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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非分之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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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的刹那。
窗映烛光,蒸壶扑腾,香烟袅袅。
陌生的厢房率先闯入视线。
程云回抵着靠背坐起,缓缓挪出被褥,随即推开压在身上的棉被。
拉扯的动作只一下,伏在床沿休息的少年即刻惊醒。
江逢打着哈欠道:“师姐醒了。”
他术源本属扶桑,二人先天相克,压制程云回的煞气实属不易。能做到的便是用封印将这魔性困住,更遑论根除。
损耗过多,他没力气切断与身体的联系。虽然只需极少的法力,但迄今为止已经多次施术,造成的负荷不可忽视。
为了活到功成身退,能不用法力的也就不用了。
听见熟悉的嗓音,清亮却有些沙哑。程云回顿时转头,循声望去。
少年支着下巴,眉眼含笑,正专注的看她。
“师弟?”迟疑的唤了声。
微凉的五指覆上她额头,瞬间驱散脑中混沌,神识逐渐明朗起来。
江逢撤回手道:“我去盛药,师姐听话,呆在这别动。”
言罢,真的向蒸壶走去,起身时似是没站稳,扶了下床沿。
到底煞气侵蚀,若无其他从旁中和,性情行事大抵会受影响。是以,熬了所谓的汤药。
程云回抿唇,目光追随着他拿碗的手。
后脑隐隐作痛,她不由蹙眉,抬手抚上脖颈处。
苦味渐浓,江逢掀开壶盖,捏着勺子伸入壶中。
他不知何时脱了外袍,随意挂在椅背上。
挺拔的脊梁和劲瘦的腰一览无余。
束起的发随动作倾斜散落,眼睫低垂,神色平静。
直到少年托着碗来到自己面前,程云回眼中迷雾才彻底褪去。
江逢问她:“师姐能自己喝药吗?”
许久没有回应。
低头去看,就见她脸色沉得生冷。
程云回淡淡道:“你打晕我。”
毫不意外她的话,江逢点头承认。
“嗯。”
倒是很坦诚。
愣了愣,她随即道:“这药我不喝,谁知你动了什么手脚。”
“这不事出有因,”江逢立马道歉,“师姐,是我错了。”
“别气了,多伤身啊,搞不好还会长皱纹。”
他扯谎道:“师姐也知我不会熬药,这是沈家下人送来的。我先前一直睡着,方才刚醒。”
江逢恳切的捧着药,往她面前送了送。
“师姐喝了吧,对身体好。”
“你突然晕倒,”他心虚的磨搓指节,“沈家主也不好再发作,把你送进房间,命人熬了滋补的汤药。”
程云回沉默片刻,哼笑一声。
“说过了,我不喝。”
手腕措不及防被攥住,重心直直向下坠落。
江逢困得站都站不住,毫无抵抗的被她拽上了床,整个人狠狠砸入被面里。
“咚——”
木碗撞击板面,复又跃起,轱辘轱辘滚远了。
药撒了一地,隐隐冒着热气。
“该听话的是你。”
程云回反身压在少年上方,眼底一片淡然,神情自若。
双手撑在两侧,柔顺的发尾扫过他眼角。
江逢勉强打起精神,思索着师姐这情况怕是醒的晚,又没及时喝药,被煞气扰了心志。
思虑间,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丝毫不容置喙,她抬手掰过人下巴,迫使对方张嘴。
程云回掌心骤然出现一颗发青的药丸,乍看略显眼熟。不等细想,这东西已被径直塞入他口中。
她盖住少年双唇,低声道:“吞下去。”
“从今往后,你再不能骗我。”
声音晦涩,难掩的喜悦破土而出,长出畸形的触角。
“也算,罚你不顾我意愿。”
容姨自小生在南疆,曾赠她同心蛊防身。告诉她若有朝一日,被谁危及到性命,哪怕是亲近之人——舍不下手杀生,便用此蛊。
且无须种母蛊,灵力亦可使蛊虫趋向兴奋,发作力度更强。
中蛊之人,此生皆不得违抗她。
程云回从不惧死,一笑置之,本以为此物会永远搁置。
如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总有股焦躁怪异的念头,时时挠肺刮腑,偏生见不得江逢骗她。
“不骗我,就会没事的。”她口中喃喃,像是对那人,也像在对自己说。
喉头滚动,那药丸畅通无阻的窜到深处,江逢眼睛微微睁大。
同心蛊他以前就吞过?
不妙,真记不得了。
程云回的梦境与过去重叠,自己此时被下了两次蛊,嘴里又吐不出半句实话。一旦蛊虫苏醒,互相争斗,介时他将无法区别自身冷热,体温也不似常人。
而十五岁的江逢,必定在三年后死去。
三百年后天道请神,他的神魂应召而来,重新入宿。以至与原本的身体产生冲突,蛊毒被清,中毒之象尚在。
这样看来,神魂被拖回十一年前,并非失误,倒是修正了他体内的同心蛊。
顶着程云回复杂的目光,江逢笑叹道:“还真是,皆成定数。”
天机不可泄,命定不可改。
眼中那人轻声说了句什么,程云回一向耳力极好,却如何也听不清。
她急急确认道:“你不会骗我了,你,你不能……”
“嗯,不骗你。”江逢语气纵容。
她补充道:“你也不能瞒我。”
“好,不瞒你。”
其实下蛊后她便有悔意,这般冲动不计后果,实在不像自己会做的事。
万一两人因此产生嫌隙——
好在少年并未介意。
二人自小朝夕共处,吃喝住样样不分开。
江逢从儿时的沉默乖巧,到如今的开朗,无关他人,至少待她从来都是温和的。尽管不太着调,时常捉弄人寻开心,但每每得到些好的,就会主动捧到她跟前。
腰间的佩剑本是师尊赏给江逢的,那会还住在村里,容姨带他们去后山检查课业。
江逢平时不见人影,剑法却使得行云流水,连她也自叹不如。
下山路上,程云回的视线不曾离开过那柄剑,眼中无时无刻不闪着向往。
结果刚回屋,男孩就抱着剑递给她,只说自己不爱用剑,短刀就挺好的,方便。
……
一如现在,他也会包容自己的所做所想。
心绪宁静些许,程云回认真道:“你刻意引来沈小姐注意,顺水推舟混进沈家,还劝着我一道。”
“为何?”她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少年,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细节。
江逢老实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姐。”
他同样神色认真:“小时候算卦先生说的,宁可信其有,我就带你来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没骗人。
安宴猜的不错,他有私心,是为预言而来。
程云回皱眉:“不对。”
这说辞也忒不靠谱了些。可江逢答应的快,莫非一开始便打定主意怎样都不说实话?
蛊毒岂可玩笑,他……
她心中思量,迟迟没有下文。
“咳。”
喉间发痒,江逢清了清嗓,本欲继续胡诌。
然而身体状态实在堪忧,经不住蛊虫频频作怪,这一咳就止不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断断续续,略微带着喘。刚刚低弱下去,复又冲破遏抑,重重咳起来。
程云回猛然回神,手慌脚忙的抬头,竟被吓了一跳。
少年眼睫轻颤,瞳孔涣散,以往的明艳笼上层层雾霭,氤氲不清。他呼吸凌乱,无意识攥紧胸前的衣物,指节紧绷,额前的冷汗黏着碎发。
“师弟,”程云回急切的去拉他手腕,“师弟,江逢!”
她喊了几遍,也不知江逢听没听,只按住他肩膀,无计可施。
接二连三的咳嗽,胃里翻江倒海,江逢险险吞回上涌的呕吐感,而后不停的抽气。
程云回捉着他手要把脉,却仍旧摸不出门道。
脑中恰好忆起自己才醒时,他站立不稳扶着床沿的画面。
“你真是,”她六神无主,想着或许渡灵力可以一试,“身体不适,怎么不早说?”
掌中流光婉转,顺着江逢被紧扣的五指缓缓渗入,瞬间疏通滞涩的经脉。
程云回捏着他双肩:“还行吗,有没有好些?”
少年张了张口,满目痛色。不等再问,他突然坐起,侧身弯下腰。
“噗——”
发丝纷乱,遮挡了他的面容,却掩不去浑身苍白的病气。
唇角猩红,支在床边的小臂细细发颤,快要撑不住似的。
“师,师弟?”
迟疑的望向手心,夺目的粘稠闯进眼帘,滚烫的温度刺得虹膜生疼。
血色凝成珠串,擦着掌纹淌下。
“师姐,”江逢艰难的喘息,“收……”
程云回跪坐在床上,只觉肝胆俱颤。
“什么?你要我做什么?”她扑过去将人揽在怀里。
江逢边咳呛,边伸手轻轻触及她衣摆:“灵,灵力,收。”
“啊。”程云回恍然。
原来如此,早该想到的。
果真,是同心蛊。
她动作利落,手势翻转变幻,澎湃的灵力分毫不剩的抽离。双臂下压,那白光便回旋着归入体内。
间不容瞬。
疼痛骤减,江逢不觉怔松。他努力抬眼,周围的景象打着晃,横七竖八团成浆糊。
脑中意识逐渐模糊,咬牙支持的力气像是风云溢散,整个人登时脱力,晕头转向得就要摔向地面。
程云回反应极快,一手接住栽倒的少年,随即把他扔到靠垫上。
她心绪激荡,两手挡在那人身侧:“你,你为何就不愿说句实话!”
“我是你师姐,连我都不信吗!”
后脑猛的磕到床梁,江逢不由闭眼抿唇。
要说起来,还真没法解释。
预言里的所见所闻,确与程云回脱不了干系。若非因她,自己不通人情,六识不开,本对人间无甚兴趣。浮光玉涧已经够他忙的,哪有闲心跑这来惹事。
而那则彰显神祗命格的预言,除了他,上天入地,都不可再让第二人知晓。
沉默片刻,江逢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抬手触上她眉梢。
轻轻抚平了眉间褶皱。
突如其来的举动宛如静水涟漪,打乱了所有咄咄逼人的质问。
他眸中千头万绪,宛如深潭波澜千尺。昏夜群星乍现,将明未明,藏匿满腔的讳莫。
程云回蓦地止了声。
下一刻,江逢直起身,温柔的环住她,头歪在她肩颈处,碎发拂过耳廓。
“因为,我对师姐——”
“有非分之想。”他低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