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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半年不见,京都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越是靠近城南门,尚莲就越是这样肯定。

      如果说在卢荻的脑海中,对声音的敏感使他能够感受出某种音质的形象,那么尚莲,也是同样具备这种奇怪的记事方法的,她可以把闻到的气味与过去某个时间段所发生的事情相连,一瞬引起共鸣,从而产生回忆。

      就像此时,她半倚在窗边,闭上眼的同时嗅觉会变得分外灵敏,外面是缓缓向后退去的街景,闻着不断飘来的各种味道,脑海里便勾勒出了京都街市拥挤嘈杂的样子——她就像是久别家乡的旅人,在重归的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细细品尝起这个城池最陌生却又最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独属于京都,或者,独属于她曾经恣意轻狂的少年岁月。

      她舒了一口气,谈不上欢愉,只是略为疲倦。

      然而,车子里的霍方,却有着按耐不住的好奇,他不曾想象过大人们口中的京都是怎样的繁华,然而眼前的一切,却向他展现了京都大气磅然的一个角落。他的邯郸不会有这么拥挤的街道,不会有这么多门面精美的店铺,不会有这么多穿着华贵排场铺张的贵族,当然,更不会有街边最势利的商人嘴脸,以及那些与背景格格不入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把窗帘掀开一角,小心翼翼的向外探去自己打量的目光,带着一丝谨慎,和一点困惑,然而更多的,似乎还是少年人该有的兴奋与雀跃。

      “方儿,你看见了什么?”对上女子深不见底的眼,霍方一顿,他已经习惯这样不时地面对女子古怪的问题了。

      “看见了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商铺,”霍方对着窗外笑了笑,“原来京都就是这样子的,看起来和邯郸很不一样呢,我们那儿有好多人想来京都,都说这里是个了不起的地方。”

      “嗯……”尚莲淡淡应了一声。

      “可是,莲姐,”少年突然坐近尚莲,手臂撩起她那侧一直垂着的窗帘,纤细的手指向一边,“你看,人有很多,可是很不一样啊,有穷人,有富人,有身分高些的人,也有很多活得潦倒的人……可是好奇怪,这么多天差地别的人,都在一条街上,说话,行走,买卖东西。”

      尚莲看着他,眸光却不易察觉的亮了一下,伸手拽回霍方的手:“怎么奇怪?邯郸不是这样的吗?”

      “呃,”霍方打结,他的一只手被她攥在掌心,略微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没挣开——到底是半大的小子,鼻尖渐渐浮上一层薄汗,不经意抬头却对上了她兴味盎然的眉眼,心头一窘,干脆撇过头去,“我怎么知道?京都就是哪里奇怪,就是和邯郸不一样嘛。”

      明显感觉到小家伙躲藏不及的羞涩,尚莲眼中的一抹调笑越来越浓,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手去挑少年尖尖的下巴,凑近耳边,试着做出吐气如兰的效果:“哦?是这样啊……”——赤裸裸的调戏。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眼前这个青涩无知的孩子会一再引起自己的注意,似乎看他窘迫委屈,或者羞涩茫然的表情,倒成了一种乐趣。

      然而,车厢里的对话也就到此为止了,一个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哎呦我的祖宗,您可算还知道回来……呀!”

      尚莲扭头,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傅妈妈一手拉开了的车门还大敞着,眼前是她那张扑了厚粉却显得异常惊愕的脸,越过她,外面是一字排开的众人,这阵仗……是来迎接她的么?

      没等众人消化完车内这幅难以言状的画面,已然有人呼喝了起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不用看,自然是久别的萧二。

      讪讪放下手,推开少年略有些呆愣的面孔,尚莲挥挥手:“嗨……那什么,我回来了。”马车里是不能呆了,淡定地下了车,甩给一旁正幸灾乐祸的严勇狠狠的白眼,还不忘牵起嘴角:“大家都在这啊,哎?怎么不进去呢?”

      人来得还真是全,墨宝楼老老小小的不说,骆远秦啸还有一向深居简出的杜灵雁都在,当然……还有萧二。

      “那是谁?”被人忽略到现在的萧二,一开口就是满腔的火药味,“我问你那是哪一个?你从哪里带回来的这么个东西?”

      尚莲不高兴了,什么东西?霍方虽然只是她顺手拐回来的孩子,但她一向护短,不高兴则说明她不知不觉已经把霍方划入自己的圈子里了,遂冷哼道:“萧公子,这与你何关呢?”

      萧二被她一句话堵得噎住,瞪圆了茶色的眼珠,表情很是受伤:“与我何关?你居然问与我何关?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你离家出走我半夜都会爬墙去给你送好吃的,怕你委屈,每次都带你最喜欢的肉包子……你现在,很好、你很好,我萧二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儿狼!我,我当初就不该冒着生命危险去厨房帮你偷肉包子!”

      好吧,谁曾想原本高高兴兴等尚莲回来的美意,竟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要命的是,为什么大家听了萧二的痛斥,不但不会觉得可怜,反而觉得可笑?二公子,你确定你要把两个人这么丢脸的童年拿出来宣讲么?

      尚莲一怔,心里浮起一些说不出的情绪,倒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怀念。瞅瞅萧二眼见着就要落泪的俊俏脸庞,叹了口气,上前掐了掐男人的脸,手感一如既往地好啊:“好了好了,你哭给谁看呢?多大事儿啊值得你这样?再说……我还因为你那肉包子,被庙里的野狗追了好几回呢,我不也没怪你么?”

      萧二弯腰一把抱住她,脸还在她颈窝里蹭了蹭:“那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背着我们就去养男人了?”还是个这么嫩的男人……

      尚莲蹙蹙眉,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萧二一愣:“真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终于破涕为笑,满面的委屈愤怒烟消云散,像小时候一样扯扯她肩上的发辫:“……阿莲,我是忘了说么,欢迎你回来。”轻轻说着,一面抬头,目光直直射向马车里的孩子,眼中竟带着一丝得意——维持着拥抱的姿势,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莫名其妙——这是旁观众人对萧二公子的一致看法,人家怎么说也就是个孩子,再说,大家实在是不太明白萧二的意思,要说他和尚莲有什么吧,可这么多年过去,黄花菜都早凉了;但要说没什么,他这犯的又是哪门子的醋劲?

      再看一旁的骆远,他只淡笑着向腾不出手的尚莲微微点了个头,然后慢慢踱至严勇面前:“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语气倒是很温和,只是面上的笑意未达眼底。

      “是一个故人的孩子,”严勇答得老实,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些惶惑的霍方,复对骆远笑了笑,“主子那性格,您不是不知道——爱揽事儿,回头还得我把这孩子安顿下来,不然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把他放在主子身边养着吧?”一面颇为无奈地耸耸肩,却不料他的声音并不大,还是被最靠近他们的霍方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就不会看到,少年一瞬间僵硬的肩膀。

      “嗯,你多注意着点儿,别让这孩子出什么岔子。”不然,尚莲恐怕也会着急。

      “这我知道……骆大人,我想问个事儿,”见骆远只是沉默地看他,说道,“京都这两天传的那件事,是真的么?”

      骆远眯了眯眼:“那件事?京都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才知道?”

      严勇哽了一下,怎么难道他该早点知道么,愣愣道:“我这不是才回京嘛,刚进城门的时候,趁主子瞌睡我在路边停了片刻,茶寮酒肆里谈的都是这事儿!吓得我……立马拉了踏雪往这儿跑,一刻也没敢停哪。”一边说着,露出苦哈哈的表情,配上他那张不修边幅的脸,显得更是一脸衰像。

      骆远笑着瞟了他一眼,他与严勇认识已久,知道他的为人,只问他:“怎么,你觉得你能拦得住这满天飞的流言?我敢保证,尚莲她很快就会知道,或者……已经知道了。”京都啊,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的,关上窗户都能听到得一清二楚。

      严勇挠了挠头,觉得是这么个理,又觉得连骆大人他们都不烦这事,我一车夫瞎操个什么心?想明白后他百般无趣地拉起踏雪去马厩,至于霍方,自是得要他这个“闲人”一手照看着了。

      于是大家又互相打闹着,呼呼啦啦地往墨宝楼里去了,待得众人一进门,傅妈妈便“砰”的一下伸手关上了大门。

      路人惊奇地投过去一眼,却又生生被傅妈妈那张满面春风的白脸吓到,模糊中只从门缝里听见一句尖声招呼:“今日墨宝楼停业啦——恕不接客!”

      这年头,做青楼的竟还停业,真稀奇。路人摇摇头,拖着步伐远去了。

      是夜,墨宝楼里一片欢腾,热闹得有些过分,酒过三巡,骆远好不容易甩开那几道灼热而黏人的视线。走廊拐角,老地方,尚莲背靠墙席地坐着,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见他出来,不禁笑出声:“喔……想不到骆大人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骆远看看她,干脆跟着坐下来,掸掸身上那件被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裳:“拜某人所赐啊……”若不是她开这青楼,他也不用三不五时地来逛窑子了。想着,又道:“倒是你,今晚可是主角,躲这里干吗?还坐地上……你好歹是个女人吧,怎么就不晓得注意点……地上冷不?”

      尚莲被他一连串说得有些烦,愣了愣:“骆远,你……真是越来越罗嗦了啊……”顿了顿,竟兀自笑了起来。

      “才不冷……笨,我有酒呢,”说着还举起脚边的酒坛子晃了晃,悠悠道,“几口下去,肚里都暖和啦,呵呵。”

      骆远勾起唇角,细细打量她的眼眸:“尚莲,你喝醉了。”

      “滚——你才醉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喝醉?酒是个好东西啊,可就是不能醉人。”她抬手打了他一下,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力气已然全部泡到酒缸里去了,举手软绵绵的,引得骆远一阵发笑。

      “好,你没醉,你千杯不倒……”顺手接过女子手中快要落地的酒坛,嗅了嗅,“啧,上好的花雕,居然给你偷偷藏这儿了,该罚。”

      说着仰头灌下去一口,不顾尚莲瞪大的眼睛里愤恨的目光,擦了擦嘴角,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别瞪了,你以前就喜欢这么瞪人,好像这样我们就会怕你似的。喝你点酒怎么啦?这就舍不得了?萧二有一句没说错,你个白眼儿狼,要不是我们帮衬着你,你以为那几年凭你一个人就能活下来了?战场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你这种怀着三脚猫功夫还硬往上冲的傻蛋……所以,你就别怪容泽他们了……”

      “听见没?”低头瞧瞧身边像猫一样的女子,半歪着身子,口中还喃喃道:“谁要你们帮啊……”长发盖住的眼皮却慢慢耷拉了下去,淡色的嘴唇微张着——不是入梦了又是什么?

      骆远蹙蹙眉:“这就睡了?看冻不死你,我就这么把你丢着,明儿早上你就是干冷干冷的一具尸体了。”嘴上不依不挠地骂着,却神奇而自我矛盾地把肩上的坎肩脱了下来,搭在女子的身上。

      对着从宅院里看到的狭小的四方天空,举起酒:“喝——尚莲的酒,不喝岂不是便宜了她?”

      长风万里,不过也如此。

      那边墨宝楼大厅里,剩下的还能站着的人已寥寥无几。杜灵雁天一黑就带着一身飘渺如仙的气质走了,他能过来连萧二都要惊奇上一会儿,临走时还再三问他:“真的不用找个人送你回去么?你确定你记得回家的路?”无奈人家执意要走,萧二留也留不住。

      卢荻是后到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被迫担负着收拾烂摊子的任务。比如现在,饶是他一向冷言冷语冷鼻子冷脸地对着包括皇上在内的众人,也不代表他能招架眼前这个烂醉如泥的萧二。

      萧二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这行为放在平时是绝不可能的,可眼下,萧公子醉得如同一摊烂泥,呵着满嘴的酒气就凑到卢荻耳边:“倪楚……啊,你说,我有哪里不好呢,你为什么就看不上我……你说啊,嗝!”说着话,舌头还打着卷。

      卢荻脸都要彻底黑过去了,一手把着萧二的肩膀,一手慢慢握紧拳头,必要时打他一顿可能更有益于醒酒。另一边,墨宝楼的红牌倪楚,正远远坐着,姑娘笑得眼儿都快没了,一身红色的裙裳,掐着细柳蛮腰,风韵不是一般。

      傅妈妈走过去,狠狠推她一把:“去,笑什么笑,赶紧给卢大人搭把手。”倪楚险些被她推下去,站起身努努嘴:“傅妈妈,你做甚呢?好歹我还是这儿的顶梁柱子,推散了看你怎么办?”媚眼如丝,语气倒是期期艾艾。

      傅妈妈翻翻白眼:“混说什么呢死丫头,推一下哪能散掉,你又不是芙蓉糕……再说,没了你我还有肃素呢。”正欲问肃素人呢,却看见那清冷高傲的女子已然踱至卢荻面前。

      “卢大人,若是不方便,就把萧公子交给我吧。”虞肃素这样说着,往卢荻身边一站,二人的堪比冰山的脸放在一起——倒也看着挺养眼。卢荻冷淡地点点头,几乎是嫌恶的,飞快地把挂在身上的萧二往她肩上一搭,转身就走了……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傅妈妈,你看出什么没,想不到啊想不到!”倪楚上去咬鸨妈的耳根,轻轻笑道。

      “谁知道呢,我的肃素啊,又一个可人儿就这么没了……”傅妈妈叹气。

      “姑娘要嫁,您也拦不了啊不是,”倪楚揽住老妈子的肩膀,“这不还有我呢吗?”

      一室的狼藉,睡着的,醉倒的,清醒的,离开的,横七竖八明明醉了还手挽手聊天的,应有尽有。

      虞肃素肩上搭着萧二的一支胳膊,即使走得艰难却也不失风采,她低声道:“萧二……公子,你醒醒。”

      这是真的吐气如兰了,萧二抬起头,迷蒙的眼眸看了看,恍然道:“阿……阿莲?”然后闭上眼,带着一身酒臭放心地凑上去,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酣睡去了。

      女子被他箍着,动弹不得,外面的月光洒进来,映着她一片淡漠的眼底,像是一汪清泉,触手冰凉。

      “莫离,你……”

      一声轻叹,几不可闻。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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