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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柔情空缱绻 往昔难在 荣华只虚幻 痴迷不悟 ...


  •   清晨,天阴沉沉的,灰黑的厚云不断堆积,直向人心里压下来。纪家码头冷清清的,时辰还早,上工的工人都还没来。周仁依旧是第一个来码头的,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一早到码头,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妥当。

      做好安排,周仁总要去船坞查看一番,检查那里停靠的货船是否有所损伤。这天,周仁一到船坞口,就见到一条货船旁边,隐隐有人影浮动。周仁惊疑不定,走上前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具尸体,被水泡得略微有点肿胀,依稀可以辨出是个女人。周仁忙把尸体捞出来,又吩咐上工来的工人通知纪老爷子,等着他来看了再做打算。

      纪老爷子知道后,原本是要去的,但才起身走了没几步,就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自从二太太病危,纪老爷子就日夜守在床边,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大太太立即扶住他,道:“繁树,码头的事,交给阑儿去处理,不过就是船坞发现了死人,又没证据证明与我们有关,即便巡捕房追究责任,花点钱疏通,也就了了。”

      沧阑也劝道:“爹,我会好好处理,你要是不放心,我把二哥也叫去。”纪老爷子点头,他把心思全放在了二太太上,到现在都还没察觉沧彦的异状,一听到沧阑沧彦同去,便放下心来。送走纪老爷子和大太太,沧阑立刻去找沧彦,这时候,运气好的话,沧彦应该是清醒的。沧阑认为,沧彦需要一些事情来转移他对闵蕙的思念,这是个机会。沧阑的运气不错,沧彦虽因宿醉头痛不已,神志却是清醒的,沧阑不由分说就拉着他出门。

      沧彦沧阑很快到了码头,一见到那个死去的女人,就双双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死了!”沧阑连连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人竟是妤好。如果,阿霖所说的没有错,那么妤好的死,必定与晴眉有关。沧彦的头痛在瞬间停止,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死者是小玉,疑惑地问:“老三,你认识她?”

      沧阑深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她是宝培未过门的妻子,成亲那天,宝培被抓了。”沧彦狠狠吃了一惊,他听苏琳娜说起过这事,但却没想小玉和宝培竟是那样的关系。然而,沧彦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这事与他又有何干,他只想用酒来忘记一切痛苦。

      “二哥,你留下处理这里的事,我有事先回去了。”沧阑急匆匆说完,匆忙离去。沧彦一言不发,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喝了几口,对周仁道:“你自己看着办。”说完,沧彦丢下周仁径自走了。周仁从兄弟俩的话中,已然听出死者是谁,当即就叫来几个工人,让他们把尸体送到宝培住处:如果那还有人,就交给他,如果那没人,就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沧阑向纪府赶去,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胸中有团烈火在炙烤着,烧得他的心一片燎原,不可收拾。这是什么样的家!这是怎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奢糜之地!沧阑想笑,泪水却顺着潮红的面颊滚落下来,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非要找晴眉问个明白,是不是为了达到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如此轻贱人命。

      然而,回到家中,当沧阑见到晴眉沧堇一块,带着子浚在花园里玩耍,他即将冲口而出的质问,又生生地咽回,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你看,他多像我。”沧堇掩饰不住为人父的喜悦,眼神一直追随着不远处的子浚,“谢谢你,晴眉,把子浚带回我的身边。”

      “都是老夫老妻了,还客气什么。”晴眉不禁也看向子浚,满足的笑容浮上面颊。“如今,你也该收敛些,为孩子做个榜样,是不?”晴眉沉默片刻,才又道,“我就是提点你一声,听不听是你的事。”

      沧堇笑了:“当然听。”正如沧彦所说,他也该换个活法,若再向以前那样放荡,恐怕子浚会步上他的后尘。晴眉乐开了花,一直缠绕在她心底、不能生育的阴影终于在此刻褪去。

      沧阑站着听了许久,终究还是悄悄离去。沧堇在外的名声,沧阑是知道的,他和晴眉的话,虽然再一次证实了沧阑心中的猜测——那孩子是沧堇流落在外骨肉,晴眉为绝后患,杀了妤好——但沧阑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无法把这些残忍的事实,告诉沉浸在幸福中的沧堇。

      沧阑的这份心思,很快就落了空。那天晚些时候,沧彦带着几分醉意从外回来,进门就嚷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失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沧彦走得东倒西歪,故意将李白原诗中的“得意”换成“失意”,尽抒他胸中郁结之情。

      沧堇远远地听见沧彦的声音,走了过来,扶住沧彦,道:“老二,你何苦,闵蕙走了,是她自己不知道惜福。”沧彦抬起头,研判似的看着沧堇,突然吼道:“你凭什么说小蕙!当初要没有你带着我去厮混,我何至于有今天!”

      “你果然还是怪我。”沧堇轻叹,神色却异常平静。沧彦惨淡一笑,语音忽地低下去:“大哥,我怎么敢怪你,你是我大哥啊。”沧堇闭了闭眼,一丝无奈迅速闪过脸庞,他从不知道,沧彦心中有如此深的痛苦,无法去爱,连恨也做不到,可是,又有谁知道,他的用心良苦?“老二,振作一些吧,酒喝多了伤身。”沧堇也知道,这句话听来有多苍白无力,可偏偏他只能这样劝解沧彦。
      沧彦神情古怪,大笑:“有时候,你不喝也得喝。大哥,你肯定不知道,小玉死了,今天清晨,周仁在码头发现了她的尸体。”沧堇顿时呆若木鸡,晴眉告诉他,是小玉亲口答应她把子浚接回家的,可为什么,小玉竟死了?沧堇不敢再想下去,拉着沧彦就向外走:“老二,我们去喝个痛快。”

      ***************

      “你两个哥哥都成了酒鬼,所以,你写信去搅乱丝娆的平静?”熙扬的愤怒,又汹涌而来,再也按捺不住。他紧抿着唇,仿佛不那样,就会克制不住对沧阑恶言相向。

      沧阑窘迫,面颊倏地红了:“我不知道大哥是否整天醉酒,那天之后他就没回过家,但二哥确实是终日饮酒,什么事也不管。”熙扬冷眼盯着沧阑:“你不是选择了另一个女子吗,她才是你的红颜知己,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秀君吗?”沧阑神情惶然,低语,“她为妤好的后事忙了好些天,这两天才空闲了些。”不知为什么,沧阑觉得秀君在躲他,这时,他自然就想到了丝娆,想把胸中所有的不快、疑惑、苦闷向她倾诉。熙扬满腔怒气突然消淡不少,这位纪家三少爷,一直生活在自己铸造的塔中,而现在,他将要被外力被拉出那个塔,在进与退之间,他不知所措,只想找一个平静的避风港。

      熙扬体会到沧阑的心境,也不再苛责沧阑,只问:“沧芸的情况,要告诉二太太吗?”沧阑犹疑不决,就怕说实话会加重二太太的病情。熙扬沉思片刻,又道:“这样,我随你回去。在其他人眼中,我还是纪家的女婿,也该去探望二太太。我的意思,要是二太太真的不成了,沧芸情形就告诉她吧,省得她见不到沧芸,走也不安心。”沧阑悦服,交代护士好好照看沧芸,与熙扬一同离去。

      一路,沧阑都默不作声,反倒是冷漠沉静惯了的熙扬,不时问一些二太太的状况,又提了提丝娆的近况。沧阑静静听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我若是你,没出生在纪家,该有多好。”熙扬在心底冷笑,若是易地而处,沧阑替他生在云家,只怕他的痛苦未必比现在少。

      “妤好的事,你要告诉宝培吗?”熙扬又问出了一个沧阑头疼的问题。沧阑想了想,反问:“你认为呢?”熙扬淡淡道:“这种事,不能瞒一辈子。总有一天,宝培会出来……”话未说完,熙扬突然想起丝娆,竟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意散向四肢百骸,整个人都被冻住,再也无法向前迈一步。沧阑拉拉熙扬,问:“你怎么了?”

      熙扬牵出一抹极不自然的笑:“没什么,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沧阑不便问下去,两人陷入沉默,一直到了二太太所住的西院静安园。

      屋内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人参的味道,闻着让人觉得压抑极了。二太太面色青白,躺在床上闭目静养。她的呼吸很急促,似乎是很难吸进空气,那艰难的样子,叫沧阑觉得,二太太好似春日的残雪,不堪暖阳的照耀,随时可能化去。熙扬上前,轻而恭敬地叫:“娘,我来看你了。”沧阑立在一旁,对熙扬的佩服更深,只有像他这样做戏不露声色的人,才可以将沧芸嫁与卓羽的消息隐瞒这么多年。

      二太太睁开眼,环视四周,又失望地闭上:“芸儿怎么没回?”熙扬回道:“她病了,不能来。”二太太竭力伸出手,拉住熙扬:“病得重吗,有没有危险?”熙扬有些酸涩,二太太的手也是青白颜色,似乎就剩下了骨头,硌得他掌心生疼,想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没有危险,就是我不放心,怕她旅途劳累加重病情,才一个人来你。”二太太舒了一口气,抓住熙扬的手也慢慢松开。

      “沈姨,大夫今天怎么说。”沧阑也走上前,关切地问。在纪家,最了解他心思的,莫过于二太太,如今二太太病入膏肓,他心里很不好受。二太太浮出一个虚弱的笑:“不中用了,只是拖日子罢了。沧阑,你给我倒杯水来,我这嘴里全是药味,怪难受的。”沧阑忙去倒了杯水,递给二太太,不想二太太久病,竟没拿稳杯子,把水尽数洒在床上。

      “阑儿,这么大个人还是毛手毛脚的。”大太太从门外进来,略有些夸张地叫,“你俩快出去,得赶紧换被子床罩,湿湿的怎么睡。”大太太几乎是把沧阑熙扬赶出门的,随后,她又将屋内的丫头下人尽数遣下。等他们出去,大太太立即插上门,死死盯着二太太:“你真是长命,为什么你还不死?”大太太语调阴森,充满了憎恶之情,她恨不得手里有把刀,可以立刻结束二太太的性命。

      二太太缓缓道:“你连这几日也等不及了?”大太太恨声说:“是,我等不及,你可知道,我忍了你多少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二太太神情恬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以前,我还曾幻想,你能接纳我,可是,当我知道你偷偷做了什么,就全明白了。”

      “我做了什么,你又知道什么?”大太太悚然,在人参汤里加的东西,是孙大夫告诉她的,她一直都十分信任孙大夫,也早封住了孙大夫的口,她完美的计划,怎么可能出了纰漏?“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肯定不知道,我出身医药世家,对各种药材的药性自小就熟记于心,我清楚,这些日子,你在我喝的人参汤里放了过量藜芦。”二太太大口喘气,青白的面色也因缺氧显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大太太气急败坏,又惊又怒地问:“繁树知道吗?你是不是告诉了他?”二太太摇头:“老爷子知道了,我不会到今天不治的地步。”二太太的目光充满怜悯,平素大太太过分严厉高傲的面容,此刻在她眼里不再拥有权威,她实在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大太太很是不解,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说,我害你性命,你为什么不说?”二太太道:“他是很敬重感激你的。当年,纪家有难,全靠你说服郭老爷帮忙,否则哪有今天纪家的风光。他知道你要强,一直都让着你,这些年来,他只做了两件事让你不痛快,一是沧彦的母亲,二就是我……沧彦的母亲,他对你让步了,但我的事,他说,那确实伤了你的心……”二太太的话结束在一阵粗重的喘气声中,她感到用尽力气,也吸不进一点空气。

      大太太怒极,几欲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入画是故意的,她故意说出这些来刺激她,她在炫耀,她有多么与众不同,纪老爷子有多么宠爱她、多么信任她,他把所有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告诉她!她的意思明明白白:所谓大太太,不过是空有正室的名分,别的什么也没有。

      二太太注意着大太太的反应,看到她气极的样子,便暗自叹气。大太太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说出这些,只是要大太太明白,她的手中其实握着幸福,只不过她从来都不曾察觉。“你是我这么多年噩梦的来源,如今你要死了,你也不放过我!”大太太尖刻地叫,“你用狐媚的外表迷惑繁树,你做出温顺的样子勾引他,实际上,你恶毒、虚伪、自私,惟恐我摆脱你的阴影!”二太太蹙眉,艰难地坐起,激动地说:“公平一些!我是你多年的噩梦,你何尝不是我的!我怕你对芸儿下手,只有把她送去北京读书,而我那没出世的儿子,也是因为你,才没能看这世界一眼,你恨我夺你丈夫,可你不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那是你应得的报应!”大太太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道,“你给了别人多少痛苦,自己就要加倍承受!”二太太突然微笑,又重新躺下,她的神情平静安详,再没有先前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怨恨和不甘,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害她的大太太,而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大太太震慑了,在那样的神情下,她只觉如芒刺在背,片刻也呆不住,匆匆夺门而出。她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二太太怎么会明知道是条死路,还要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大太太刚走一会,纪老爷子就来了。一进门,他就看到二太太的被子是湿的,立即就叫丫头换过,又亲自查看床榻上是否还有湿处,才道:“入画,你怎么都不叫丫头换湿被子?”二太太方才与大太太一番谈话,耗去不少精神,此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微微摇头,表示不碍事。

      “我就是不放心,才又过来。”纪老爷子说着就有了怒意,“这么多丫头下人,就没一个可靠的!”二太太连忙对纪老爷子摆手,神情也略显焦急。纪老爷子握住二太太的手,急急道:“你别着急,我不会责怪下人,这些日子,我本就该寸步不离你的。”二太太浅笑,用尽所有力气反握住纪老爷子的手,很多年前,她握住了这双手,就再也放不开。

      “到时间该喝人参汤了,我叫丫头端来。”纪老爷子详细询问过二太太的病况,孙大夫说是心肺衰竭,呼吸困难,只能用人参将养着,配以其它药物,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不大一会,春柳把人参汤端上来,二太太病重之后,她就被调派来此帮手。纪老爷子亲自端了碗,用勺子慢慢喂给二太太,二太太一口一口把汤喝完,心底缓缓流过一阵无法抑制的忧伤,没有人会比她更傻,宁可用性命,也要换取纪老爷子内心的安宁。她明了纪老爷子在恩与情之间的挣扎,他不肯忘恩,也不愿断情,尤其在曾经失去过一次之后,他就更珍惜所爱的人。如果她让纪老爷子知道真相,就是逼迫他在恩与情之间做出选择,无论怎么选,他都会背上沉重的包袱,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二太太贪婪地注视着纪老爷子略显憔悴的面容、鬓边的白发以及布满血丝的双眼,她要把他的样子,永远刻在记忆中。谁说人到中年情就淡了,二太太恍惚觉得,时光一直就停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刻,那时候,他们以最美好的容颜,遇到了一生也放不下的人。

      纪老爷子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不禁笑着说:“入画,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吗?我去你家的铺子买药,你站在红曲木的柜台后面,一格格拉开抽屉,把药称好,交到我手里。你那时候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一点也不肯马虎,什么药材忌和什么药材混用,都一一告诉了我……”

      二太太一直微笑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往事一幕幕涌现:她为了纪老爷子与家庭决裂,在外租了一套房子,不久就有了沧芸……在北京那几年,是她一生之中最难忘的岁月,尽管大部分时间是在等待,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甜蜜的希望,连空气都有醉人的气息。

      二太太的思绪又转到北京的家中,从她与家人断了来往,就再没见过他们,这么多年她从不肯轻易想念家人,也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这段,如今压抑太久的思念,以不可抵挡的速度吞噬了她。她离家时,大哥的孩子已经有九岁,现在也该娶妻生子了。蓦地,二太太又想到沧芸,心就刺痛起来,她实在不是一个好母亲,为了她自私的愿望,沧芸牺牲太多了。幸而,沧芸现在有了美满的归宿,也就不需要再操心了……二太太握住纪老爷子的手无力垂下,她肺里的空气一滴不剩,所有的牵挂都在一瞬间化作清风,再无迹可寻。

      纪老爷子刹时就觉察出异状,停止说话,吩咐丫头妈子进来,为二太太梳洗更衣,他自己却退到一旁,在梳妆台的匣子里,挑出二太太生前最喜欢的首饰。做这一切,纪老爷子都很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他眼中闪烁的泪光,泄露了他所有的情绪。

      半小时之后,纪家的晚辈都来了,熙扬也在列,但独独缺了沧堇,沧彦也醉醺醺的,要不是沧阑扶着他,恐怕他站也站不稳。纪老爷子气得说不出话,劈手就给了沧彦一巴掌,大太太立刻道:“繁树,赶紧办后事要紧。沧彦这些日子一直这样,我也不敢告诉你,省得你再多担一份心。”大太太话说得漂亮,明着是劝解纪老爷子,实则却是火上浇油。纪老爷子顿时怒骂沧彦:“你像话吗,大白天就喝酒?沈姨过世,你不清清醒醒送她一程,难道还要我把你打醒?”纪老爷子作势又要打沧彦,沧阑赶紧挡在前面:“爹,二嫂离家,二哥心里难受,喝一点难免,日子久了,自然就好啦。”纪老爷子深知情为何物,不禁也放低了声音:“我是过来人。彦儿,你要振作,别让外人看扁你。这么大的家业,还要你们兄弟三人继承!”

      沧彦立时清醒不少,低低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把纪老爷子的话放在心上。他原是放纵惯了的,因闵蕙而重新开始,一旦闵蕙弃他远去,他只会自暴自弃变得比从前更不堪。大太太见了沧彦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颗心略微放下,而今除去了二太太这个眼中钉,她也该设法把沧彦除掉。她这一生做的错事,都集中在沧彦的头上。当年,她就不该答应纪老爷子,只赶走他的母亲,留下这个不属于她的孩子。后来,她也不该因沧堇和他一起在外厮混,简单地认为他只是一个懂得吃喝玩乐的蠢材,放松对他的警惕。

      晴眉从一进来,就躲在人群中,暗暗观察大太太。她有一些不确定的猜测,现在看大太太对沧彦的态度,倒把心中的猜测证实了八九分。到此时,她对沧彦最后的一丝担心,也彻底放下。

      “沧堇呢?”纪老爷子环视四周,突然喝问,“他为什么不在!”大太太忙笑道:“沧堇一早去盘帐,这会不知道在哪。”纪老爷子不太相信,晴眉立即又接道:“是真的,昨晚沧堇就跟我说起,今天要去盘帐。”纪老爷子这才信了,打发一拨下人去找沧堇,说是无论在哪里,也要给找回来。“熙扬,沧芸怎么没回来?”纪老爷子又想起远嫁的女儿,“难道她嫁了人,就忘记她的娘亲?”熙扬将沧芸的事故禀明,纪老爷子大受打击,好一会儿才能说话:“既然沧芸不能来,熙扬你就帮他戴孝,你也算是入画的儿子。”

      熙扬应承,并不把沧芸嫁人的真相说破。沧阑暗暗吃惊,他原以为,纪老爷子的那番话会让熙扬说出真相。他悄悄问熙扬:“你不介意?”熙扬淡然:“有什么好说的,现在的情况已经够混乱了。况且,我代卓羽沧芸尽孝,也没什么不妥。”沧阑很奇怪,直觉熙扬话中含有深意,还想再问,熙扬却已经走开。沧阑见他接过丫头递上的孝服,套在身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灵堂很快就布置起来,一切早已准备好了,白布、黑纱、香烛、孝服,当烛火缭绕燃烧起来,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十分肃穆。晴眉趁着丫头下人布置灵堂之际,溜出门去,她要赶紧把沧堇找回来。晴眉想也未想,直奔大世界,若沧堇不在那里,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去——他在惠民路的小公馆。

      还未到掌灯时分,大世界已是人头攒动:赌房里多是一掷千金的豪客,也不乏输红眼的穷老百姓;戏台前放眼望去都是粗布麻衣,有钱人当然坐在二楼的包厢,绝不会自降身份与穷人挤在一起;舞厅内人还不多,但舞女身上各种高级的、廉价的香水味道,已经香到每一个角落。晴眉仔细地寻找沧堇,只希望快点找到他,赶紧离开。她虽是大户小姐,却很少用香水,也不太习惯那种味道,在未出嫁前,她曾随晴衍到过舞厅玩乐,没几分钟就受不了浓郁的香水味,匆忙离开。如今,晴眉迫不得已来舞厅,倒真是为难了她。

      有舞女从晴眉身边经过,俱好奇地盯着她看,她们大约都带着奇怪的直觉,一见就知道晴眉来者不善。沧堇埋首在舞女堆里,晴眉在舞厅里转了一圈才见他的人影,走过去站定,便瞪着眼怒视沧堇。沧堇仿佛所感应,抬头看了晴眉一眼,竟连最淡漠的招呼也吝于给她,又埋头与怀中舞女调情。

      晴眉自小到大,哪里受过如此对待,这大庭广众之下,周围又都是被太太小姐们轻贱到泥尘里去的舞女,她立即就变了面色:“纪沧堇,我特意来找你,你别把我的一片好心不当回事!数日之前说的话,言犹在耳,你却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管你在外的所作所为,但你也别因此,就把我看作是好欺负的。”

      沧堇不为所动,依旧不看向晴眉,倒是他怀中的舞女知情识趣,作势欲起身,却被沧堇拉了回去。晴眉面色铁青,怒道:“全家人都在找你,奶奶和我为你打圆场,说你在外盘帐,一会儿谎言被拆穿了,看你怎么说!”

      “多谢费心!”沧堇总算回了晴眉一句,口气冷得跟仇人说话似的。晴眉上前推开那舞女,拽着沧堇就往外走,沧堇也不挣脱,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瞅着她。出了大世界,沧堇立即摔开晴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可是给你曾大小姐留足面子了。”

      晴眉气得哆嗦,指着沧堇的鼻子吼:“你没良心!我才帮你要回儿子,你就把我当仇人!就算是以前,你也从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沧堇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凶恶,他紧紧抓住晴眉的肩,几乎想把她捏碎:“到底是谁没有良心,你不觉得双手上的血腥,永远也洗不掉吗?”

      “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晴眉不甘示弱,“你只知道在外风流,哪里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沧堇冷冷地笑,带着几分自嘲:“我倒愿意自己只是个风流鬼,别的什么也看不到!那个家,算是家么?”晴眉心中一动,惊疑问道:“你难道只是为了逃避,才把自己放逐……”

      “你说的对,我把自己放逐了,而你,我的妻子,为自己的利益不惜杀人!好,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做你心中的丈夫!”

      晴眉多少能体会到沧堇的心思,她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却原来她的丈夫,并不只是一个懂得吃喝玩乐的阔少爷。“不要紧。”晴眉刹时就盘算好了,“如果你放不下兄弟情谊,那纪家的产业我不要了,但你要帮我找一个宝藏。”晴眉知道,只要抓住子浚,她在纪家的地位就不可动摇,而以他们今日的谈话来看,若能得到沧堇的帮助,事情肯定会容易不少。

      沧堇叹道:“芸芸众生,谁都不能彻悟。有人堪不破名利,有人堪不破情仇,我们其实都一样。晴眉,荣华富贵,到头来都只是虚幻。”晴眉反唇相讥:“恩怨情仇,到头也不是一场空?你的心思,他们知道吗?也许有一天,他们还要怪你的不是,说你这大哥只是个浪荡子。”

      沧堇不再言语,他自己都没看破,又怎能劝晴眉。“二太太死了,老爷子叫你回去。”晴眉慢慢也生出许多感触,不再与沧堇针锋相对,她也明白了,他是不会帮她的。大概,直到今天,她才真正了解了沧堇。沧堇即刻向家去,走了几步又回过来,道:“晴眉,你尽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我不拦你。但是,请别再害人性命,小玉一条命,已经够了。”

      晴眉呆住,她原以为沧堇所指杀人是那个流产的孩子,却不想他所指的是姜妤好!那个舞女,死了吗?晴眉不禁迷惑,难道就因为她们的那番谈话,那女人就受不了,自杀了?

      天色很快黑尽,四周耀眼夺目的霓虹招牌刹那间亮起,刺得晴眉的眼睛一阵酸涩。何时,这看惯了的彩灯,也让她不习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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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柔情空缱绻 往昔难在 荣华只虚幻 痴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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