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09 ...
-
09
玲姑娘认为喻林胸怀大志,其实她未免把我看得太高。眼下我进退维谷,前有日寇围城,后有军统追杀,连性命都堪舆。思前想后,只有先回霞飞路的住所。我走了一天,以军统的办事效率,一定已经搜查过那里,想必不认为我会再回去;而霞飞路地处法租界,日军即使占领上海,在租界内也会有所顾忌,所以那里实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敢走大门,照例从二楼的小窗翻进去,果不其然,屋内一片凌乱,显然已经过一番严厉的搜查。我冷笑:民国已经建立二十六年,可宪法规定公民享有人身、财产、居住的自由仍然不过是一纸空文。下了楼,从吧台里随手抽出一瓶白酒,猛灌了几口,然后把身子重重地埋进沙发。连日奔波,我早已是精疲力竭。
血液借助酒精冲上脑门,反倒使我清醒了不少。这段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也过得太混乱,是到该好好整理一下的时候了。一幕幕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过,桩桩件件串联在一起,突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有的时候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它只需要你用冷静的头脑稍稍思考一下便原形毕露。
我遭军统暗杀,试想戴老板何等人物,能令他出手,我一定是犯了国民政府最高层的大忌。最近我与政府频频合作,其中干系最大的就是那批军火了。“江汉”号不能在上海停靠,转道香港,这个秘密除了何总长外,大概知道的就只有我这个轮船招商局的董事长了。此乃军事机密,我非军界中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又是在这么一个特殊时期——那批军火对抗战意义重大,如果消息走露,或者让日军抢先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何总长对我不能放心,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于是借戴老板之手,令我永远保持沉默。况且,之前我一直不肯与政府“合作”,私下里也多有资助自由团体之事,只怕早已落入委员长的视线,如今正好一齐发难。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人命如同草芥,也自然不会有人对我的死因产生怀疑。
早就郁结在胸中的愤懑之情终于不可遏抑的爆发出来,我抄起酒瓶又猛灌了几口,在烈酒的刺激下一股腥甜突然冲上喉头,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抬手一抹:唇齿之间竟是猩红点点。心下不禁凄然:十年前我罹患肺炎,九死一生,不曾想竟在今日复发!
翻身从柜子里找出去年病时剩下的药——那时大夫就嘱咐我不要过于劳累,我没有遵从大夫的指示,现在终于遭到了报应。取了几片药置于掌心,转念间又黯然放下:罢了,生死有命,况且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
抬手重新拿起那瓶酒,满满斟上一杯,水晶杯内的透明液体荡漾着,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氛:这是衷寒最爱的俄罗斯极品伏特加,是他的美酒,却是我的毒药。我一杯接一杯的自斟自饮,一双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身子也渐渐瘫倒在沙发里,:我好累,真想就这样睡着了再也不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终于将我惊醒。睁开眼,已是夜幕沉沉。宿醉后的头痛如期而至,五脏六腑更是翻江倒海般难受。没有理会那讨厌的铃声:这时候会给我电话的人,恐怕是敌非友。可是那铃声却坚持不懈的响着,最后我终于把心一横,提起了听筒。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竟是衷寒焦急的声音:“喂,喂?……小林,是你吗?……小林,快回答我!”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听筒里还隐隐有炮火的声音传来,他是在战场上给我来的电话。
我呆了一呆,喃喃道:“衷寒……”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记得我,我以为我又只剩下一个人,可是,毕竟还有一个衷寒。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小林,我们失败了,正准备撤退……”我的心一凉:衷寒一向是积极而乐观的,连他也……难道上海的战局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虽然早就知道上海的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还是需要太多的勇气,更何况衷寒他们已经在淞沪战场上鏖战了整整三个月!宽慰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电话那头的他却已咆哮起来:“你这个傻子,怎么还待在上海?”
“我……”我一时语塞,我何尝不想逃出这个危城,可是,我无路可走。我总不能对衷寒说你的好朋友戴笠正派人追杀我,而下达这个命令的极有可能就是我们的校长。不,多少人的生死在他一念之间,我不能让他因我而分心。于是只有故作镇定:“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可是那边已经是命令的语气:“你必须马上离开上海,马上……”他的话没有说完,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声巨响。“衷寒!”我大叫着,可是听筒里只剩下令人绝望的“嘟嘟嘟”的鸣叫声。我无力的挂上电话,然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衷寒,你千万不能有事……
过了良久,我才拖着沉重的身子站了起来,在一片狼籍中找到被特务丢弃在角落的收音机,拧开开关,电波里女播音员用沉重的音色向全国民众宣布:兼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的蒋委员长已在今天晚间下达了全线从上海撤退的命令。
我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漆黑的夜空中火光四起,炮火声也似乎越来越近,整个上海都在和日寇作最后的战斗。衷寒、辞修,你们都在那里吗?
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我已霍然转身:不,我不能倒下,更不就这样能坐以待毙!
客厅里还挂着衷寒那件半旧的军服,我三两步走了过去,怔怔看了它半天,终于下了一个决心。迅速取下军服换好,然后大踏步走出门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我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军统的耳目,终于于第二天中午在苏州河南岸赶上了一支正在撤退的国军。这恐怕是最后一支撤离上海的中国军队了。队伍里随处可见相互搀扶着的挂了彩的士兵,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因为被烟熏火燎、泥水浸泡,或是鲜血浸染,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受伤的士兵,头上、胳膊上、腿上,还绑着绷带,鲜血仍不时渗过绷带,顺着皮肤向下流,直到在地上留下一滩滩血迹。可是整个行军却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丝毫不见败军撤退中应有的慌乱。当我远远看见他们臂章上的番号时,不禁感慨也许这就叫命中注定,有些人有些事是你想逃也逃不掉的。
我身上穿着衷寒的军服,虽然扯去了肩章领花看不出军衔,可毕竟也是一身军官打扮,因此殿后的士兵发现了突然出现的我,没有直接送我一串子弹,而是鸣枪示警,然后喊道:“是哪一部分的?”
“第一军第一师!是自己人!”我随口报上衷寒的番号,慢慢走了过去。
听到的是字正腔圆的北京口音,那边终于放松了警惕:“原来是胡长官手下的兄弟。”
“我和部队打散了,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走?”我解释并恳求着,现在的我只有混在军队中才能躲过军统的追杀。
辞修和衷寒同为校长爱将,可多年来关系并不和睦。但毕竟都是中央军嫡系,领头的中尉军官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爽快的答应了。
“慢着!”沉沉的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周围的士兵们纷纷立正、敬礼。我有些困窘,脸上一阵发烧,谎话被当场拆穿的滋味并不好受,可他却不依不饶:“再说一遍,你是哪一部分的?”
无法再逃避,我抬起头:五步之外他披着黄呢的军大衣,唇角微微弯起,一双眼睛深不见底。那一刻我仿佛着了魔,神还没有回过来,口中已不自觉地念出一个熟悉的番号:“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炮兵团……”
“喻先生!”冰冷而熟悉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也将我震醒回现实。
“辞修——”胸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不,不要叫我喻先生,那样太生分,你为什么不叫我小林?
可是他已厉声下达命令,熟悉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刘副官,找一辆车,让警卫连先护送喻先生到南京。喻先生是上海总商会的会长,一路上不能有半点差池。”
“是!”刘副官打了个立正,就要离开。
“小刘,不要去!”情急之下,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不要当总商会的会长,我只想当你的兵!”我只想当你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兵。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还能支持多久,我只想在这最后的日子里能和你一起。所以,请你不要再赶我走。
一丝犹豫似乎从他布满血丝的眼里闪过,可是他很快就转过身去,两只手背在身后,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胡闹!”
还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挺起腰杆,高声道:“校长训斥:‘如战端一开,则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我在这时加入军队确有私心,但想为抗战出一分力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他却不为所动:“抗战乃军人份内之事,喻先生是商界领袖……”
我终于愤然,上前几步道:“陈辞修,我也是黄埔毕业,你看不起人吗?”
他终于缓缓转身,那个转身就好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彼此间呼吸的气息缠绕在一起,他眯起眼睛:“那你先去把这身军服换了。”
“换军服?”我有些奇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服。衷寒的身材虽然比我魁梧些,但好在现在已是初冬季节,我生性畏寒,又正病着,所以尽量在里面多穿了几件,因此这套军服穿起来还算合身。
“要当我的兵,就得守我的规矩。”黄呢的军大衣飞了过来,口气还是不容抗拒的威严,“换上!胡衷寒的军服太难看了。”
大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我会心一笑,心满意足地把它披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