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龙》一顾子矜

3、藏龙浮现天地间（2）

　　朱槿思绪紊乱，被吓得鲤鱼打挺，奈何车内空间狭小，动作完成度不高，挺起的腰使不上力气，几秒后她又重新倒回了那人腿上，再一次被迫对上那人的双眼。
　　那人下巴都没动一下，只是眼睛向下瞥再次瞧她，朱槿莫名心虚，只能扒拉着座椅艰难起身，她贴着车门，警惕看他，察觉到朱槿的目光，那人偏过脸，对上她的视线。

　　朱槿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这人不是魔，没有魔气，但直觉告诉她，这人也不是人。
　　她回忆着刚才她睁眼时这人说的话。

　　是你，将吾唤醒？

　　说话文绉绉的，语调是上扬的，所以是个问句。
　　他说是她把他唤醒，可是……她几斤几两她自己还是清楚的，没那通天的本领大变活人。
　　“大哥，请问你是……？”朱槿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慌乱，她指着自己，“你说我把你唤醒，我是怎么把你唤醒的？”
　　莫非她是什么天才少女，开发了老祖宗没有开发的技能！

　　他这回直接侧过身，轻靠车门，微扬下巴，一本正经凝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多遍，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她手腕的镯子上，他道：“血脉相融，续吾命脉。”
　　朱槿没听懂，但抓住了关键词“血脉相融”，于是试探道：“你莫不是我朱家老祖宗？”
　　那人冷嗤一声，极其不屑。
　　朱槿撇嘴嘀咕：“不是就不是，你嗤什么……”

　　那人觑着朱槿撇嘴的小动作，似是想起些什么：“朱家？倒是与吾有一段缘分。”他沉思了下，恍然无奈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朱槿等他解惑。
　　窗外再次惊雷，那人注视着朱槿，顿了许久才说：“明白吾是如何重塑龙身。”

　　朱槿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但是他说……龙身？

　　那人挺直腰板，气质高贵，他望着窗外的大雨，目色从容道：“吾乃掌控风雨的龙族，本已在千年前坐化龙身，消散于这世间。没想到因一时的善念，留了一缕龙息，被你以血肉之躯、星宿之力唤醒龙魂，重塑龙身。”
　　龙族？
　　朱槿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她听着雨滴落在玻璃上的声音，这场及时雨，因他而起。
　　熔浆之下她放弃求生时出现的声音与面前之人重合，那时救她性命的，亦是他。

　　她想起自己服用的药物，颇为尴尬道：“你遗留在世的龙息，是不是一种银青色的粉末？”
　　她联系上下文，跟做阅读理解似的，想到了处于熔浆之困时，她的手镯沾到了左肩流下的血。按照他的说法，也就是那时，她唤醒了他的龙魂，让他以本源风雨之力，救了她一命。
　　然后呢？
　　她因突然腐烂的肩伤处于生死关头，于是她将那手镯中的粉末内服外敷……

　　那人面上露出一丝诧异又好笑的神情：“你不知那是什么？”
　　朱槿老实交代：“我只当那个是救命的药。”
　　“救命的药？”那人挑眉露出些不可思议，接下来说的话辨不清他的情绪，“你说的那个银青色粉末，乃吾之逆鳞；你的手镯，乃吾一寸龙骨。”

　　“轰隆——”天空炸雷。

　　他说的云淡风轻，朱槿听得瞳孔一震。

　　儿时她描摹除魔戒律上的龙纹，外公曾对她说：一条龙的逆鳞可以抵挡任何形式的攻击，但龙之逆鳞，拔之即死。

　　朱槿呆怔片刻，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客气讨好道：“嗯……多谢龙哥今日还魂龙身救我一命，那我现在如何能让您安息？首先得给您弄座墓室吧？好歹您救我一次，得弄个高级些的，还得刻个墓碑，刻墓碑总得有姓名吧……您贵姓？”
　　她跟说单口相声似的，龙井只是扬着下巴审视她。
　　朱槿见他盯着她不说话，又小心翼翼试探道：“或者您还有其他遗愿需要我这等凡夫俗子帮您完成的吗？”

　　车内空气凝滞，那人看着她的双眼从强忍震惊变为满眼踌躇，这才道：“吾名，龙井。”
　　其余，一概不答。

　　*

　　回外公家的路上，朱槿放着凤凰传奇，嘴上跟着哼唱，给自己壮胆，但她实在无法忽视副驾驶座上正看风景的……龙。

　　龙井……
　　居然和西湖龙井的龙井是一个龙井……
　　刚才问他知道西湖是什么吗？他说知道，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外头依旧风大雨大，天色渐暗，风雨遇下班晚高峰，那不得堵到姥姥家，朱槿瞥了龙井好多眼，忽然灵机一动。
　　“大家辛苦打工一天了，雨太大了，回家路上这么堵……”
　　龙井竖起耳朵，神色未变，正当朱槿以为自己的小计谋落空后，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瞬间，雨势骤减，滂沱大雨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朱槿心中讶然。
　　这龙……还挺有人情味的……

　　龙井解释：“地下的熔浆还有些没有熄灭，待明日清晨，吾会收了这夏雨。”
　　朱槿乖乖点头，嗯嗯嗯，龙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回家路程遥远，遇到红绿灯，朱槿又不想让车内气氛跟灵车一样，于是侧过脸看他，笑说：“龙哥，咋样，咱们时代发展的不错吧？”
　　龙井一言不发。
　　见他不吭声，朱槿鼓足勇气道：“打扰您安息并非我本意，我十分感激您救了我性命，您入土为安前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保证完成。”
　　龙井似是听到个笑话，冷笑一声，又摆出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贵样子。
　　朱槿扁嘴，怎么又是那副死样子了，这她还怎么把话题进行下去啊。

　　下一个红灯，龙井忽然开口：“听说过一句话吗？”
　　朱槿惊喜他终于不当哑巴了：“什么话？”
　　龙井转过头看她，眼神突然狠厉：“请神容易，送神，难。”
　　朱槿忽地心中惴惴。

　　“嘀嘀嘀——”绿灯，身后的车摁喇叭，打破寂静。

　　*

　　半小时后，朱槿终于回到了藏龙镇的乡下老宅。

　　堂间灯火通明，门口有个身影正来回踱步，朱槿不用想就知道是她外公在等她。
　　朱槿解了安全带，开车门前跟龙井交代：“龙哥，你在车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朱槿见他没反应，就当他是默认了，推开车门往家中走去。

　　“外公，我回来了！”
　　朱槿的外公李泉拄着拐杖探头，见她远远跑来，瞧见她的模样，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朱槿的衬衫没换，身上全是血迹，老人家差点捂着心脏厥过去。
　　“小槿你……”李泉焦急地围着她绕了一圈，确认她没事儿了，才放下心，“你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没事，外公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
　　朱槿扶着外公李泉，准备带他进屋。

　　李泉却摁住朱槿的手，他转身望向朱槿的车，副驾驶的人影，他早就看见了。

　　龙井打开车门，修长的身形立于车前，他在门口打量一番，这才迎着夜色缓步走来。

　　朱槿见那人信步而来，已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她还没想好龙井这部分怎么跟她外公解释。
　　朱槿只能结巴说：“外公，这人是……是……”
　　不等朱槿把话说完，李泉已松开朱槿的手，他拄着拐杖，颤微微走到龙井身前，两人仅对视一眼，李泉便恭敬地向龙井行了个大礼。
　　这下换朱槿瞠目。

　　老人家未起身，腰长时间弯着，龙井扫了眼目露忧心的朱槿，这才抬手扶他。

　　“外公？”朱槿在李泉身后喊他，她头回见外公这样庄重行礼。

　　李泉站直后又蹒跚回到朱槿身旁，拉起朱槿的左手看向她的龙骨镯，叹气心疼道：“今天是遇上生死攸关的大事了吧。”
　　朱槿笑笑，不太想让他担心，只是说：“已经没事了。”

　　*

　　三人进了屋，李泉指引龙井在主位落座。

　　李泉想给龙井沏茶，朱槿扶着他坐下，自己上手按照以往李泉教她的那样，沏了一杯清茶放到龙井面前。
　　整个过程都很安静。
　　“请用。”朱槿对着龙井说。
　　龙井盯着茶水，倒也没嫌弃，斯文伸手举杯，浅抿一口。
　　朱槿放下悬着的心，本以为他会很挑剔。

　　朱槿又端了杯放在李泉面前，最终给自己沏满，猛灌一口后，将自己今天的经历娓娓道来。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惊心动魄，但从朱槿嘴里说出来却那么轻描淡写，她不想让李泉忧心。

　　李泉眉头越皱越深，听朱槿讲完，他关切看她：“小槿，伤口现在如何？”
　　“完全好了，一点儿没留疤。”
　　朱槿说着还有点心虚，她偷瞄眼龙井，龙井这逆鳞粉末，怕是比任何去疤霜都好用。

　　老人点头又叹气，缓缓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双眼。
　　岁月沉淀后的双眼露出些倦意，他恢复平静后坐得端正，望向龙井的方向，絮叨起来：“今日气温突然升高，我走在地面都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便去这院中的深井瞧了瞧，里头的井水已全部变为熔浆，我知晓魔物再现，也预感到小槿已追击过去……没过多久，天降及时雨，那时我便猜到了些……但我还是带了些侥幸心理，想着兴许是老天垂怜，小槿运气好，已独身伏魔……”
　　龙井闻言挑眉：“所以方才见吾，你也并不十分惊讶？”
　　李泉看了眼朱槿：“嗯……”
　　龙井抬起下巴，指向朱槿，“她呢？”
　　“我从未跟她说过龙骨镯之事……”李泉沉默了下，“毕竟只是个朱家世代的传说，没人会当真，如今这般太平，也没想过小槿会真的用到那镯子里的东西。”

　　朱槿摸向手中的镯子，龙骨镯，她还真不知道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为何不与她说？”龙井静待老人作答。
　　李泉看向朱槿，犹豫片刻，不忍道：“我只希望她同普通人一般，度过此生，且近十年南方太平，想着也再没有说的必要了，就让她当寻常镯子戴着，龙族庇佑，驱邪祈福。”
　　龙井凝视李泉，这样的目光带着审视，判断他此话是真是假。

　　龙井不怒自威：“那你也定然知晓，吾护佑她的代价。”
　　“我……”李泉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朱槿到这儿才插上话，她疑惑：“代价？”
　　龙井冷笑看她：“你今日总问吾，如何能让吾安息，如今吾反问你，你们人类的书籍上是否记载如何夺取龙族的性命？”
　　朱槿与他对视，她还真知道，她一板一眼说：“龙之逆鳞，拔之即死。”
　　听见这个回答，龙井盯着她，冲她歪头，在挑衅她。

　　朱槿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中骤然明了。

　　“逆鳞？！”
　　朱槿胸膛起伏，拍桌而起，桌上的瓷杯也跟着振动，发出清脆碰撞声。
　　“我……”她咬牙盯着龙井，压制自己的情绪，吞下自己要说的话，见外公李泉一言不发，再次印证心中所想，终是认命般坐下。

　　她，如今是龙井的逆鳞。

　　龙井两只手捏着瓷杯，慢慢摇晃，他戏谑道：“千年前，吾与你朱家祖先机缘巧合结为挚友，在吾坐化前，削了半分逆鳞赠予他，又将心窝骨也给了他，希望他借龙族之力，继续除魔护世，谁曾想他非但没用，还代代传世存了下来。”

　　李泉望向朱槿背后墙壁上的全家福，叹气道：“除魔戒律记载过，用了此物件，伤口能迅速愈合，也可能会百毒不侵，甚至可能会与龙族命脉相通……”
　　“可这些都是传说罢了……几千年来，朱家先祖用此物的次数断不会少……不然怎么会到我们这代，只剩这些残余……”
　　“那些逆鳞在他们身上，只能治伤，甚至也有记载，先祖用后走火入魔，发疯自戕，此类恐怖之事，比比皆是……”

　　所以等南方太平后，他才将龙骨镯给予朱槿，想着也不必告诉她这其中秘密，只是告诫她性命垂危之际才可用此中奇药，当时他也认定朱槿这辈子都用不上。
　　谁知阴差阳错……

　　三人都未言语。

　　许久之后，李泉起身，朱槿看他，龙井则依旧摆弄着手中的瓷杯。
　　李泉眼神复杂，终是握着拐杖鼓足气势对着龙井说：“小槿不一样……她不一样……她和所有先祖都不同……她能以血脉唤你龙魂，是命盘天定！”

　　朱槿只觉头脑发胀，这一切好似虚幻无实。
　　但当她闭眼再睁开，龙井依旧坐在她面前，她才意识到，他们之间，尘埃落定。

　　龙井侧脸看她，两人对视。
　　朱槿面露无奈，龙井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没有露出任何情绪。
　　但当他收回目光，外头夏风陡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