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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缳吟 ...

  •   我想,如果我没有自告奋勇地提议去见苏武,我的生活会平静许多。
      但是人生经不起假设。
      感情也是一样。

      我身后的火映红了半边的天,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完全不复昔日的温馨宁静。
      我还记得受伤前的那一刻,母阏氏猛地将我推出了毡包:“若殷,快逃,不要回头!”
      年少的我就开始拼命地跑,跑出了毡包,冷箭在身后嗖嗖飞过,我到处躲闪,却还是有一支扎入了我的肩头。
      我扑地一声跌倒在地。身后悉悉索索脚步声近了,我闻到一种可怕的气息。像是地狱死神的召唤。
      我想起了母阏氏的叮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肩上的疼痛,再一次忘命地跑,跑向深沉的夜色,跑向我唯一可以期待侥幸的远方。
      我又一次跌倒,撞到了一块大石,磕得我头嗡嗡直响。我尽力摆直了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我眼前乌压压一片,头重脚轻,猛地又栽倒在地。粘稠的液体从头顶上流了下来,顺着我的发丝。我抓了一把头发凑在鼻尖,腥甜的味道,像是刚刚宰好的牛羊。
      又有人靠近的声音,我害怕地藏到了大石后,祈祷着上天眷顾,不要让他发现。
      但他还是发现我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向我移了过来。我在石头后面瑟瑟发抖。
      他看见了我。见我可怜的模样,伸出了手,把我牵了起来,带我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山洞里。
      他生起了火,让我和他一起坐在火堆旁边。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全身戒备的我,温和微笑。
      头还在发痛,我揉了揉它。也许是他看到了我指间的血,知道我的头部受了伤,便提出帮我看看。
      他的手缓缓地伸向了我的面纱,我竟没有拒绝,看着那张指纹细密虬结的手,我心头一片空白。
      当那只手触到我头上的铃铛时,清脆的响声让我身体一颤。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铃铛还在作响,面纱还在摇摆。
      我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看着他,不敢再上前一步。
      而他像看着一个孩子一般笑了,说道:“小姑娘,我不碰你的铃铛了。你快坐下吧。”
      他给我找来了清水,帮我把肩头的箭拔了出来,嘱咐我小心清洗,便大踏步地离开了山洞,说要去看看外面的情势。
      他一离开便再也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呆在山洞里,看着那火渐渐地熄灭下去,洞外的寒风呼啸着像野兽的咆哮。
      我裹紧了衣服做在冰冷的山洞里。寒冷和饥饿第一次让我觉得恐惧。死亡第一次离我这么近。
      最后的意识都是混沌不清的。我只记得头顶上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我重重地摔倒在了山洞里。

      我从毡席上一坐而起,涔涔冷汗不知何事已经爬满了额头。
      梦里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场叛乱。周围寂静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在前面疯狂地奔跑着,身后是追兵。然后我遇见了那个男人,他拥有李陵的面孔,他的手缓缓伸过来,想要掀开我的斗笠。在我满怀欣喜的时候,在他的手接触到面纱的时候,我的四周却燃起了火,火苗把面纱一点点地蚕食,我伸出手向李陵求救——
      可是那个人向后退了一步,那张脸也已经不再是李陵的脸。
      是苏武。
      我坐在清水面前洗了洗脸上的汗。李陵已经被狐鹿姑招去商量今年春祭的事情,婉箩正在外面浆洗衣裳,整个毡包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苏武,苏武。
      我轻声地念出这个人的名字。唇边却有另外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缳吟。
      他们相识。曾经相识。在十多年前的长安,在那个李陵和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看着清水中那张和缳吟一模一样的脸。
      十多年前,你遇见的是她么?真的就是她么?
      可是为什么她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为什么她又告诉了另外一个男人她的名字。
      李陵,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很恐惧。我很害怕。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的脑中逐渐成形。
      我想要去证实。请你给我勇气。
      我推开了盛满清水的盆子,如同成婚那晚一样,直接走到了神巫的毡包面前。梭离纱见到是我,没有问任何缘由,便将门掀开,让我直接进去。
      神巫,不,也许应该称她缳吟,正站在案几后看我,眼神中是复杂的情绪。
      我走了过去,站在案几这一端,和她静静地对峙着。她的眼一如从前一般美丽。岁月的风霜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即使,她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很多,很多年。
      “我看到你来了。”她只是淡淡地说,算是开场白。
      “你叫缳吟?”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她郑重地点头。
      “你以前认识苏武?”
      她也点了点头。
      “也认识李陵?”
      她还是点了点头。
      “五年前,其实是你救了李陵?”
      “是。”她没有再点头,干脆果断地给了我一个回答。
      我可以感觉到体内有一种狂躁的情绪要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可是我死死地握紧了拳,尽量让我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沉稳。
      “你为什么要救李陵?”
      “我只是想要让他好好活着,居次。”她回答得仍旧不冷不热,像是与己无关。
      “好好活着?!”我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剩下的话就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你希望他好好活着,可是他并不快乐!你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你看不到他隐藏在眼底的失落和抑郁!你哪是救了他,你明明是害了他!”
      没有等缳吟说出话来,我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神巫大人,我一向敬重您。请您诚实地告诉我,当初把我变成这个模样,是你的意思吧?”
      “居次,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神巫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愠怒。
      我却不以为意:“你别以为我是几年前还可以任你欺骗的小丫头!你说的传说,我相信,但是你的动机,我却不得不怀疑。”
      那些话,关于所有这一切的猜测和想法,在这一时候如同瀑布直流,飞下三千尺,急湍猛进,由不得我停下来。
      “你原本是希望苏武能够留下来的吧?按照你原定的计划,拿开我的斗笠,奉神明的谕诏,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你给苏武安排的吧?可惜那个时候我拒绝了,他没有成为我的丈夫,你怕他死去,所以天占的时候,故意做了‘生’卦,是不是?”
      “……”
      “可是他还是没有降,父王把他放逐到了北海,你见不得他生活在那种环境下,所以你三番五次让父王和哥哥派人去劝降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后来,后来你看到了李陵。在所有人看来,他们俩自小感情深厚,所有守边的汉将中,没有比李陵更适合去劝降苏武!所以你在他兵败的时候,去救了他,又在天占时,用了同样的手法,让他能够活下来!你那时候的意图,的确是希望他好好活着,可是你要他好好活着的目的,却是为了苏武!”
      “你无言以对了吧?你说不出来了吧?好,我继续说。我原本也不想这么认为,我觉得没有人能够做出这样巧合却看上去那么自然的安排。但是这么多年了,神巫,你来到我们部落这么多年了,你的容颜一点都没有变,你没有老去;还有,十多年前,你明明身在草原,却能够在长安与他们相遇——你根本不是常人,是吗?!”
      “所以你可以任意地改变我们的命运,由不得我们拒绝。你想要苏武活下来,活在塞外,不回去见他那深爱的妻子——你以为这样就能够留住他的心了吗?没有,他还是很爱他的妻子……可是李陵不一样,李陵他……他喜欢你啊!你去过长安,你见过李陵,他从此再也忘不了你,就连留下来,也是为了你……”
      “你把我当成是你的道具,这么多年,我受你的恩赐,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可是……我不愿意看到李陵这个样子……他不快乐,他很不快乐……而且,他还不知道,他只是你的工具,他……”
      “缳吟,你就为了一个苏武,囚禁了李陵……你真的好自私,好自私啊!”
      澎湃在胸中的痛楚宛若麻药,在一点点地吞噬我全身的力量——说完心中所想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双腿,跪倒在地,掩面哭泣。
      缳吟并没有辩解,只是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像从前那样把我扶了起来。她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低低地说了一句。
      “若殷,你很聪明。可惜,你太聪明了。”

      那日在神巫的毡包中发泄后,是梭离纱把我送回去的。我回去之后,便直接晕倒在了毡席上,婉箩慌忙又去叫了神巫。后来我知道,我的腹中又有了一个孩子。
      我能够看得出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李陵非常的开心,脸上露出了孩提时代才有的笑容。虽然不是第一个孩子,可是迎接新生命的欢欣还是能够让他这个父亲激动不已。
      就这样安稳地过了很久,我没有再去找过缳吟,缳吟也没有来找我。
      分娩的那个晚上,李陵和婉箩都在我的身边。
      匈族的习俗不像汉人,在妇女生育之时,孩子的父亲必须要守在她母亲的身边,给予她力量,和他一同迎接婴儿的降临。
      李陵握紧了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掌心他特有的温度。他很紧张不安,眉间也有一种欢喜在雀跃。汗水从他的发间流下,湿了他的衣,湿了他的双臂,而他仍旧牢牢抓住了我的手。
      生育时经受的痛楚彻底掩盖了最后剪断肚脐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婉箩抱起了初生的婴儿,高兴地看着我说:“居次,孤涂是个可爱的小男儿!”
      我挥手,婉箩便低下身,让我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楚。
      花一般粉红娇嫩的皮肤,和一双灵动的未经世事的眸子。我笑了,李陵和婉箩也跟着笑了。婉箩开心地抱着孩子出了毡包,说是要给单于看。李陵没有出去,他留了下来,陪在我的身边。
      我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额上的皱纹。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草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了。昔日汉将黄色的皮肤已经变作了古铜,虬结的胡须张扬地垂在双肩。他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他的生命注定烙上匈族的印记。
      他凝视着我,眼眸中是化不开的关切和深情。
      我轻轻地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颊边。
      李陵,这样就足够了。
      此世此生,我都不会告诉你,事实的真相。
      如果你是生活在梦里,那么我就陪你一起生活在梦里吧。
      也许多年前缳吟和我说过的话,是对的。
      即使你遇见过她,即使你爱上过她。但是,现在守在你身边的人是我,陪你度过一生的人是我。以前的一切,还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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