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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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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赛季正式启程,一种混杂着激情与焦灼的氛围很快在赛区蔓延开来。
官方的赛程预告和积分排行每天刷新;每一局赛事、每一项选手数据,甚至每场比赛的团战、高光与失误,都在无数集锦、二路复盘和论坛热搜中,被人们逐帧审视。
选手日复一日的磨炼技术,赛训组想方设法寻找胜利的公式,除此以外,普通生活所涵盖的一切内容,都仿佛只是在赛场那飞速流逝的三五小时之外生长出来,不可避免却毫不重要的枝杈。
如同一班没有停靠站的列车,载着众人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袭。车上的乘客无论曾身负盛名,或是早已沉寂无人问津,都在这疾驰之中,平等地将时间赋予的仁慈、流连和踟躇全都抛在身后,去往那个唯一的,残酷而又璀璨的未来。
日子以比赛为丈量尺度,流逝得无声无息却又分秒金贵。
接连赢下ISL和UYR之后,春节前,PZE只剩最后一场比赛。
年关将近,小区不少住户门外已经挂好了应景的春联和节庆装饰。今年春节在一月底,正值宁洲天寒地冻的时候,草木还没有从枯黄清寂中恢复生机,但鲜艳的红色点缀其间,还是烘托出了一些热烈温暖的氛围。
吕星壑清晨去拿快递时,偶然看到这样的景象,才惊觉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天,竟然也就这样接近尾声了。
春节会有一星期休赛,但俱乐部仍要备战,所以只放除夕到大年初二三天假,时间很紧,队员们便都不回家了,田宜珂给他们订了年夜饭送到基地。
吕星壑爸妈是中学老师,最近正好都在放假,听说他不回去,就做了一大堆吃的,当成年货给他寄来。
把东西搬回基地,吕星壑简单收拾了一下,从里面挑出能直接吃的东西,分放到大家桌上。
其他人还没下楼,训练室只有小替补丁冉在等排位。胡乱转向四面八方的电脑椅,记录着物主们上一次离开时或匆忙或疲惫的样子;会议桌上还摊放着昨晚开会用的资料,打印铅字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写满了批注,这些纸张杂乱无章地交叠在一起,已经很难区分各自是属于谁的。
接过吕星壑手里的东西,小孩满脸阳光地道了谢,说没吃早餐刚好饿了,拆开之后又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好吃的。
吕星壑把屏幕打开登录游戏,一面道:“芋泥饼,甜的——要不要来练补刀?”
他们队的首发阵容一向很固定,开赛以后,像丁冉这种大名单上凑数的替补,能和全队一起训练的机会就变得很少,之前是撞见闻桥教他对线技巧,吕星壑才留心,有空时也带他一起练一练。
“马上来!”丁冉麻利地退出排队,回到客户端首页。
在等待吕星壑拉起自定义房间的空档,他抱着饼啃了一大口。
经历路途辗转,外层精心制作的酥皮虽然难免有些碎裂,入口却依然是松软的;内馅细腻绵密,甜度也适当,不知道除了芋头之外还加了什么,吃起来有一种糯糯的口感。
等不及把嘴里的食物完全咽下,丁冉已经含混却真诚地盛赞起来,并且意外发现,吕星壑回应的“好吃就好”虽是对他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向旁边的空座位,脸上也不自觉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桥哥应该也喜欢,”小辅助心领神会,立刻机灵地开始通风报信,“他之前去二队的时候,经常带小蛋糕和我们一起吃来着。”
心思被看破,吕星壑有些不好意思,收回目光“喔”了一声,飞速把丁冉拉进了训练场。
心里却不由得想,闻桥要是能喜欢,那就太好了。
基础练习是很单调的重复,但大概是因为丁冉提供的情报,令吕星壑产生了惴惴的期盼,等待同桌下楼分享零食,这一点无伤大雅的分心,竟然让他觉得,这地图里的一切都格外新鲜,也格外顺眼。
——却没有想到,等来人之前,先等来的是二楼一阵兵荒马乱的骚动。
基地隔音不错,一开始听到卧室那边传来周琅拔高了音调的焦急喊声时,吕星壑没听清具体内容是什么。只依稀能辨别出,对方似乎正迭声叫着闻桥的大名。
不等训练室的两人搞清状况,楼上已经砰砰响起几次来回开关门的声音,还有杂物被撞到的声音,方乐和应睿洋好像也出来了,在问出了什么事,几人的对话混杂在明显匆促的脚步声中,让吕星壑没来由地心一紧。
很快,楼梯口传来周琅更清晰的话音:“闻桥叫不醒……喊救护车了,去看着点,我先找队医……”
游戏里正辛勤补刀的射手漏掉两个小兵,站在塔下不动了。
一时之间,吕星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有一股陌生的错愕涌上来,瞬间摄住了心神,他僵硬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视线空茫地落在周围,看到丁冉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内容。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维持思考的力量,整个人被不由分说推入海底,带来全然孤立的恐怖感,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嗡鸣盖住听觉,外在世界的声音混同体内的心跳,变成沉闷而剧烈的无意义响声。
吕星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楼,好像中途跟飞速下楼的周琅错身而过了——对方夺门而出,不知要去哪里;在二楼,他撞见方乐、应睿洋和陈舒雨,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同样令吕星壑难以理解却又感同身受的慌张。
他们都在朝着闻桥房间的方向跑,吕星壑也本能地跟上去。
直到不小心踹到门框的边缘,痛感才强行唤回了一点理智。
从闻桥卧室门口望进去的第一眼,吕星壑就怔在了原地。
那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房间的模样,也是头一次如此切近地感知到生命在存续与销陨间,那脆弱的一线之差。
家用型制氧机和一个输液架分立在床头,床尾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类似迷你冰箱的东西,但透过磨砂玻璃的窗门,可以依稀辨认出里面堆放的是各式药物。
制氧机在运转中发出冷淡不祥的声响,另一端则通过一条透明细长的管子,连到闻桥鼻端。闻桥平躺在那里,神情放松,呼吸有些轻弱,但依旧是和缓平稳的,除了脸色病态的苍白之外,他看上去和熟睡真的没有什么两样。
所有这些事物与景象,包括身处其中的闻桥,真实到不能更真实地落入吕星壑视线,却让他感受到一种残酷的虚幻。对他而言,在此刻之前,这些维持生命的器械,都好像只存在于模糊概念里,一如死亡,也只存在于终将发生,却仿佛永远不会到来的可能性里。
在这样的愣怔中过去了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短暂片刻,不知是谁伸手把他拉到一边,紧跟着,他看见周琅带着队医匆匆进来。
他们再次尝试叫醒闻桥,依然无果,床上的人仿佛陷在异常安宁,却异常深邃的梦境里,外在的一切都无法惊扰他。
队医低声和周琅交谈了几句,然后熟练地从墙边冰柜里取药、给闻桥挂水,应睿洋上去帮忙调整输液架,方乐在联系田宜珂,陈舒雨带走了丁冉,说要出去迎一下救护车。
整个过程在流畅而整饬的沉默中完成,吕星壑发现,最初的忙乱过去之后,在场所有人都恢复了一种充满秩序感的镇静,紧绷的气氛仍然弥漫在周围,但在这不可否认的现实当中,大家好像都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除了他自己。
他站在这里,如同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这一刻,吕星壑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好像在这之前,与这里的一切人和事所产生的关联、美好温暖的体验,都是以闻桥作为纽带的,一旦这个连结点消失,他就仿佛回到了加入队伍的最初状态。
吕星壑有些自嘲地认识到,仅凭自身所能做到的事情,原来是如此有限。
时间在主观感知难以量化的维度里持续流逝,不知又经过多久,田宜珂和医护人员先后赶到,简短的诊断后,闻桥被送上了救护车。
周琅、队医和队员们都未随行,只有田宜珂陪同。
这一天之后的时间,在一种隐约的压抑气氛中度过,午间,田宜珂打电话回来,说闻桥已经苏醒,但是身体状况欠佳,需要住院治疗。晚上的训练赛仍照常进行,只不过丁冉代替了闻桥的位置,打得有些艰难。
距离与EB的对战仅剩一天,他们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奢侈地浪费在等待上。当晚的复盘会上,教练宣布,接下来的比赛将由丁冉暂时担任首发辅助,其他事宜则等待闻桥回来后“再作打算”。
或许是因为这些话里隐含的某种悲观假设,也或许是因为,手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总是一不小心就能看见,吕星壑一整天都有些恍惚,心口似乎泛着某种迟钝的痛感,不明显,甚至用“疼痛”来形容也不够确切,而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空洞。
在这种情绪性的茫然中,吕星壑只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他对闻桥的需要,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一般队友”或是“前后辈”应有的界限,正朝着某个未知的境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