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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皮肉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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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清晨,赶上一月一次的大集,卢县早市不到五更就已经喧哗起来,天边泛着雾蒙蒙的白,各家摊开了铺面,招牌幡幌高高挂起,寒冬的雾气和吃食的白烟交错蒸腾,混着渐亮的日头缓缓散开。
“哟,这不是陆芸嘛,可好久没见你赶集了,听说你大伯要把你嫁给那傻子啦?”
芸娘坐在板车上,刚到集里就听到这么一嗓子,她顺音瞥了眼,麦面摊后面站着五六个小姑娘,为首的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花袄子,几人咬着耳朵,面上都是看笑话的神色。
这些都是十里八村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总看她不顺眼,芸娘眉毛一扬,
“我当是谁呢,齐二姐,怎么没拿你家麦面把你抹白些再出门。”
“你!”
齐二姐甩着粗辫子,黝黑的脸上带着丝难堪,鼓鼓的胸膛上下起伏。
她是黑了些,谁像这陆芸,明明也是风吹日晒,干着农活累活,却长得白嫩水净的,这两年出落得越发好看。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陆芸长得好啊,要不是她家实在太穷,怕是提亲的得把门都踏破了。
惹得多少乡里姑娘心生妒意看不惯她,偏陆芸也是个倔性子,连句软话都不知和人讲,
“陆芸,你少得意……”
话音出了个头,齐二姐看到陆芸身旁的少年,眼珠子都不动了,这世上怎么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小郎君,布衣粗衫也难抵周身的气度,跟画里的人走出来一样,蒙蒙晨光中,那人影儿动了动,让人都舍不得眨眼,生怕一眨眼,风一吹那人就跑了。
芸娘轻巧地跳下板车,转身卸下两个大木桶,弯下腰一手拎起一个,双臂抡圆,稳稳地朝旁边的摊位走去,可走到半路,眼前落下个黑影。
她抬眼,只见齐二娘黝黑的脸上飞着两坨红晕,眉眼含春,
“诶,芸娘那是谁?好俊俏的小郎君啊。”
芸娘看了眼前面的顾言,再扫了眼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个踮起脚,跟那春日头墙外抽出的花骨朵一样,你推我挤,巴巴地望着那人,心里一急。
好嘛,顾言是她捡来的,这还没当官赚钱呢,就这么多人惦记,这可怎么能行?!
芸娘把手里的木桶重重地落到地上,惊得众人一愣,纷纷回过头看她。
“看什么看!都回家看你们自己男人去!”
她娥眉一扬,挺起胸脯,双手叉腰,掷地有声,
“那是我夫君!”
齐二姐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
“你,你夫君?!陆芸,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芸娘脆声道:
“就这几日。”
齐二姐不服气,
“你少胡说,你脸大手糙的,力气比男人都大,穷得都吃不上饭,哪个能看得上你?”
芸娘下巴一扬,五官都飞了起来,
“那他就是喜欢我脸大手糙,力气跟男人一样,宁可吃不上饭也要同我在一起,昨晚我俩还睡一个被窝呢。”
“陆芸你!你!真不害臊!”齐二姐面色赤红,手指着芸娘。
芸娘翻了个白眼,
“我自己相公干嘛要害臊,再说看不上我,难不成看上你啊,也不对着水缸看看自己那大黑脸。”
说着,她又提起木桶,横冲直撞地朝齐二姐身侧挤过去,
“让开!别挡路。”
齐二姐躲闪不及,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了身后的板车上,好好的新袄子蹭了几个乌黑的大泥点,脸色涨得通红,跺了跺脚,冲着前面人背影带着丝哭音喊道:
“陆芸!你别得意!今日管集的是李大郎,可有你好受的!”
芸娘头都没回,声音像只雀鸟一样高高飞起,
“我怕他似的,你管好你自己罢。”
顾言扭头一看,只见刚刚吵完架走来的芸娘,没了那飞扬的神采,低眉耷眼,小脸皱成一团,嘴里嘟囔些什么,
“今儿真是不走运,怎么偏就遇到那里胥李大郎.”
“里胥怎能管这市集?”
芸娘瞥了顾言一眼,对这达官贵人家出身的公子表示鄙薄,
“就卢县这小地方,家族里长都是一伙的,什么他们能管,之前我与阿爹摆摊,那李大郎见我阿爹腿残,故意要多收二十文的摊费,阿爹不肯,便起了争执,这才结下了梁子。”
芸娘将木桶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皮肉冻,这是她半夜就爬起来用卖猪剩下的边角料煮的,足足熬了三四个时辰,放在屋外凉透,现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芸娘切了一小块,递到顾言嘴边,顾言眉眼愣了下,看了眼街上人来人往,还是微微张开嘴,那肉冻就滑到了嘴里。
“我手艺是不是顶好的?”
顾言轻轻点点头,芸娘抿抿嘴,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梨涡,
“你不吃么?”
顾言想到早上那一碗稀得能照人影儿的黍子汤,怕是填不饱什么肚子,
“没事,我吃不吃也不打紧的。”
看着芸娘弯腰把盖子小心翼翼地合上,顾言一怔,微微垂下眼。
日头被积云笼起来,雾蒙蒙中飘起些小雪,芸娘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眼神盯着来往的人,偶尔扯上一嗓子,可过往行人匆匆这声音被淹没在叫卖声中,个把时辰还没卖出多少,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扭头看向身侧的人,
“你说,今儿要是卖不出可怎么办?”
顾言听到这话,抿了下唇,打量了四下一圈,也没说什么,转身朝巷口走去,芸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睁大眼睛,见他捡了块石子,又寻了块旁人铺子扔出来的破木板,俯身在那写了块招牌,那字写得又大又有力,筋骨流畅,好看得紧。
写完,顾言搓了搓指尖,将石子扔掉,拎着木牌立在摊子前面。
芸娘眼睛一亮,绕着摊子走了两圈,这牌子一立了起来,这摊子就像有了主心骨,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瞬间有了底气。
“顾言,这字写得真好啊。”
她抬头望向少年,眉眼弯弯,雪花轻轻扬扬如柳絮飘落,少年也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仿佛两人只要并肩站着,就能将这隆冬寒风吹散。
“卖皮冻嘞~”
芸娘卖力地喊着,终于陆陆续续有些客人来了,开了张这生意就好做了些,到了晌午,对面食肆里坐满了人,好些人过来买些冷食带过去吃,芸娘的皮冻摊也带着热火起来。
“老板。”
一个人影在眼前落下,芸娘没抬头,去切那肉冻,
“要几两?”
客人急忙摆摆手,
“不是,我不买那皮冻,”
不买肉冻?芸娘抬起头,纳闷地看向来人,
“那你……”
那客人戴着方正的巾帽,他指着摊子前立着的木牌道,
“你招牌是谁写的,我有封书信,还想劳烦代笔。”
芸娘一愣,没想到顾言的字还能招来生意,她望向身边人,顾言清秀的眉头微蹙,还没张嘴,就被芸娘拉了过去,
“那是我家相公写的,信嘛倒可以写。”
芸娘眼睛弯弯,顾言看到她这副模样,知道是脑子里又有什么鬼机灵的算盘了,果然,
“报酬不能少,还得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慢慢写,要有热茶热饭。”
那客人笑了笑,拱了拱手道:
“这是必然的,必不会亏待这位小先生的。”
顾言听到这话,望了望这阴阴沉沉的天色和这风雪中破破烂烂的小摊,有些迟疑。
“快去吧。”
芸娘推了他一把,顾言向前走一步,回过头,立在那里。
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又看了她一眼,
“有事叫我。”
天色越来越低,那灰色成了暗黑,小雪成了大雪,寒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飘在空中,这隆冬时分,本就冷得怕人,再飘些雪花更是格外寒意刺骨。
“笔法结体严正,意境呼应,浑然天成,小先生这字是着实下过苦功夫的啊。”
客人在那边喋喋不休,顾言没说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看向窗外,街面上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瑟瑟寒风中,一个瘦瘦小小的站在雪里,她卖的那东西大抵卖不了几个铜板,头上,肩上覆着一层白,冷得直搓手跺脚。
“观你这书法,有没有想过去做个笔墨经生……诶,小先生……”
客人发现对面的人压根没听他说话,顺着他目光从窗外望去。 不远处少女脸蛋通红,可那脸上总带着笑,看着那笑,就像是日子里的丁点盼头,仿佛再苦的日头也都不觉得苦和累了。
“哟,这么大的雪可真是不容易啊。”
客人拍了拍桌子感慨道:
“都说少年夫妻最是情深,娶了个这么个吃苦能干的小娘子,当真是好福气呀。”
“笔墨就不做了。”
顾言冷冷道,推了东西起身要走,客人急忙拉住他胳膊,掏出个帖子,
“我再补些银钱,请小先生再留一副字,我做名帖用。”
顾言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只是刚又坐下执起笔,
“不好了,小郎君,陆芸她,她……”
听到有人喊芸娘的名字,顾言笔下一顿,墨点晕染开来,舒畅的字迹撇出去一笔,像是一团绕在一起的疙瘩,看得人心烦意乱,一旁的客人心疼地大呼小叫。
顾言撂下笔,猛地起身,从窗户望去,摊子旁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人,人群中交头接耳地在说些什么,可就看不到那个娇小的人影。
“怎么回事?”
顾言目光冷了下去,声音湛凉。
跑进来的齐二姐心里一骇,这小郎君初看起来俊俏得紧,可拉下脸皮来的时候怎么这么让人害怕,那眼神活生生地要吃人一样。
她吓得直哆嗦两下,指着外面人群,话都说不利索,
“那,那李大郎来了,芸娘,芸娘她快把人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