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花癖》松灵儿

1、全1章

　　清早时春雨如毛，簌簌地吹浮在巷外行人的鼻尖上。

　　女词人已凝神写完了一首祭英雄词，才刚搁下笔来，便在夫君和小丫鬟的催促下，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正扑在女主人的矮几上伸爪子的猫咪，皱缩了一下圆圆的粉红鼻头，目视着女主人走后，亦不打算睡觉了。

　　已到晌午时分，晨间的雾气早已消散，外面天光晴好，日光透亮。

　　三石奴在沙沙抖动的树叶阴影下，搅了一搅□□石盆里潺潺流动的水。

　　水影被猫爪打散后又快速汇合，从长着青苔湛清的倒影里细细看去，一张精致的小白猫脸上，恰有一根胡须，正好长在一颗黑痣上，将他衬得精神抖擞。

　　因为女主人极为疼爱，又差仆人喂养得极好，三石奴就很自信自己是一只漂亮极了的小猫咪。

　　因为人人见了他都夸——“呀，这猫儿忒俊了”、“神仙猫咪”、“黑白色搭配好绝”...

　　春季，别的野猫透过灰瓦青黛的院墙，发出婴儿啼哭般令他作呕的□□声。

　　家猫们也会打成一团，上演朝三暮四和移情别恋的戏码。

　　凶悍的母猫唯有发情期才能碰得，可三石奴不喜欢任何其他猫咪。

　　他打心眼儿里，就不愿意跟其他蠢蠢笨笨的猫咪们为伍。

　　这样异常的情况，大概是始于30年前，他偷吃了云顶山镜台寺后花园用香花蜂蜜做成的供佛芍药香花饼之后。

　　后来，从云顶山顺着江流方向一路游荡到江南之地的三石奴，在那年霉阴连绵的雨季里，整日地瑟缩在卖香油小铺的石台阶上避雨。

　　从北方的大明湖畔一路南迁而来的女词人的丈夫，回回在上下班途中于轿内听到猫咪的柔声。他早知妻子爱极了猫咪，一日下班时，他疲惫坐于轿中，耳畔又传来了猫咪的柔弱哀声，似猫爪挠心，心血来潮之际，便用绢帕裹了他来，带回给自己妻子，以宽慰她随自己四处奔波之苦。

　　女主人自那以后便养了起来。

　　因女主人晓得丈夫自从来到江南以后，就爱上了研究石头，还爱把玩，她又见猫咪白毛为主，只有三块黑毛写意地长在身上的头部，背部和臀部，女主人就调笑地对她丈夫说猫咪身上的样式像极了三块大石头，于是就给他起名叫做了“三石奴”。

　　后院里蜂蝶轻舞，暖风熏人，煦和的日光照下来，一片灿白当中，有一陌生人立于花圃之中，在各色春花蜜香裹挟的清气里，浑身碎宝石一样地散发着光芒。

　　“你是何物啊？”

　　陌生人眉眼含笑，向着猫咪招了一招手。

　　猫咪跑过去，蹲坐在了陌生人面前，抬头望着他，忘记了眨眼，只是一个劲儿地喵叫着。

　　他穿着不合时宜的净白衣衫，脑后扎着不合时宜的高马尾。

　　长相，也是不合时宜地好看。

　　陌生人的眉宇间，还隐约带着粉红色的纹路，是芍药花瓣初放的形状。

　　反正自从猫咪拥有不寻常的长寿和超凡的智慧以来，他就从未见过如此与众个别的风流人物。

　　“原来，你还只会喵，并不会说话。可是，你已经不仅仅是一只小猫咪了，对麽？”

　　猫咪见如此多年来，连那些道士和和尚都看不破，却唯有他道破了自己的秘密，就知他绝非凡人，连忙点了点头。

　　三石奴上前嗅了嗅他洁白的裤脚，“噗嗤”一声，扑鼻的清甜花香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真是可爱！” 美人儿笑呵呵地夸赞，情不自禁蹲了下来，把手轻轻摸于猫咪毛绒绒的头顶上：“今年能在这个随机现身之地碰到你，真是咱俩的缘分。”

　　三石奴一瞬就喜欢上了他。

　　他的衣衫上透着颜色深深浅浅的芍药花影，轻轻悠悠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头，让他无法挪开眼眸。

　　三石奴呆呆地定在原地，见他宽宽的袖子拢过来，披盖在了他小猫咪的脸上。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他就已经落在陌生美人访客的腿上了。

　　“小猫咪，这是你主人的家吧？我呐，来自报一下家门，我是从天上仙境福地里降落人间的芍药花神。”

　　“我让你可以开口说话一小会儿，你说好不好呀？”

　　三石奴很喜欢坐在人腿上的感觉。

　　此时，花神将他摸得毛被舒爽，他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咕噜咕噜着就答应了。

　　“喵...，你好，花神。 ”

　　说话的感觉，并不奇怪，他以前一直在注意人们说话时嘴唇上的动作。

　　他离无师自通，大概就差几年了。

　　小猫咪还曾设想过，有一天他会亲自开口对女主人说——“我好喜欢你”时，看到女主人在菱花镜里花容失色的样子。

　　“小猫咪，你叫什么名字？”

　　“三石奴，是女主人给起的名字，我已经跟着这位女主人有十二年了。”小喵咪靠在他怀里，浑身香软，水汪汪的葡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芍药花神。

　　“你家女主人真是个才华横溢的女词人，还画得一手好画。我们在天上都夸呢，天上还有很多来自人间的大诗人，现在都变成逍遥诗仙了，他们全都等着将来与她一起把酒言欢，作诗赋词呢。”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亲口对她表达我对她的喜爱。”

　　“那你真是一只心地善良、知恩图报的猫咪。”

　　“花神，你叫什么名字？” 猫咪轻轻踩在他的胸口，爪子勾住了他薄纱质地的衣服。

　　“叫我云熙君吧。在掌管世间不同品种花朵的上千位花神里，他们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原来天上还有上千位花神吗？”

　　“对啊。我只是管芍药的花神而已。”

　　.....

　　花神是个话匣子，给小猫咪讲起了他天上诸位花神的趣事和他平日不司掌芍药花时的无聊日常。

　　忽然，云熙君听到了宅内有人欢声笑语渐渐靠近的声音，就小声贴近猫咪说：“...啊呀，你的主人都回来了，改天我再来找你，请你讲讲女主人收养你的故事好么？”

　　“好，可花神，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猫咪忽而急了，他不想这个绝美的人儿，把他抚摸得如此舒适的一个人，就这么从眼前溜走。

　　在他的怀抱里，三石奴还未饱暖。

　　猫咪痴痴地望着他红润的唇，用爪子轻轻地触了上去。

　　云熙君爱怜地把猫咪的爪子从嘴唇上扒下来，哭笑不得地说：

　　“改日再来好么？全世界的芍药花我都要挨个儿去看，这是我的职责。”

　　“那你何时再来？”

　　芍药花神把三石奴勾着自己衣角的爪子轻柔地拿下来，把猫咪放在石头凳子上，蹲在猫咪眼前，凑上去，在他的脑袋上深深亲了下去。

　　三石奴惊喜地承受着这一吻。

　　一抬头，花神在日光里倏忽间，就杳然不见了。

　　“再会啦，小猫咪。”

　　猫咪伸出爪子去挽留，只空余一缕清淡的芍药花香，在虚空中无影地飞。

　　云熙君走后，猫咪短暂会说话的能力，就随之消失了。

　　水不思、饭不香不说，三石奴忽然间，就变忧郁了。

　　他总是钻在累累垂垂硕大繁茂的芍药花底下，静静地趴着，或者起身踱步，在花圃里来回徘徊，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望着远方，似乎是在等着谁出现一样。

　　女词人观察着三石奴的异状，站在窗边，透过后花园六边形的院门，捻着毛笔纳闷地对丈夫说：“三石奴是怎么啦，思春了麽，难道是被小母猫拒绝了？”

　　“他都已经十四、五岁了。算是老猫了。” 女词人的丈夫站在她身旁笑着说，“以前也没见他有过跟其他猫咪在一起玩儿的乐趣。”

　　“人家要是有小母猫，也是在我们看不见他的时候，咱们哪里能知道啊。而且他我从来没觉得他是老人家。他一直很活泼，也没什么老态。”

　　“是啊，真是难以置信，自从我们从北方搬来南方，养了三石奴，都已经过去12年了。”词人的丈夫应和着。

　　“...就算他在我们家这么久了，我也一直难以忘记，当年你从怀里抱着他回来的样子，真是个被雨淋透了的小可怜。”

　　女词人一边感叹着年华似水、韶光易逝，一边低头蘸起彩墨，细细在纸上作画：“今年的芍药花开得真好，我要趁着花期，赶快画出它的神韵。”

　　三石奴蹲坐在远处，也能清晰地听到两位主人的对话。

　　他隆起的猫背上，流泻下去的曲线里，那三团儿黑毛，正像泼墨山水画中，三块横于在小溪涧里错落开来的石头。

　　9日后，两位主人同时出门去，芍药花神终于又来了。

　　他眉宇和衣裳上的芍药花，开得更大、更繁多了。

　　只是，女主人的芍药花圃，开至最烁烁大气之时，便隐隐有开始衰败的迹象了。

　　猫咪迫不及待地蹦入花神的怀里：“你怎么过了许久才来？”

　　花神就像那些芍药，面容已有些憔悴。

　　但他不顾疼痛，还是立刻把三石奴捧进怀里，身上还沾着一路奔波而来的潮湿水气，难过地说着：“对不起，小猫咪。我本来要早些来的，可蜀地的一个无赖的流氓山神起了坏心思，差各路本地妖神把我困住了。他还使坏，让当地疯狂下雨，让我失去了很多仙力，还好我跟天上的云神关系好，调云令将她召唤过来，让她帮我开了一个云口，才让我逃了回来。”

　　“我家女主人说过，芍药花经不起水涝。” 小猫咪听了缘由，心疼不已地说：“我也不喜欢沾水。”

　　“嗯。”芍药花神贪恋地摸着皮毛干燥的三石奴，“我被困在蜀地时，只一心想到了你，牵挂着你。”

　　“我也担心死你了。你就是个小小花神而已。” 三石奴爱恋地舔了舔他的手，他的脸，说：“虽然，我也只是个连话还不会说的小猫妖，刚刚才有30年微不足道的妖力，我除了只能呆在主人家等你来，什么都做不了。”

　　云熙君将猫咪搂紧了一些，听着小猫咪的话语，心里盈满欢乐，忘了疲累和委屈，嗫嚅着说

　　“...花神下凡的时间，是根据各自的花期而来的。一旦掌管的花期已过，花神便不能随便往来走动人间了。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这就赶在今年的花期前，上天向花神司掌事申领一个宠物位，就给你。好吗？”

　　“真的么，从今以后，我就能跟着你了？”

　　“当然了。我作为一个小小的花神，只有一个宠物位，我只想留给你。”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块儿了。”

　　“嗯。我们可以在一块儿了。”

　　三石奴紧紧地用猫爪抱着芍药花神的脖子，嘴里尽是猫咪的娇嗲的哼声。

　　可惜，人算不过天算。

　　在芍药花败之前，芍药花神都没能再度现身。

　　而后的那一整年，三石奴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女词人的芍药花画作，也就此搁置了，她对着丈夫说：“我要等着第二年芍药再开时，把画儿续上。”

　　她不肯为了完工而完工，在她没有把握落笔下来芍药最美的神韵，她就绝不再研磨动笔。

　　而三石奴也时时地跑出去，总是不见踪影，让女词人和她的丈夫为他焦急。

　　他们总是会看着猫食盆里那些放入几天、然后馊掉的一动未动的猫粮，无奈地说：

　　“他以前一直很乖的，按时跑来吃饭。” 女词人望着满园飘下的落叶，惆怅地说。

　　“哎，也许，三石奴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吧。”

　　丈夫在秋日缤纷的落叶里，轻轻地攥住妻子的手，安慰她。

　　年轮飞转。

　　很快地，又是新一年的5月，草长莺飞，风景如昔。

　　在四季轮回里，冬天的冰雪消融后，风刀霜剑给女词人馈赠了岁月的礼物，在她的眼角添多了一份睿智又美妙的皱纹刻痕。

　　在一个深夜里，随着年岁渐长而习惯了浅睡的女词人，在朦胧中听到了熟悉的猫叫。

　　不知是不是天机巧合，她顺着直觉。循着墙根儿的猫爪印，一路找过去。

　　在不远处后山的一处野白芍药花田根底下，她还是发现了三石奴藏在石洞里已经冷硬了的尸体。

　　女词人轻轻抱起心爱的猫咪，刚要落泪，却惊喜地发现——

　　在三石奴的身旁，有一书散发着芍药花香的独特手信：“主人，我已去找芍药花神，跟他一道上天去了。感谢你们夫妻二人多年来的喂养，从今日起，请君二位一道保重。我保证，以后你们的芍药花，定能长的很好，而你的画作今年就能画完。一直想亲口说，我特别喜欢你，...勿念。”

　　落款，是一只猫爪印，旁边配了一朵用人间笔触无法画出的芍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