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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十一章 ...

  •   第十一章

      殷爱紧紧拉住孙克的手,只唤了他一声孙克哥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孙克记得以前跟殷爱说过刚上军校时集训的事情,那时候经常半夜三更里搞紧急拉练,练得次数多了,每回沉睡时一听见哨声就会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蹦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全无意识地打包着装,跟着大部队向前跑啊跑。
      拥抱也是一样。
      在梦里在心里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拥抱她,可是当殷爱真真切切就站在自己面前,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象沙漠里濒死的旅人一样饥渴难当,拥抱就成了一种本能,不需要任何思考任何犹豫,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拥抱住了她。孙克对自己说要放开她,要立刻就放开她,只是意识再也无法控制身体,两只手臂只有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把殷爱按进自己的胸膛里。
      低下头去审视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孙克深深地喘息着,目光在殷爱的眉眼嘴唇上流连。是小爱,是他的小爱,是他从年少懵懂时就爱到现在的小爱。分别的这六年里她一点也没变,还是和过去一样美一样瘦,一样让他心疼深爱。她脸上的那些泪水,都是为他流的。孙克想着这个,喉间一阵阵酸涩,这些年里,她一共流过多少眼泪?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到底能够承载多少悲伤?
      孙克审视殷爱的时候,她也仰着头傻傻地看着他。
      他瘦了。那张英俊的脸庞上染满尘霜,虽然还是很年轻,但是有几条突兀的皱纹被岁月刻在了他的唇角和眉心,还有一条浅长的伤疤从左边额角擦着眉梢一直向下划到耳畔。他很累,殷爱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心疼地伸手轻轻抚按在他的脸上,掌心被凌乱的胡茬扎得麻痒。
      孙克,孙克!真的是你!孙克……
      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
      六年前那场天崩地裂的背后,真相是什么?
      孙克紧紧咬着牙,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然可以把脸侧向一边,躲开殷爱温柔爱怜的手掌。
      “孙哥!”刚才递啤酒和盒饭给他的那个大男孩走到孙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迟疑地喊了他一声,孙克抿抿唇,两只手又狠狠地在殷爱手臂上握了一下,随即用力把她推开,向后退两步,故做镇定地对她点点头:“注意安全。”
      殷爱张张嘴,只发出两声啜泣。她下意识地向孙克走过去,他却用比她快了很多的速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到厢式货车边,拉开车门跳进驾驶室,立刻把汽车发动起来,带着浓重怒意粗野地对窗外低吼:“都吃完了没有!吃完了赶紧干活去!”
      大男孩狐疑地看看孙克,再看看殷爱,不解地和同伴们一起走到车边,跳进车厢里。还没等人全都站稳,货车就开始向前行驶,殷爱错乱地小跑着跟上去,无声痛哭,白色裙子在绿树成荫的道路中央被风吹得翻飞飘动,乌黑的长头发也飞扬着,象是在挥动的一双手臂。
      蓝色厢式货车越开越远,后视镜里苍凉奔跑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孙克皱紧浓眉,呼吸急促得象是突然失去了氧气,握在方向盘上的一双手青筋爆起,每个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四肢身体无法抑制地同时颤动着。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命运甚至残忍地没有在十字路口亮起一盏红灯,货车仓惶地拐了个弯,消失在殷爱的视线里。
      殷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货车消失的时候终于哭出声来,她疯狂地迈动两条灌了铅的腿,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孙克!孙克!你等等我,等等我!孙克哥哥!”
      岳玥先是呆,再是傻,然后僵直地站在糖水店里看着外头发生的一切,等到殷爱开始追着货车跑的时候,她这才反应过来,泪流满面地追出去,在快到街口的地方追上殷爱,死死抱住她。殷爱急切地想要挣脱岳玥,可岳玥紧抱着她就是不松手:“殷爱,殷爱!你别这样,他走远了,追不上了!”
      殷爱全身震动了一下,转过脸来看着岳玥。两个女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殷爱哭,岳玥跟着也哭,彼此哭着不一样的心,为的却是一样的伤。
      搬家公司的工人们在车厢里互相交换着诧异的眼神,大男孩突然惊呼了一声,走到车头的方向往驾驶室后窗上用力拍拍:“孙哥,你跑错路了吧,下午我们要搬的那家是在卢湾区吧!”
      开着车的孙克还没回话,大男孩又是一声低呼:“哎哎哎……哎呀,要从刚才那个路口下高架的!这完了,要绕到什么时候啊!”

      搬家是个辛苦活,虽说现在大部分房子都有电梯,可经常会碰到进不了电梯的大件家俱,例如过大的床垫或沙发,这种时候就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就是人扛肩抬。今天下午搬的这家买的两张床垫都是两米乘两米的,再加上一张硕大的真皮沙发,三样东西都要先从十五楼背下来,再扛上十八楼。
      跟客户谈好要加的价钱,孙克什么话也没说,把腰往下一弓,招呼旁边的同伴把沙发反过来放在他背上。高层建筑的安全通道不宽,这么沉重的沙发只好一个人背上去,最多底下再有两个人帮着托把手,十几层楼上上下下,不知道要流多少汗。
      年轻精壮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三个同伴合力翻抬起的沙发放在背上时,孙克的膝盖一点也没有打弯,这样的姿势下他不得不低着头,汗水涔涔地从额前滴落下来,腌进眼睛里,杀得生疼。很奇怪,同样是咸苦的液体,眼睛里可以流出泪水,但却忍受不了汗水,孙克的两只手都使劲扳着沙发边,没办法擦拭眼睛,只好用力地闭闭眼,再猛地甩头,把汗水都甩到一边。
      十八楼,等爬到终点的时候,孙克的上衣全湿透了,他的喘息声很粗重,好不容易把沙发放下来,还没顾得上喝一口水,他又转身向门外的电梯走去,下楼再去扛床垫。
      “孙哥,我们来扛吧,你歇会儿。”同伴里年纪最小的刘金火拉住他,递过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孙克拿过来猛灌一气,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还是我来吧,都是值钱的家俱,万一碰着擦着的赔不起,你们扛我不放心。”
      电梯门关起来,密闭的空间里,孙克沉默不语地盯着向下减少的楼层数字,刘金火小心翼翼地碰碰他:“孙哥,刚才那个姑娘……”
      “不该管的事你少管!”孙克严厉地瞪了刘金火一眼,声音大得自己有点吃惊,他掩饰地别开脸,清清嗓子,“我不认识她……腿脚利索点,下头还有一家要搬,别又象昨天那样弄到天黑才收工。”
      “哎!”刘金火不再言语,下楼以后和别的同伴们一起卖力地工作着,用最短时间完成了今天的第三个活,没有时间停歇,紧接着又往第四家奔去。
      说是要抓紧,但是客户家的东西太多,紧赶慢赶,拿钱走人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孙克开着车离开市区,在城郊结合部的一片陈旧居民区前停了下来。车厢里的兄弟们睡得横七竖八,被他在厢板上咣咣一通猛砸给砸醒,纷纷跳下车来回租屋洗澡换衣服准备吃晚饭。
      今天确实是挺累的,把人都喊下车以后,孙克无力地靠坐车头保险杠上,手在裤兜里摸出一包廉价的烟来,抽出一根叼在嘴边,双手围成一个圈按动打火机,连按好几下火都不着,他不耐烦地用力甩甩火机,只听见啪嗒一声响,旁边伸过一只手臂来,手上握着个已经点燃的打火机,慢慢把火苗递到他的烟前。
      张海洋皱着眉,疼惜地看着眼前的孙克。这个和他胜过血肉致亲的兄弟是除了殷爱以外他最关心的人,年少时孙克意气风发的模样还在眼前,可现在的他却落魄如斯。张海洋看着孙克,心里涌满深深的无力,一切悲剧就在他眼前发生,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在兄弟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连孙克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孙克怔怔地盯着张海洋,良久以后才低头把烟凑近打火机的火焰,用力吸一口,咳呛着又全喷了出去。他难堪地站起来,把烟夹在指间,用手背擦擦嘴角:“海洋,是你……”
      经年不见,两个人都不再是当时稚嫩的少年,有太多太多东西压在他们心上,彼此都有些不堪重负。张海洋喉咙里酸苦难当,他咬着牙,在孙克肩膀上拍拍,手掌紧握住孙克汗湿的肩膀:“好兄弟……”
      孙克苦笑着把肩膀往旁边让一让:“别……我身上脏……又是土又是汗的……”
      “孙克!”张海洋喉间吞咽了几下,“你跟我说这种话……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孙克抽了几口烟,把剩下的大半截烟头扔在地下用脚踩灭,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稍微恢复了点镇定:“你都找到这儿来了,我也没办法再躲了。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澡,咱们哥俩找个地方喝两杯。”
      他洗完换好衣服出来,张海洋脚边已经放了一捆刚买的酒,六十几度的北京二锅头,刘金水一溜小跑到不远的卤菜店去买了点牛肉烧鹅海带丝,哥俩一人拎着一点东西离开他们租住的平房小院,在夜色里向前走。
      孙克带着张海洋来的地方是一个篮球场,以前这里曾经有一所职业学校,现在学校搬到新址去了,陈旧的老房子拿来当仓库出租,篮球场也因为年久失修显得很破败。坐在场边的水泥观景台最高层,张海洋拉开酒捆的塑料绳,用牙齿咬开一瓶二锅头塞给孙克,再给自己咬一瓶,两人无声地碰碰瓶子,各自仰起头来喝下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管一直冲到胃里,烧杀出一条劫后余生的血腥道路,孙克呲着牙吸凉气,两只胳臂搭在双腿膝盖上,眼睛看着下头球场上几个瞎打瞎玩的孩子。
      “什么时候出来的?”张海洋也看着那些孩子,轻声问道。
      “一年了。我在里头立了点小功,给减了好几年刑,”孙克淡然地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出来。”
      “出来怎么不去找我?怎么不回宁城?”
      孙克脸上笑意加深:“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重新开始……”
      “呵呵呵,重新开始……我在上海也可以重新开始,你看我这不开始得挺好。”
      “就算不回宁城,你也应该回烟台,你爸妈……”张海洋突然顿住,孙克已经回来一年了,可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在哪儿?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孙克又喝一大口酒,把这种遇到明火就可以燃烧的液体当成对自己的惩罚:“我刚出来的时候回去过,没脸去见我爸妈,躲在一边偷偷看了他们一眼。没看到我爸,只看到了我妈……有我这样的儿子只会让他们吃苦受累,我想着在外头混几年,混出点儿名堂了再回去给他们磕头。”
      张海洋别开脸,一阵急痛攻心,握着酒瓶的手微微颤抖。
      “我出来以后碰到个老战友,借我钱考了个驾照,又跟着他的亲戚到上海来打工。我现在干的这行苦归苦,只要肯卖力气还是有钱赚,我跟战友借了点,这一年又攒了点,现在这个车是我跟公司包的,刨掉挂靠费和工人工资,要不了两年就能再买一辆车。我现在还年轻,有的是力气,要不了三五年,我应该就能回去看我妈去了,我做梦都在想她的榨酱面。”
      “孙克!”
      孙克轻叹一声,看向身边浓眉深锁的张海洋:“海洋,是兄弟的就帮我继续瞒着,别告诉我爸妈我现在的事……也别,也别告诉小爱,就说你没找到我,要不……要不就说我走了,离开上海了,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张海洋悲悯地看着孙克:“已经瞒了她六年,你还打算瞒她多久?”
      孙克举起手里的酒瓶往张海洋的酒瓶上碰碰,抬头干下一大口:“还能有多久?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辈子了。”
      “孙克,你……”张海洋握住孙克的肩膀,犹豫再三后低声说道,“孙克,你真的……不知道你爸妈的事吗?”
      孙克手一抖,惊惧地扬起眉毛:“我爸妈怎么了?病了?病得重吗?什么病?他他他……他们人在哪儿?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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