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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番外 暗相济 ...

  •   阿昧从差池中打捞到一团魂絮,洁白、无瑕,像捧软云。

      她惊讶之余,连忙用聚魂灯收拢,使其免于继续消散。

      它日渐变得浓稠,也有了些许形状。

      阿昧日日守在灯前,时时观察着它的细微变化。尽管灯焰距离真正转红,还要耗费许多时日。

      有次,宵烬竟也踱至池边,打量向这片残魂。忽地,他玩味笑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阿昧有些吃惊——宵烬向来对此事不闻不问。

      她恭顺垂首,如实答道:“不知。”

      宵烬笑容未减,却也没再多言,又径自踱走了。

      阿昧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于她而言,这魂属谁,都没何所谓,她救它,只是出于一点怜惜——她知道从虞渊一路到这里需要历经怎样的灼痛。

      但很快,她便获悉了答案。

      冯夷来地府朝觐时,同宵烬闲谈起东君的死讯与各种不胫而走的蜚短流长。

      冯夷道:“……据传羲和女君难以承受丧子剧痛,在汤谷引火自焚,听闻这把大火已将整座汤谷都烧作了飞灰……而郎夋则始终对殷怀之死秘而不宣、讳莫若深,致使其中细末难为外人悉知,不过参照当时崇山、虞渊一带的地裂山崩,想也是经历了场鏖战的……”

      阿昧本在一旁随侍剪烛,闻言,剪刀脱手,乒乓砸地,她慌张去拾。

      响动引得冯夷、宵烬同时向她看来。

      冯夷笑道:“阿昧姑娘,小心伤着自己。”

      宵烬则淡淡皱眉,吩咐道:“下去吧。”

      阿昧应声退下,离开时冯夷正续着方才的话茬:“其实殷怀若能处心积虑筹划,未尝不可取郎夋而代之,但他这人,行事向来鲁莽,有些可惜了呀……”

      阿昧并不知道冯夷在遗憾什么,她没真正见过这位东君殿下,直到他身殒、变成团模糊虚弱的白气,他们之间才算有了这点交集。

      阿昧走到聚魂灯前,灯火正在由青转黄,她莫名松了口气,替他觉出些庆幸。

      这天之后,阿昧时常感到忐忑——宵烬依旧对此表现得漠不关心,不知将会做怎样的处置——殷怀毕竟不是她,无论怎样,都不会沦为只无人问津的鬼影。

      可她还没等到宵烬的表态,就先等来了凌霄的到访。

      彼时她正守着聚魂灯发怔,身后忽响起个男子的问话:“阿昧姑娘这是在为谁聚魂?”

      阿昧回身,凌霄便在距他们几丈远处,背手而立,含笑相询。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灯前,尽量自然道:“是位有缘人。”

      随即又恭敬道:“宵烬君现在画室作画,不知您会前来,婢便去为您通禀。”

      凌霄微微眯眼,颔首道:“劳烦。”

      将凌霄引至画室归来,阿昧愈发惴惴——他会认出这是谁吗?

      阿昧垂眸打量聚魂灯,青橙色的火焰轻轻摇晃,火心在渐渐向红。

      她犹豫良久,还是执起了灯。

      ——她决定送他往生。

      但殷怀未被修补完全的魂体尚不具备意识,无法自行向生。阿昧只好擅作主张,为他牵线套上另一只魂。

      她望着两只魂体牵连着上升,像是一只拉拽着另只的手,悠悠荡荡地向人界飘摇而去。

      一回头,凌霄正驻足在她身后,拧眉眺向天际。见她回看,收拢目光,含笑示意。

      阿昧手心沁出薄汗,连忙揖礼问好。

      凌霄却没再多问,客套过后便径自离去。

      晚间,冯夷到访,与宵烬共馔。

      席上,两人玩笑,冯夷忽道:“臣下有一不情之请。”

      宵烬挑眉,为他斟酒道:“冯夷君请讲。”

      冯夷目光转向跪侍一侧的阿昧,笑道:“阿昧姑娘虽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体态、姿仪,都绰约非常,料想必有殊色……”

      宵烬不甚在意道:“你若喜欢,带走便是。”

      阿昧与冯夷同时怔住。

      冯夷率先回神,笑道:“如何能教君上割爱?”

      阿昧则仆倒于地,颤声哭求:“君上……”

      宵烬无动于衷,漠然道:“谈不上割爱。”

      阿昧闻言,身子抖动更甚,几乎泣不成声。

      冯夷见状,连忙道:“君上误会,夷不过好奇姑娘真容而已,并无亵玩之心。”

      宵烬轻笑了声,讽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又睨了眼匍匐在他脚下的女子,轻忽道:“摘下你的幂篱吧。”

      阿昧缓慢照做。

      她确有殊色,更兼梨花带雨,分外惹人怜惜。

      冯夷见了,倒抽凉气,失态道:“这,这……”

      宵烬笑道:“我说过,你若喜欢,尽可带走。”

      直到冯夷告辞,阿昧仍跪在原处垂泪。

      宵烬起身时,才不咸不淡对她道:“冯夷是个明白人,不会同人声张,你大可放心。”

      阿昧拭去眼泪,卑恭道:“婢子僭越,擅作主张放走东君殿下的魂魄,现已知错,愿领一切责罚,唯望君上勿要再打发婢走。”

      宵烬呵了声,未置可否。

      这件事便算轻轻揭过,唯独的影响,便是河伯到访的次数渐增。且每每前来,都要与阿昧言语纠缠一阵。

      冯夷好色之名远扬,旁人只当他是相中了阿昧。可阿昧却明白,冯夷屡屡旁敲侧击,只是由于好奇而已——好奇她为何同雨使明媚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阿昧自不肯多说,冯夷也并不着恼。相处日久,他们甚至生出种无言的默契。两人往往只是站在一处,阿昧忙着手头的杂务,冯夷就静静地注视着她。

      阿昧心里多少感念着他这份体贴,冯夷是除宵烬外唯一知晓她秘密的人,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替她隐瞒,她都真心感激对方。

      他们原本可以维持这种交谊,直到——

      陆离联合冯夷叛乱,宵烬遭受重创,由她护送着潜逃。为了顺利离开,阿昧用暗器击中了冯夷的右脚。

      ——他其实是可以躲开的,却不知为何,动作稍滞。

      于是他们再在鬼君旨酒宴上碰面时,冯夷已成为跛足。

      他一跛一跛地向她走来,如常地问好。阿昧突然惊觉,她其实从未想要了解过对方,自然,便对他毫无了解。

      在这场宴会上,她还见到了她久违的孪生姐姐。酒宴上纷纷攘攘,没谁注意到她在对方入殿的一刹便开始浑身颤栗。

      她听见冯夷意有所指的调笑,也看到宵烬向她投来的告诫一瞥。

      世有比翼鸟,款款比翼飞。鲜少有人知,明媚本是两个人的名字——她们是一对孪生姊妹。可如今,姐姐阿明依然风光无限,妹妹阿媚却只能作道若有似无的昧影。

      阿昧兀自想着心事,发觉变故时,酒宴已陡然变成圈套。

      在场所有列宾,无一不入套中。

      她追随宵烬,却在入镜伊始便遭遇陆离的劫杀。宵烬伤势未愈,自不敌他,只能利用主场便宜东逃西蹿,还要时时防范境中那似敌非友的幻灵“鬼君”。

      抵达冰雪域时,宵烬已成强弩之末。他凝眸望着壁上的题字,忽而边咳血边笑道:“坐以待毙,我岂甘心?”

      阿昧抬手为他擦拭嘴角血污,却被宵烬侧头偏开。

      他此时形容狼狈,全然不复平素文质彬彬的雅态,神情中充满乖戾和偏执。

      阿昧俯首,不敢再细看。

      宵烬冷冷道:“当年我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谋杀亲生姑母,如今又怎能甘心将自己辛苦谋求到的东西拱手让人?”

      阿昧想起那一画室的美人图,忽有些胆寒。她深吸口气,平复心绪,下巴却蓦地被宵烬捏着抬起,他眯着眼,阴沉道:“你愿意帮我吗?”

      阿昧道:“君上救婢一命,又收容婢至今,如此大恩,婢愿意倾尽所有偿还。”

      宵烬这才松手,缓缓吐气,颔首道:“好。”

      洞外风雪声紧,篝火噼啪而响。

      这一切的嘈杂都将宵烬的声音衬得愈发幽深,他沉沉道:“奇门遁甲之术,若调度得当,可改命换运。我现在似已全盘输尽,但焉知不可置之死地而后生?长明宫殿最内层,藏有千秋遗留下的力量,我会利用进到这幻境中的人,开奇门进入长明宫,拿到千秋的神性结晶……但若万一中途发生不测,我未能成功,你且记住,一定要利用我的布置,进到复活圣殿,完成我未竟的事……”

      阿昧叩首道:“婢定不辱命。”

      宵烬从怀中取出奇门罗盘,他凝望着神盘八位,忽地一扯嘴角,嘲讽道:“陆离那个蠢货。”

      他说话间,袖中飞出四只竹签,幻化出闭谷四官的形容。四官齐齐向他一揖,既而闪现而去。

      布置完这一切,他转头向阿昧,定定注视她半晌,意味深长道:“明者显,昧者隐。你做了这样多年的鬼影,可想过有朝一日重新夺回一切、彻底取代你的姐姐?”

      阿昧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揭下幂篱,做回原来那个明媚。

      她同“倒霉”一唱一和,一路引鱼咬饵,这于她而言轻而易举,甚至不需要刻意的伪装。

      ——没有谁需要假扮她自己,她终于感到久违的放松,像影摆脱了形。

      而姐姐见到她时的惊惶,更让她快慰——阿明认出了自己,她本该魂消魄散的孪生妹妹。

      这是多么有趣的一幕,杀人凶手被缠上自己的鬼影恐吓,照镜的人骇然看向镜中的自己。

      听说合欢鉴可以照映人心种种幽微、深邃的隐秘,阿昧从胞姐颤栗的瞳孔中窥见了同样的东西——从小到大,她们就像彼此的镜像,形影相随、毫发无爽,她们不需要镜子便能看清自己,另个自己。

      比翼鸟一族,幼时不比不飞,她们也像所有同类那样经历过亲密无间的幼年,可在成年之后,这种完全无私的亲密却成了哽刺,每个人都需要秘密、都不愿彻底地袒露在另个人前,她们开始仇视如镜中人的彼此。

      这也是比翼鸟的宿命,只有杀死另个自己,它们才能真正学会飞翔。

      镜子最终被阿明砸碎——她将阿媚重伤,推入虞渊。

      从此以后,阿明独自占有了明媚的身份,又青云直上,成了天君座下 的雨使。

      可阿媚却没有如她所愿那般彻底死去,地君府邸后院,辟着方清池,名叫“差池”,差池之中,有泉汩汩,名曰“虞泉”,正是虞渊赤水流淌向的归所。

      阿媚的残魂一路漂流至此,为宵烬所救。

      他对她恩同再造,她自愿为他蹈火赴汤。

      一切都按照宵烬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却不料,八道奇门现出时,云中君忽然发难,强行扭动了罗盘,所有人的位置都因此发生了变换,未及反应,她便代替宵烬进到了生门当中。

      生门和死门相对洞开的一刹,阿昧与阿明同时滚落冰梯——旋即,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彼此,目光对上的瞬间,阿明奋起,阿昧急奔。

      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在问道阶梯间,很快便见着了尽头的四方门,阿昧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在她旋身关门的霎那,阿明赶至,霍然推门。

      那扇冰门却在她大力推开的瞬息骤然变幻成白玉“死门”,阿明来不及后撤,身子便因惯性跌进其中。

      死门在她身后迅速消失。她再抬头时,看到的是同方才一般的问道冰梯,只是其间再不见阿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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