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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一剑消尽红尘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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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并没有因为金樽煮酒之会的结束而冷清下来,相反另有一种热闹气氛。许多江湖名士几个月之前就收到了司徒闻的请帖,应邀在七月廿五那一日参加逐云山庄的家宴。
说是家宴,其实规模并不小。七月廿五那一日,整个逐云山庄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午时过后甚至有开仓放粮之举,整条街上人头攒动,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逐云山庄庄主司徒闻声名在外,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个温文儒雅,谈吐不凡的人,尤其喜好结交朋友,只要谈得来,三教九流就能成为他的挚友。这一次,但凡和他有交情的名士豪侠都在受邀之列。宾客间彼此熟悉,席间便少了许多拘束,喝酒猜拳,肆意不羁者居多,反倒比汇龙居的金樽煮酒之会更添几分豪爽任侠之气。
司徒闻独自坐在上首主位,一边抚着梳理整齐的长须,一边微眯起眼睛。偌大的厅堂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他的唇角慢慢逸出志得意满的笑意,眼前的景象让他十分满意,金樽煮酒之会上再次排名剑禹之都之下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就算逐云山庄没有位列四庄之首又如何?剑禹之都清高,雪榴世家老迈,夕雾庭尽是些女人,真的论起号召群雄的能力,这三个地方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比得上他一个人。
他积聚培植了多年的力量,事到如今,早已有能力只手搅动风云。若是假以时日,看准机会,只怕天下武林尽归于逐云山庄也未可知。那时候还有谁敢说他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世家子弟?
只要一切顺利……
他看了一眼左右,见左手边的位子依旧空着,不禁皱了皱眉,唤来了厉一平,低低道:“涤音呢?怎么还不出来?”
厉一平道:“大小姐正和姬世子说话呢,想必快到了。”
“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这么多客人都等着,真是太没礼貌了!”司徒闻生气的挥了挥手,“你去把她带来,不许再给我闹什么别扭。”
厉一平刚答了一声“是”,厅外的走道里就响起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下人打起珠帘,香风袭人,正是司徒大小姐来了。
她的左手边是妹妹勿语,右手边是一位衣饰华贵气质卓然的少年公子——如传闻所言,这位护花使者并不是玉麟山庄的白念尘,而是靖远侯世子姬如静。
若论家世,江湖中人自然不能和皇亲国戚相比。就算逐云山庄是名震一方的大家族,在姬氏这个尊贵的姓氏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介白衣。姬家子孙的正妻都需要皇帝亲自指婚,若是司徒涤音真的嫁去靖远侯府,至多也不过是个如夫人而已。
这件事,不光是众位宾客明白,司徒涤音自己也明白。她的脸色不太好,心事重重,虽然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中的疲惫,就连姬如静也不像往日那样风采照人,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悦之情。
彼时五公子中只有萧雪音一人在座,姬如静走到他身边坐下,却只管低头喝酒,并不理会旁人。
司徒闻低头在大女儿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话,司徒涤音一脸惊诧的抬起头,他却已端着杯子站起身来,朗声道:“今日多谢各位好朋友来逐云山庄做客,老夫深感荣幸,这一杯先干为敬!”
众宾客山呼而应,一时席间只闻酒香欢笑,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宴已过半。司徒闻看了一眼身边脸色苍白神思不属的女儿,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道:“今日各位好朋友共聚一堂,老夫有一件喜事相告。”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知情不知情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各位朋友都知道,老夫膝下无子,只得两个女儿,如今小女涤音已至婚配之年,老夫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越柔和的声音,笑道:“好热闹的家宴,我竟然来晚了,还请司徒庄主见谅!”
司徒闻眼中一冷,脸上的笑意却愈加深了。当下便起身亲自迎了出去,不动声色的笑道:“九幽公子肯亲自前来,是老夫的荣幸。”
“司徒庄主不用客气。我曾经在逐云山庄做客,这份人情不可不还。”钟展笑吟吟的跨进屋子。让人意外的是,今天他没有金樽煮酒之会那日的排场,只是孤身一人,不管是苗若檀还是秦韶都不在身边。
司徒闻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没有带帮手,这才略略放心。正要将他迎入主席,钟展却在姬如静身边停了下来,语带戏谑的笑道:“姬世子,听说你要娶司徒大小姐做如夫人是不是?真是恭喜你了!”
这句话本来也很平常,在座的人却听的心中一惊。彼时司徒闻尚未宣布女儿的婚事,作为客人,这种带着嘲弄和嬉笑的语气显然是十分不敬的。
姬如静不明白一向温文尔雅的九幽公子为何突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愣住了。司徒闻十分尴尬,却又不好发火,正要找一句别的话来圆场,钟展却又慢悠悠的问道:“……不过我曾经听说司徒大小姐要嫁的人是玉麟山庄的白公子。姬世子如此夺人所好,恐怕不太好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笑容也很温和,说的话却让人温和不起来。
可叫人意外的是,尽管被人当面抢白,靖远侯世子却还是一言不发,失神的望着上首的司徒涤音,面色苍白。反倒是司徒闻脸色,收起笑容冷冷道:“九幽公子是存心和老夫过不去么?若非真心赴宴,请你……”
“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司徒闻的话被一个清冷的女声接了过去,一身紫衣容色照人的司徒涤音正走下主席,步履轻缓,面若冰霜。
“这是我们逐云山庄的家事,我爱嫁谁就嫁谁,不相干的人有什么资格妄下评论?”她直视着钟展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什么样的男人不会变心,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如意郎君,谁能事先预料得到?”
“司徒姑娘的意思,是在指责白公子和苏姑娘‘私奔’一事么?”
钟展的直白顿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司徒涤音冷漠的目光也忍不住一颤,眼底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痛楚。司徒闻的脸色更加阴沉,上前一步将女儿拦在身后,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道:“今天是小女的大好日子,若九幽城主不是来见礼的,还是请回吧!”
他的逐客令已经说得如此明显。钟展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目光灼灼:“我当然是来见礼的。只不过昨日听到传闻,心里十分好奇而已——还想请问司徒庄主,阁下又是怎么知道白公子和苏姑娘私奔一事的?”
司徒闻双眉一蹙:“他们两人自小青梅竹马,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若是九幽城主不信,大可以找到他们亲自问个清楚,到我这里来闹事,似乎不是贵派的行事风格。改天老夫倒要去剑禹之都亲自找七狱城主问个清楚!”
钟展没有理会他,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司徒涤音身上,可神色漠然的大小姐只是侧过头当做不知。他眯了眯眼睛,又转向姬如静,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世子,请问白公子是真的和苏姑娘私奔了吗?”
姬如静一时语塞,他的犹豫看在钟展眼中,眼底中有幽微的光芒一闪而过。
“听说世子是流觞客前辈唯一的弟子。”他朝姬如静道,“流觞客前辈号称当今武林枪法第一人。三年前,我曾有幸与他在剑禹之都煮酒论剑,几番切磋,对令师的胸襟学识十分佩服。我想问问世子,流觞客前辈一生尊崇的东西是什么?”
他的问题似乎和方才所说的事情毫无关系。姬如静慢慢抬起头,望进两鸿幽深的黑眸,想到师父生平,心里一热,不禁脱口而出:“家师毕生所求,乃是枪法的至高境界和为人的信义!”
“那世子你呢?”
“我自当效仿家师……”
钟展轻轻一笑,姬如静却愣住了。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九幽公子,不瞒你说,并非是我要刻意隐瞒,而是白兄的行踪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两天前我们的确还在一起,也见到了苏姑娘。”
他的话音刚落,司徒涤音就低低的叫了一声:“世子!”
姬如静看着她,眼神虽满含歉意,却十分坚定。他道:“涤音,我对你的确有思慕之情,这一点我从不否认,此生若能娶你为妻,夫复何求?但是白兄和苏姑娘为了救我们才会下落不明,如此义举却要刻意隐瞒,实在有违我的本心。这两日我左思右想,一直心中有愧……”他顿了顿,看着钟展道:“九幽公子说的不错,家师一生光明磊落,信守承诺,最钦佩的就是不畏生死,侠义豪迈的英雄。我身为他的弟子,虽不能和他做的一样好,却不能让他蒙羞!”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两人此刻身在何处,但可以将那日的情形告诉九幽公子。”
钟展神色肃穆的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抬头一瞥,正看到司徒闻一脸阴晴不定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由的弯起唇角,眼底却越发幽冷。
姬如静的叙述简短清晰,条理分明,从聚香居开始,一直讲到在汀兰苑的地道里遇到苏闲花,两人一同前往寻找开启出路的机关,就此没有再回来。
这一番讲述离奇曲折,座中宾客都被吸引了过来。听到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道:“姬世子,出口打开之后,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人想到回去找他们吗?”
姬如静面露羞愧之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瞒各位,当时并非没有想过回去接应白兄和苏姑娘,只是机关开阖为时间所限,稍有不慎便会再次被困。于是大家商量着等逃出生天再回来营救二位。”
席间有人甚为不屑的“哧”了一声,钟展一双修长的眉已然紧蹙,却并没有露出指责之意,只是道:“那世子后来可去找过他们?”
姬如静点了点头:“出口之处是云州城外一处废弃的山神庙,周围连一个人都没有,一时找不到机关所在。我们只好随涤音一起回了逐云山庄,司徒世伯听了此事,见大家又饿又累,便派遣手下前往汀兰苑寻找。去的人回来之后……”
“去的人回来之后就说,已经把白公子和苏姑娘救了出来,但他们不肯回去,非要一起走是不是?”
姬如静点头:“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当日见到白兄担心苏姑娘的模样,大家都觉得此事有七八分可信,更何况苏姑娘还受着伤……”他看了一眼面白如纸的司徒涤音,接下去的话终于没有忍心说出口。
钟展心中一紧:“她受了伤?”
姬如静想了想道:“我们见到苏姑娘的时候,她已经受了箭伤。不过我已将圣上所赐的三颗九转洗髓丹都留给了她,想来伤势应该不会有大碍。”
钟展朝他道了声谢,转向司徒闻道:“司徒庄主,这么说,是你派去的人亲眼见到他们离开了的?”
司徒闻不客气的冷笑一声:“你是在怀疑老夫吗?”
“不敢。“钟展淡淡一笑,眼底冰冷,“不知司徒庄主可否把当日派往汀兰苑的人叫到这里来?我很想知道,白公子和苏姑娘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束了什么模样的发式,都说了些什么话?这个要求很简单,司徒庄主应该能做到吧?”
这个要求的确很简单,可司徒闻却沉默了。他不能答应。
钟展其实很清楚——实际上没有人见过白念尘和苏闲花,只要他开口一问,就绝对有办法把他想知道的任何事问出来。
但是沉默的太久也不是好事。于是他低低的哼了一声道:“逐云山庄是老夫的家,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发号施令?既然九幽城主今日处处为难老夫,老夫也不会任你如此嚣张。弊庄不敢留城主这样的大人物,老夫最后再说一次,请!”
这话隐隐含着某种严正的威胁,司徒闻一向好客有礼,今天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让座中诸人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猜测立刻蔓延了开来。
钟展无动于衷的看着司徒闻抿紧下沉的唇角,静静道:“这么说,司徒庄主是不答应了?”
“老夫不答应无理的要求。”
“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多说了……”钟展低垂眉睫,手臂轻轻一舒,从袖中滑出一把修长的兵刃来。他反手抓住握柄平平的放在桌上,并不避讳旁人好奇的目光——那是一把短剑,长不过尺余,剑身极窄,鞘是暗沉的黑色,剑柄一线血红颜色直没入剑身。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这把剑器一出现在屋子里,周围便有浓浓的血腥气弥漫出来。
九幽公子执掌剑禹之都的第一狱“剑狱”,以凝气为剑的“御剑术”闻名天下。严格来说,御剑术并不一定需要真正的剑器,因此他的剑术究竟怎样,在座竟没人说的上来。如今见他取出这把剑,大多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人竟觉得兴奋激动起来。司徒闻还没说出动武,九幽公子便先他一步亮出兵刃。不知他的剑术,比起剑圣那日在汇龙居的绝世一剑又如何?
若是真的打起来,又是否是旷古绝今一战?
钟展的手指慢慢的抚过剑身,道:“其实我今天本就是来问司徒庄主要人的,既然你不愿意,那只好得罪了。”他抬起眼,眼中似有血色厉芒闪过:“这把剑杀过很多人,一旦出鞘,不饮血可是收不回去的……”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处处被人占了先机的司徒闻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仿佛有千重山岳压下,叫人动弹不得。
虚空中一道黑沉的颜色,偏偏又是极亮的,竖直的紧逼过来,及到眼前,又是一剑横削。十字剑光宛如天空里暗星闪出的幽黑光芒,突如其来的肃杀让他心脏紧缩,惊愕阻住了脚步,整个人都笼罩在交织的剑光下。
“哧”的一声裂帛之声,伴着低低的痛呼,让看的入神的宾客们立刻清醒了过来。
黑色短剑穿过了一个人的手掌,抵在他的胸口,剑尖入肉半寸,再多一分就能刺穿心脏。那个人的整个左臂连同肩膀的衣服都裂成了碎片,结实的手臂上盘着一条遒劲的龙形刺青。
钟展眯了眯眼睛,手指一紧,极慢极慢的把剑抽了回来。
在座有人忍不住低喝了一声“好”——即便是有手掌的阻挡,这一剑的分寸也拿捏的极准,让人尝尽筋肉割裂的痛苦却又不会立刻死去——九幽公子果真如传闻一般,看着温柔和善,实则冷酷残忍。
司徒闻的声音低喝道:“一平,你在干什么?”
那个用身体替司徒闻挡下一剑的人,竟是逐云山庄的总管厉一平!
剑尖一离开厉一平的手掌,他就捂着伤口跌坐在地上,满脸扭曲的喘着粗气,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柄黑色短剑上的一线红芒闪着幽暗的红光,从握柄一直蜿蜒到剑尖,分不出是本身所有还是鲜血浸染。人们为这一剑之势所摄,不华丽,不多余,无声无息,一击必中——如此朴实却有王者之风的剑技。
若这就是九幽公子的实力,那么剑禹之都敢与剑圣相争,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就在钟展收剑入鞘的时候,座中一个须发皆皓的老者突然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倾倒的酒浆弄湿了他的前襟,他却满不在乎,只是举着枯瘦的手指着钟展,嘶声道:“星……星残……啸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