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往事》七榛

32、第三十二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中）

　　陆府的这一场丧事，似乎将陆府的一切事情都停滞住了。

　　停灵的第三日，陆府来了一个人。

　　陆昌明强打起精神，看着款款走来的高阳公主，此时这一位行事乖张的公主殿下倒是难得地敛着神情，平日里最喜穿的牡丹红的裙裳也换成了素淡的浅白色。

　　走入灵堂，白幡层层，烛火气息随风飘来。

　　高阳公主接过一旁的侍者递来的细香，她浅浅躬身，肃然鞠了三礼，而后慢慢地走至灵堂前，看着灵牌上的‘爱妻’二字，她的眼眸略微深沉，将细香插入香炉的时候，微微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抹讥讽。

　　此时站在灵堂中的陆昌明面上带着浓重的疲色，他微微躬身，对着高阳公主还礼。

　　高阳公主站在灵堂边，看着面前纵然是疲惫重重却也依旧是风流韵致的男子，她的唇边显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叹声道：“陆郎，节哀顺变。”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那一句‘陆郎’喊得千回百转，带着一抹令人酥骨的媚意。

　　平日里她唤的都是‘先生’，可是如今却悄然唤了称呼，似乎也将心头那暗藏的某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放了出来。

　　陆昌明面无表情，对于高阳公主的称呼不为所动，似乎并不在意，“是，多谢公主。”

　　君臣之谊，恭谨疏离。

　　高阳公主稍稍皱了眉头，对于陆昌明的姿态，并不是很满意。只是视线落在陆昌明的脸上的时候，心中一软，温声道：“陆郎看着清瘦了不少，如今这意外来得突然，确实是令人无法意料，只是陆郎不可沉溺哀伤，伤己太过，我会担心的。”

　　“公主慎言。”陆昌明的视线微微抬起，同高阳公主的双眸对上，他抿了抿唇，低声提醒道。

　　高阳公主眼波流转，大抵是感觉到陆昌明的不虞，便就补充道：“陆郎是国之栋梁，父皇爱才，若是陆郎伤心过度，父皇也是不忍心的。”

　　陆昌明并不回答，他微微低头，而后拱了拱手。

　　看着陆昌明这般冷硬的姿态，高阳公主秀眉一拧，面上的神情变得难看，只是还未动作，便就让身边的田大海拦住：“殿下，皇上嘱咐过，让殿下尽早回宫，莫要给陆大人添乱。”

　　听到田大海的话，高阳公主身形一顿，略显僵硬地看了一眼陆昌明，而后冷声应道：“知道了。”

　　“陆郎，那我就先回去了。”高阳公主低声道了一句。

　　陆昌明拱手一礼，在高阳公主走之前，他复又低低地道：“公主，臣是外臣，也是公主的老师，公主理应唤臣一声先生，或者公主也可喊臣陆大人。‘陆郎’这个称呼，不合规矩。”

　　高阳公主面上神情僵硬，而后冷哼一声，转身往外走。

　　只是她还未走出灵堂，忽而间本是安静跪在灵堂边的陆安衍扯住了拂过他跟前的裙摆，他抬起头，面上的神色苍白得厉害，毫无血色的双唇扯了扯：“你身上这香，哪儿来的？”

　　高阳公主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一脸憔悴的少年，对上那双眼的时候，她的眉头皱了下。
　　那双眼，令她厌恶。

　　“这香，哪儿来的？”
　　陆安衍的声音很是沙哑，他的双眼里透出一抹执着。这个香味，是当时刺杀他们的一名贼匪身上带着的些许气息，很淡，可是他的嗅觉不错，竟是嗅到了。

　　那香气，似乎是不小心沾染上的，虽然只是极为浅淡的一抹，可是却很独特，便就是浓郁的血腥味也未曾令他忘却。

　　此刻，在这灵堂上，在这一位尊贵的公主身上，他竟然又闻到了这一抹独特的香气。

　　“安衍，你在做什么？”陆昌明看着陆安衍这般模样，他心头一惊。自从那一日闹开了以后，这一对父子再未开口谈过话，而陆安衍便就是身上有伤，也不肯在房中休息，而是日日夜夜地跪在灵堂上。

　　在田大海动手前，他疾步走过来，将陆安衍拉扯开，只是陆安衍却死死拽着高阳公主的裙摆，他执着地一再询问：“这香，是从哪儿来的？”

　　“安衍，不可对公主无礼！”陆昌明伸手扯住陆安衍的手，厉声道。

　　只是陆安衍的手握着很紧，怎么都扯不开，手背上的青筋毕露。陆安衍听不到陆昌明的话，也看不到田大海眼底汹涌的杀意，他只是紧紧盯着高阳公主，一再重复问道：“这香，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却带着一股撕心裂肺的感觉，听着人心惊胆战。

　　高阳公主似乎是听不懂陆安衍的话，她没有说话，而是盯着自己被对方抓皱了的裙角，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田大海不过是一眼，便就察觉到了高阳公主的不满。

　　他上前一步，冷声道：“陆大人，陆公子这是何意？”

　　陆昌明伸手扯着陆安衍的手，低声道：“安衍，放手！”

　　只是陆安衍的手始终不肯松开，田大海朝着陆安衍走了过去，陆昌明眉眼一凝，他是知道田大海的功夫不错，只怕对方这动手，会没个轻重。

　　陆昌明站了起来，上前拦住田大海，随后道：“田公公，这孩子应该是突然失了心智，您给我点时间，很快就没事的。”

　　“冒犯公主之处，臣会亲自道歉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灵堂边的老顾比了个手势，示意老顾上前将陆安衍拉扯开。

　　老顾还未走近，只见高阳公主骤然蹲了下来，她好整以暇地凝视着陆安衍，看着这个惨白却掩不住漂亮样貌的少年，整体的样貌上同他的父亲很像，可惜那双眼却是像了他的娘亲，令她看着厌恶极了。

　　她弯了弯唇角，稍稍凑近陆安衍，而后轻声道：“你说的可是我身上的‘点金香’，这香啊，寸金寸点，是贡香，留香持久，沾之不去，香味销魂迷人，我很喜欢。”

　　高阳公主看着陆安衍通红的双眼，她又勾了下唇角，无声地张口道：“我用的东西，必然没有旁人可以用。”

　　所以，你说，这香是哪儿来的？

　　她的眉眼很漂亮，此时笑得更是令人心醉，只是这朱红的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让陆安衍浑身发颤。这香哪儿来的？这香是高阳公主手中的，旁人用不得，所以娘亲的死同高阳公主是有关的。

　　“是你！是你！”

　　陆安衍忽然失控般地朝高阳公主扑过去。高阳公主离得太近，这一下也太过猝不及防，她没能躲开，陆安衍同高阳公主一起摔到了地上，陆安衍的手紧紧扼住了高阳公主纤细的脖颈。

　　他发白的面上呈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殷红，戾声道：“是你！是你害死我娘的！是你！”

　　“殿下！”田大海眼尖地注意到高阳公主被陆安衍推倒在地，他一把将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昌明推开，朝着陆安衍扑了过去。

　　掌风凌厉地拍在陆安衍的肩头，剧痛使得陆安衍松开掐着高阳公主脖子的手。他整个人被这蕴含着怒意的掌风掀飞出去，撞到了后边的椅子上。

　　嘭——

　　陆安衍无力地倒在地上，他不由得呕出一口血，却还是挣扎着起身，发红的双眼看着高阳公主，不甘心地朝着高阳公主爬过去，口腔里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他恶心，他喃喃着道：“是你害死......”

　　“田大海！”

　　“狗奴才！”

　　陆昌明的怒喝声同门口急步赶来的谢老将军的声音融合在一起。谢老将军的速度很快，一道掌风同对方拍向陆安衍天灵盖的巴掌对在了一起，相对的劲气将灵堂上的烛火吹拂得明灭不定。

　　田大海不由得往后退了两三步，看着站在陆安衍身前，对他怒目而视的谢老将军，田大海的手微微颤抖，那是太过猛烈的劲气冲击着经脉，他将手悄然背在身手，正打算再同谢老将军对上一回合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女子声音。

　　“咳咳、咳......田伴伴，咳......田伴伴......”

　　听到这声音，田大海也顾不得同眼前的人计较，急忙转身将在地上勉力起身的高阳公主扶起来，他紧张地打量着高阳公主，柔声道：“殿下，老奴在。”

　　高阳公主扶着田大海的手，她的面上覆着一层惊慌，此时灵堂里的动静自然是引来了其他前来吊唁的人，她的视线掠过被陆昌明扶着却依旧在呕血的陆安衍，娇声道：“田伴伴，陆小公子丧母心痛，失了心智，这冒犯之罪，看在陆大人的面上，便就不必与之清算了。”

　　“咱们，先回去吧。莫要让父皇担心了。”

　　她就着田大海的力道，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陆安衍，掩唇咳嗽的时候，却是稍稍勾了下唇角，一道漂亮的弧线显露出来，可惜看到的人只有陆安衍，或许是她蓄意而为。

　　“爹，爹，是她......”陆安衍的口中含着血水，拉扯着陆昌明的衣袖，模糊不清地迭声道。

　　陆昌明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如此无故发疯，必然是高阳公主说了什么，或者是陆安衍察觉到了什么，联想到刚刚陆安衍的那一句‘害死’，他的眉眼微微发沉，可是听得高阳公主那一句轻飘飘的‘莫要让父皇担心’，便就知道高阳公主这一句是亮出了她的靠山。

　　他微微闭了闭眼，将陆安衍交至满脸惶然的老顾手中，站起身来，朝着高阳公主走来，看着那面上一脸柔弱惶恐的高阳公主，娇弱女子的姿态在对方含着泪花的眉眼间绽开，正所谓是我见犹怜。

　　“小儿无状，多谢公主宽容。”

　　高阳公主看着眼前谦卑的男子，她的眼中浮起一抹笑，而后轻声道：“陆郎多礼了，陆小公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孩子，看在陆郎的面子上，我自然是不会同孩子多计较的。”

　　“只是，陆小公子这般情况，还是需要好好安抚的。若是下次冒犯了旁人，怕是就不会同我这般好说话了。”

　　她这话说得轻柔，只是话语里却是无端透出一抹嘲讽的意味。

　　“田伴伴，咱们走了。”

　　“是。”

　　看着高阳公主离开的背影，陆昌明的双眼微微眯起。

　　“爹，不要让她走！是她，她同娘的死有关系的。那香气，她身上的香气......咳咳噗......外祖，外祖，她、她是......”

　　陆安衍看着高阳公主离开，他挣着身子想要起身拦住人，只是刚刚那一掌令他本就有伤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他无力起身，含糊的话语未曾说完，便就又是一口血呛咳而出。

　　谢老将军扶着人，他的手贴着陆安衍的后心，感觉到对方起伏不定的心绪，惊声道：“我将人送回厢房，你们速去喊大夫来。”

　　“是。”

　　老顾应了一声，急忙跑了出去。

　　“昌明，灵堂外的人，你安抚好。”谢老将军抱着意识模糊的陆安衍走过的时候，看着疾步跟来的陆昌明，匆匆丢下了这么一句。

　　这满堂的宾客，总不能就这么丢下。

　　满目担忧的陆昌明看着灵堂外三三两两聚集而来的人，以及灵堂中这混乱的场景，陆安衍无力的呢喃声，空气里混合着香烛灰烬的血腥味，他的心头浮起一抹难以抑制的怒意以及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