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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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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少年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说是醒来,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根本无所谓醒与不醒。下意识地举手,五指张开,举向头顶,阿贾克斯对着空气又抓又挠。挠了半天也没挠出来什么,他缓缓地放下胳膊,手背抵住眼,粗糙的质感从皮肤传来,他的手背与眼皮隔着纱布。
丧失视觉。丧失视觉并不意味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空无一物。空无一物,不是教会学校里哲学或诗歌老师口中的无之浪漫,幻想中的黑暗与纯白都是颜色,他的世界至此失去了所有的颜色。瞎了就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14岁,背着一袋面包和短剑跑到海屑镇以北的无人之境,少年的冒险的起点和终点没有过度,首尾相连。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他的嘴。失去了视觉之后人的触感会变得极为敏感。阿贾克斯手脚并用地向后退,手肘没有办法用力,膝盖也被什么压着。挣扎未果后少年发现自己是躺在什么东西上面。是床吗?他想坐起来,那东西就直接塞进他的嘴里。有弧度,温吞的边角,勺子一样的东西,盛着从来没尝过的味道。那是甜菜汤,海鲜汤以外的味道。海屑镇以外的味道。
来自深渊的味道。
“噢,这不是很有精神嘛。喝得很起劲呢。看来我手艺也没有那些法师们说得那么差哦?”
“……”
“你又没哑,说说话试试。”
“……啊…呃……”
阿贾克斯动了动嘴。
“嘿,声音和长相一样漂亮的孩子。不枉浪费我这么久的时间。”
那人笑了。阿贾克斯终于听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柔软的触感从他的耳边传来,顺着太阳穴滑到了他的头上——那人伸出手,摸了摸阿贾克斯的头发,拍了拍:“我可是连纱布都给你绑成了蝴蝶结的形状。真可爱……虽然你现在也看不到。不过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怎么,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被神明抛弃了?”
阿贾克斯下意识地,摸了摸缠在自己眼睛上的绷带,摸了半天,的确在脑后摸到了一个,和冬妮娅喜欢戴的发卡很相似的鼓起。四片蝶翼,纱布的质感,无精打采地垂落在脑后,软绵绵的,飘下去,像是他被野猪和棕熊撞下碎冰时……
……撞下碎冰……然后,注视到那比自己幻想中的巨龙还要庞大的,有着章鱼的触手,七鳃鳗的牙齿,还有昆虫的复眼层层包裹着的,不可名状的巨兽……
阿贾克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看不见了……?”
没有回应。
女人没有回答他。
屋子里传来咔哒咔哒的响动,像美术课老师在教室里巡游时,红色高跟鞋敲在地面上的声音。咔哒,咔哒,咔哒哒,声音离他远了一些。接下来是凳子腿挪动。笃笃笃,笃笃笃。女人嘿咻地一声坐下了。阿贾克斯的的头尽力地向声源扭去,大概是样子太过滑稽,他听见女人笑了一声。那是从鼻孔里呲出来的笑声,离着那么远,却像呲在他的脸上。不屑于嘲弄的笑容。
“所以呢?看到了那样的景象,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毕竟被你们那高高在上的神祝福,又被抛弃的家伙,只要来到这里,无一例外,都会极为悲惨地死去——但你却活了下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就连我也感到好奇,所以我把你捡了回来。你不属于这里,但你却适应了这里。只是丢了双眼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吧?”
“别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的话……我在问……”
阿贾克斯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他抓紧了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概是被子一样的东西。他的掌心前所未有地发烫,手指却根根都冰冷至极。
失明了?失明了是什么意思?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在回答你的问题,耐心点,地面上来的小鬼。我不知道你是主动找到了这里,还是被你们的神抛弃了,同那些‘犯人’一起被丢入了深渊之中。但是看不见地面上那些虚假的景色有什么好难过的?你来到了深渊,就该适应深渊。深渊很美的,你有十根手指,挨个摸摸就知道了。”
阿贾克斯绑在自己头上的蝴蝶结粗暴地拆掉。
然而拆掉与没拆掉没有什么区别。他还是看不到。他握着纱布,甚至没法确定自己的眼睛是否已经睁开。睁开了,还是没睁开?他摸向自己的眼睛,手指碰到左边的眼珠,睫毛一颤。
剧烈的痛楚从左眼传来。
他猛地捂住眼睛。那不是指肚碰到眼珠应该有的痛感,他的左眼好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贯穿了,在碰到的左眼一刹那,他痛得蜷成了一团——但仍然没有发出叫声。
少年的犬齿紧紧地咬住嘴唇,发狠地咬,直到嘴唇上咬出一颗失血的白点。失明了?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父亲的胡须,母亲的长发,冬妮娅的笑容,安东和托克,还有自己两个哥哥的身影……都再也看不到了?
而且——那是什么感觉?他强忍着剧痛,又去摸了摸自己的右眼。不过那边的眼睛倒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左边的眼睛实在是太痛了,他不是忍不了疼的人,但那种痛,实在是太——
有谁忽地捏住他的下巴。想都不用想,是那个女人——她的指甲很长,刮在少年的下巴上,将他的小脑袋抬起来:“你哭了?有这么难过吗?”
阿贾克斯茫然的抬着头,左边的眼睛不住地流泪。
“双眼染上深渊的颜色,就让你这么痛苦吗?不如,我现在就让你解脱?”
阿贾克斯没法向这个女人解释什么。他没法向这个人解释,自己不是因为疼痛,失明,或是什么“染上深渊”的颜色这种破事而难过地哭起来。他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超越自己这个年纪能够理解和承受的痛苦——如果用他那个书呆子同桌的话来说,那种痛是烙在灵魂上的。就好像是未来的他被某个人用刀捅了眼睛,而那种痛苦传递无数次仍未消减,被现在的他直挺挺地接受到了一样。这太玄乎了,阿贾克斯没法说。
除了痛苦还有不解和委屈。以及更多少年根本读不懂的情绪。就像是忽然踏空了一处地板,他的心被当人作一只黄澄澄梨,从高空中狠狠的抛下,砸到地上,脆的,酥的,只是被砸碎了,砸烂了。那声响如此爽脆,可失重的感觉只能让少年痛不欲生。
阿贾克斯忍不住干呕起来。弯下脖子的时候,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抵在他的耳朵以下。生理老师讲过的,那里叫做大动脉。刀子划开就会死。是和别人打架的时候要避开的地方。
是他尽可能地避免划开,却被谁一次又一次划开的地方。可又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划开了他的脖子?他才十四岁,有谁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划开他的脖子,他的动脉?他才十四谁,谁会如此憎恶他,痛恨他,用非人的眼眸注视他?淹没他,杀了他,亲吻他然后又抛弃他?
抛弃他?抛弃我?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阿贾克斯呆呆地。
女人的剑抵在少年的脖子上。
“你想死吗?被神明抛弃的少年。虽然你长得还算合我胃口,但如果只是个哭哭啼啼的怂包,倒不如丢给那些疯癫的法师们当作素材。”女人慢悠悠地,“不过你也可以选择做我的徒弟。很久没教过人什么东西啦,同为被人抛弃之人,我可以教给你报复的手段。”
阿贾克斯愣愣地抬起头,深深深深的蓝色瞳孔,倒映着女人的面孔——
“我不要死。”
他瞪大了眼睛,说。
“失去视力没什么可怕的。但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他说。一把握住剑锋——握住,掌心传来的撕裂感虽然盖不住左眼的剧痛,但让他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神不会抛弃我。因为终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神的王座都踩在脚下——”
他说着,说着说着又觉得奇怪,总觉得这样的话不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明明他之前都从来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把神明都踩在脚下?弑神?报复神?哪个神?至冬国的之女皇殿下?为什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歪着头,怔怔愣愣地,动了动嘴——
——此即深渊。
即使失去视力,阿贾克斯仍有着较同龄人更为敏锐的听觉。跟随着女人的脚步,他摸索着墙壁前行,甚至不需要引导,他只是谨慎而大胆地迈开脚步——果敢,冷静,无惧无畏。他是天生的战士。
“我们,是在向下走?”
“哦?不错的感知力。方向上是这样讲,但我们其实是在向上走。”
“……我不明白。”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在向天上走。这个世界的天空与深渊相连,越靠近深渊之处,离天上的神座就越近——现在的孩子居然连这些都不懂吗?”女人轻哼着。
“……天空与深渊……相连?”阿贾克斯一愣。
“不要想得那么平面。想象成球体会不会好理解些?天空与深渊相连,你们生存的地面其实是球体的内部。越向深处则越接近球体的表面,那才是方舟真正的天空……”
阿贾克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说是点头,其实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反正在教会学校时,他都会把地理课当作补觉课睡过去,毕竟下午还得出去跟人打架呢。
“不过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知道得太多,神便把我们定义为罪人。”女人说着,慢慢停下了脚步:“哦,太久没和活着的东西讲话,不小心说太多了。其实我平时不这么多话的。而且,如果你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的话,可千万要忘记我的话,不然一定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什么是糟糕的事情?”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来到深渊的人要怎么活着出去?那种烦恼,就留给下辈子吧。”女人用相当爽朗的语气把问题敷衍了过去,可没过多久,她就又絮叨起来:“嗯……据我所知,如今存活于地面的坎瑞亚人……要么被诅咒成智能低下的野兽,要么就勉强维持人形,代价是失去在地面上完好无损活下去的能力。有些流民甚至连半张脸都要遮住哦,毕竟神的光辉对他们来说无异于诅咒。因为天理透过神之眼,无时不刻地监视着你们——很可怕吧?”
阿贾克斯听的云里雾里。
“……你也是坎瑞亚人吗?”少年追问道。
“算不算呢?我只是一个生存在天空与深渊夹缝中的人。还有,不要老是你啊你的,地面上的人都这样无礼吗?我的名字叫丝柯克,从今天起就是你的师父。你叫什么?”
女人的声音停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阿贾克斯突然意识到她的声音其实很轻快,但她的声音又有点冷,尽管话说了不少,但语气并算不上有多亲切。或许他不应该称对方为女人,而是——少女——甚至是,姐姐,这样的称呼。
起初阿贾克斯因为太过紧张,完全把对方当作一名长辈来看待,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年龄差距并不大。他甚至能够想到,现在,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叉着腰让自己叫她师父的样子。少女的声音不近不远,也不用刻意低头或抬头才能听清,她大概连个子都和自己差不多。这样的年纪真的能够当自己的师父吗?
“我叫……”
“好了,伸手。”
丝柯克抓住阿贾克斯的手,搭在了什么上面。
是金属?还是石头?坚实却不坚硬,那是完全不同于原子笔,钓竿,棒球棍,短剑的触感。相当温润的元素力从阿贾克斯的指肚传来。他只在送冬节的典礼上,女皇陛下将充满祝福的冬之套偶,赐予至东宫战士的孩子时感到过这样的亲和。那个和安东同龄,总是炫耀自己有个军人老爹的阿列克谢,就拥有这样一只玩偶。他那时总是向安东炫耀,后来被自己用麻袋套头给揍了一顿。还把套偶最外面的一只分给了安东。
“……是元素?”阿贾克斯问道。
“天文地理不感兴趣,打打杀杀的东西你倒熟得很。”女人握着她的手,即使不用看,也能猜到她脸上那轻蔑的笑容:“是什么等会儿你自己看吧,如果你有这个命的话。”
什么都看不见要看个什么啊——阿贾克斯试着闭了下眼。
再睁开的时候——
他的确看到了。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的视力的确在那一刻恢复了正常——阿贾克斯本以为深渊顾名思义,就是个黑咕隆咚的无底洞。但这里分明就不是这样的。这里的色彩繁杂到了令视觉感到胀腻的程度。
至冬国,海屑镇,浮冰以下的深海之底,无人存活的深渊之境,被神抛弃的囚徒们最后能够见到的世界模样。黑暗,潮湿,远比海屑镇湿润百倍的空气,恢复视觉之后,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七彩的海草在此处疯狂生长,如逆流的瀑布,顺着每一根倒立的岩柱螺旋攀爬,壮烈而盛达地覆盖目之所及的全部视线,空隙处透出住黑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光,盘旋如雾气一般罩在他们的头顶。那颜色就如同哥哥从穆纳塔买到的黑欧泊,但远比那矿石更绚烂深邃。
阿贾克斯感到眩晕,他捂着头向周遭看去,目之所及还有很多难以辨明的颜色,比紫色更冷的光,比红色更热的光,比白色更亮的光,还有他掌心触碰着的——
“……神像?”阿贾克斯看到自己掌心处碰触的,淡金色的光。
“看到了啊。我本以为这东西会对你没有用呢。毕竟你都来到深渊了,是被神抛弃的人。”少女淡淡地说着。
说是少女——阿贾克斯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也就比自己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个子和自己差不多,这还是穿了高跟鞋的样子。抓着自己的胳膊看起来没什么肌肉,瘦瘦弱弱的,手上的茧子还没自己多,并不像常年习武的样子。只有腰间那柄长剑还算让人感兴趣,缠着绷带,是常年使用的证明——但无论怎么看,她都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除了那对十字星状的瞳孔。
“你的瞳孔……”阿贾克斯忍不住伸出手。
没给阿贾克斯留太多的时间端详,少女不理会对方,转而看向被深渊法师们用封印束缚,倒立着插在地表的神像。
“虽然只是来这里碰碰运气,但没想到选择庇护你的不是至冬的冰神,而是璃月的神。你认识他吗?这家伙怎么有空回应你一个至冬的毛小子?”
“…毛小子?”阿贾克斯愣住了。他的关注点不在于神不神的问题上,而在于被这个少女称作毛小子——明明这家伙脱了高跟鞋还没自己高。他有点后悔拜这人为师,现在只一边敷衍着对方,一边想着怎么从这里逃出去了。
没有注意到阿贾克斯的分神,名为丝柯克的少女仍然思索着:“难道是因为你的左眼和他的眼睛很相似?我的确在几百年前和那家伙交过手,你们是有着一样的金色眼睛……还有那亮金色的瞳孔。喂,小家伙,你爸是谁啊?”
“我不是什么小……”阿贾克斯顿了一下,“什么?金色?”
丝柯克面对着阿贾克斯,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阿贾克斯愣愣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我的左边是你的右边。感觉你脑子好像不怎么聪明啊,这样打起架来不会被耍吗?”丝柯克又从鼻孔里呲出一声嘲笑。
“……”阿贾克斯噎着气,皱眉摸向自己的左眼。
疼。
阿贾克斯猛地一缩肩膀。
又是那股疼痛,从比□□还要更深的地方传来。刺痛,深入骨髓的刺痛,胀痛,连骨髓都要被元素烧尽,灼干的剧痛——就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焚毁一切。不碰那里倒还好,一碰还是疼得受不了。
他立刻捂住了左眼,弓起腰向后退去,后脑勺猛地撞到了神像上。撞到了被倒立着插入深渊之底的,璃月之神的神像上。
他站在神像的身侧,世界重新恢复黑暗。
阿贾克斯松开手,睁开左眼。睁开,又闭上。他闭上眼睛,那些七彩的水草于黑暗中消失;睁开眼睛,颜色又从深渊里升起,将他整个人的感官触手般托起。那些令人胀腻的,凡人的大脑所不能接受和处理的色彩。此刻如同潮汐一般,弓起来,缩回去,来来回回地经过他的左眼。
他闭上左眼,就什么都看不到。睁开左眼,看到的,也不是他本该看到的东西。
“……金色的?”阿贾克斯抬起头,他站在神像旁,站在武神的神像一侧——“怎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为什么我只有左眼能看见?我的眼睛不是金色的。”阿贾克斯反问少女。
“我哪儿知道?大概因为你和那位讨人厌的武神有过什么约定吧。我不在意那些,反正我现在看他的神像被法师们五花大绑地倒插在这儿是挺高兴的。”
“——而且你现在的异色瞳也很漂亮,不是吗?”
少女似乎并不在意阿贾克斯的惊愕,她摆摆手,一屁股坐到神座之上:
“接下来——接下来就是我最喜欢的争斗时间了。我要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做我的徒弟,小家伙。告诉我你的名字?”
“……”
阿贾克斯看向自己的手掌。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他有些失去距离感。
“我叫……达达…”他开口。
“嗯?”丝柯克没听清。
达达什么?阿贾克斯愣了。他的嘴巴张开,发出音节,弹舌,抵住上颚……Tar、tag、……什么?阿贾克斯猛地顿住。他很确定这不是他的名字。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他拥有很多代号,在与他相处的时候,他会叫他本来的名字。
这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他的记忆。他不该叫他这个名字,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想到这个名字。他应该叫什么?仔细想想,你会我叫什么?
告诉我,我叫什么,你希望我成为什么?希望我放弃什么?你在于我订下契约之时,在无数次亲吻我,杀死我,拯救我又只能放弃我的时候…都会叫我什么?
阿贾克斯站在神像的身侧。
“我叫……阿贾克斯。”他抬起头,睁大那双金色的,蓝色的眼睛——“我叫阿贾克斯。这是我的名字,不会有错。我叫做阿贾克斯。叫我阿贾克斯吧,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