
      “也谢谢你们对阿寻网开一面。”
      “不过是个半大小子,算什么人物!“他哼了一声。
      “韩城,也许将来我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她似乎叹了口气。
      他咳了一声:“你还没这么大本事。”声音却有些模糊的温柔。让祝镇不禁笑了,语气是温暖的:“韩城,你还是这个样子。”作势要点亮灯盏,火光一闪,却又被韩城用掌风扑灭了。
      “只是你已变了。”他站起身,把手中的棋子收入盒中,声音又恢复了冷冽,“就这样吧,我们情谊已尽,也该返京了。你好自为知,少不自量力。”
      夜已深尽,祝镇觉得夏夜已有些凉。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蓝,在黑色夜幕中深深而又干净存在着。瘦荷迎风颤栗的声音,十分清晰,远处的小镇人声,又无尽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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