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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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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明宇回到田姐车上,照看村妇们。严老太坐在后排座位,像抱着一支长 | 枪似的,将《瑞鹤图》画卷横在胸前,袁婶感叹:“一晃眼,您绣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楚成都当爷爷了。”
章明宇没太听懂,袁婶用普通话跟他说了一遍,章明宇沉默了。旧作如故人,严老太颓然了一路,此时和袁婶她们会合,她打起精神,问章明宇:“大老板说,蓝本是帝王将相的作品,就多捐点款?”
章明宇说:“对。”
严老太又沉默了。章明宇闷头找乐有薇:“严奶奶抱着《瑞鹤图》不撒手,我要不要告诉她,有它镇场,不是能多捐一点,而是多几十万?这样她就可能会考虑大局,出让了吧?”
在亲戚家想看就能去看,被别人拍走了,从此山长水远不复见,乐有薇回复:“人这辈子能有多少很看重的事?明天我再说服她。”
公司小会议室,黄婷和程鹏飞分别汇报了宣传战绩。三人讨论了一阵,一致决定把慈善拍卖会做成晚会形式。
《瑞鹤图》是个惊喜,但程鹏飞有着和章明宇相同的忧虑:严老太会不会不拿出来了?她83岁了,往难听里说,还能再活多少年?人在衰老和死亡面前往往看不开,总想多抓点什么。60岁能把最心爱的绣品送给最疼爱的晚辈,83岁想法可能就改变了。失而复得,愈加难舍,也很有可能。
乐有薇也有点没底,两个同事都撤了,她回办公室,在记事簿上一条一条划去工作计划。如今只剩几件大事有待解决:首先,要请到一个具备有公信力的机构,担任公正的第三方,对筹到的善款进行审核和监督,所有信息都要透明公开。
做慈善有风险,尤其是这次拍卖会,没有公权力和法律做背景,稍有不慎,就会满地质疑声。善意珍贵,经不起消耗,得让有善心的人放心。
其次,力争让李冬明出席拍卖会。乐有薇下午就发出了邀请,李冬明的回答很官方:“目前还不确定5号有没有其他的安排,预祝拍卖会圆满成功!”
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登门送邀请函,但很可能会重演书房那一幕,通过李诗云更妥善些。
只要弄到刘田的签名,就能顺理成章找李诗云了。画廊老板张茂林和刘田有私交,可是从下午到晚上,乐有薇都没能联系上张茂林。
姚佳宁哄睡了孩子,乐有薇跟她对了一遍流程,姚佳宁说:“大学的时候,我们学院有个助学基金会,引入公益信托进行监督。”
信托自身利润高,不至于在公益财产上动歪脑筋。但这次善款数额不高,信托公司可能会认为收益不对称,不愿意担任受托人,乐有薇随即想到了一个人,方瑶。明天就去找她谈合作,如果方父的华达资产公司愿意监管善款,麻烦事就少一件了。
画廊老板张茂林终于回复乐有薇:“我在国外,刚醒。”
乐有薇想帮一位小朋友讨要刘田的亲笔签名,张茂林说:“好说,等我下周一回国。”
时间上来不及了,乐有薇没直说:“好啊,等您回来,我为您接风!”
在几个客户群里,乐有薇又问了一圈:“谁能在明后天帮我联系到刘田,急事,重酬!”
客户群多是投资客和画家,应者云集,但私聊下来,开玩笑的居多:“他签名不难模仿,我帮你写一百个。”
正想回家时,乐有薇发现叶之南更新了社交网页,几分钟前,他破天荒发了一张照片。
是站在高楼拍摄对面的视角,一幢摩天大楼,每扇窗都亮着灯光,除此只字不提,但照片本身就在说话。
他在怀念摩天轮上那个夜晚,他想对一个人说:“想和你看遍全世界的灯。”
叶之南的社交网页只发布业内和公司的大事,从不涉及私事,照片一发出,同仁们都在问:“心情不好?”
他的孤独洞若观火。乐有薇的手指划过照片,心里又痛又恨,若不是这该死的疾病,一天都舍不得让师兄等待,让他心里的话有口难言,只能通过一张照片来表达。她感到后悔,获赠“每临大事有静气”时,也许应该吻向他,告诉他,我愿意为你抛下全部的理智,见鬼的理智,不求长久,只争朝夕。
每次在公司都有忙不完的事,乐有薇办公室虽然备有笔墨纸砚,但没空静下心来书写一篇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
今晚更是静不下心来,得找个镇压的办法。夏至上次送的老墨很好用,废纸铺开,乐有薇对着墙上那幅“每临大事有静气”练了几十遍,却越写越糟。一个个墨团团像一个个笑话,在提醒着她,有些事,始终压不住。
越压制,越记起在这间办公室,那些暗地涟漪。不行,必须离开这里,回家睡一觉。5号晚上就是拍卖会了,这几天,待处理的要事都得落实,没有放任情绪的余地。
只主槌过一场小规模的玉器杂项拍卖会,在业内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想做点实事,举步维艰,所以每一次可能的机会,都要设法抓住,做到最好,前路才会顺畅些。
练的字被揉成纸团,丢进垃圾桶。乐有薇洗完手,拎起包,走到门口关灯,手机响了,是郑好,她接起:“快到了吧?你和章明宇负责安顿她们,我就不过去了。你把电话拿给袁婶,我跟她也说一声。”
郑好说:“我不在田姐车上,我问问章明宇。”
乐有薇奇道:“那你在哪里?”
郑好的声音忍着笑:“你猜?”
乐有薇立刻明白了:“秦杉也来了?”
郑好看向秦杉:“他有东西送你,不过我没问是什么,给你留点惊喜。”
乐有薇没吭声,郑好问:“……你是不是已经睡了?我们还有大半个小时才能到。”
乐有薇走回办公桌:“早着呢,我在办公室忙着,你让秦杉来公司接我回家。”
郑好在那边对秦杉说:“我就说吧,她没那么早睡,你要不要跟她说两句?”
乐有薇和秦杉同时说:“见面再说。”
酒店大堂,宋琳和实习生们等待拿绣品,以便连夜装框,但秦杉比田姐一行到得早,郑好催他走:“你快去见乐乐。”
过了十来分钟,田姐才到,路上有人吐了。袁婶等人吃了晕车药,在车上睡了一觉,看到金碧辉煌的酒店,都呆住了:“这、这也太豪华了吧,很贵吧?”
郑好连忙说:“不花钱,是大老板赞助的!”
其实大老板是乐有薇,酒店费用是她自己掏的,一是想让村妇们住得好一点,略表心意,二是将来向大众公示账目,不用列这一项,免去解释。
这家四星酒店去年才落成,房间又大又干净。乐有薇给村妇订了三间标准间,两两作伴,互相照应,但梅子今天没来,戴婶落了单,郑好把其中一间标准间换成三人间,让她们住下了,另一间标准间刚好留给秦杉。
乐有薇在前台等了几分钟,透过落地窗看到小面包车停下,起身出门。台阶被月色照得白亮,秦杉下车,快步向她走来,明晦之界,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喊道:“小薇。”
他一开口就哽了,乐有薇听出来了,是很想见到她吧。她没出声,秦杉望着她:“小薇,你在伤心吗,为什么?”
他竟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乐有薇没否认:“会好的,走吧。”
秦杉去掀后备箱:“小薇,我给你带了……”
乐有薇制止他:“惊喜保留到回家吧,好不好?”
大门口,保安李俊目视小面包车开走。这小子他见过,乐有薇出事那晚,就是他抱出来的,今晚看来,两人关系很不一般。
不说别的,这小子开一辆拉货用的小破车,乐有薇都不嫌弃,还和他有说有笑,这让叶总的面子往哪里搁?
李俊和同事们同仇敌忾了半天,得出结论:人啊,长得太漂亮也麻烦。叶之南和乐有薇男未婚女未嫁,早就能在一起,为什么拖到现在才传出婚讯,还不是因为各自桃花朵朵开,互相信不过对方?
纠缠了好几年,也该收心了吧,这下好了,又冒出来一朵桃花了。再加上那个香港女人,这婚啊,结不了,不信赌个大的。
秦杉开着车,乐有薇在副驾室若有所思,他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乐有薇说:“讲解词。所有绣品都要熟悉起来,在台上要说什么,每一句都得练习。”
乐有薇的语气是一反常态的严肃,秦杉不禁偏过头看她,她侧容专注,浓睫卷翘,嘴唇泛着透亮的粉色,他心跳得快烧着了,只想亲她,非常非常想。
开车绝不能分心,秦杉极力收心,稳稳当当开到乐有薇租住的小区门口。车一停好,他就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夜风舒适,但有个人觉得浑身都热,打开后备箱,双手贴在被麻绳捆起的甘蔗上,些许凉意袭来,他的神志一点点回来了。
夜空中,一弯淡月,乐有薇下车,然后她看到那捆甘蔗。
中午,袁婶说:“有薇她们要来接我们!”秦杉就想准备礼物了。乐有薇每次来江家林,都会送他礼物,他也想送她礼物,礼尚往来。
可是送她什么好?秦杉忆起乐有薇刚来江家林第一天,问过他甘蔗什么时候熟,他问小五:“这季节能买到甘蔗吗?”
小五说:“县里大棚有吧。你想吃啊?我去买几根。”
甘蔗都被一截为二,捆在一起,秦杉拎起,锁上车门:“走吧。”
乐有薇站着没动,秦杉静静看她。过了一下,乐有薇从甘蔗上移开目光,问:“有刀吗?”
秦杉问:“现在想吃吗?”
乐有薇拍着甘蔗:“当然,收到礼物,我习惯马上就拆开。”
秦杉打开车门,翻找美工刀。乐有薇想到自己的柳叶刀,被警察带走当物证,将来得拿回来。她在后备箱找到一只塑料袋装垃圾,秦杉说:“不是礼物,只是甘蔗。”
乐有薇笑着说:“是不是礼物,送的人说了不算,收的人说了才算。”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的休闲椅边,乐有薇撑开塑料袋,放在长椅上,秦杉用纸巾擦拭刀口,抽出半根甘蔗,把皮削进塑料袋里,说:“这把刀是裁纸用的,很干净。”
秦杉削着甘蔗,乐有薇把剩下的甘蔗重新捆好,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爸爸。
幼儿园别的小朋友多用自动铅笔,但乐有薇的铅笔是爸爸用美工刀削的,笔头有棱面,很美观,笔芯又细又长,写出的字乌黑发亮。
爸爸说,卷笔刀削出的笔芯太短了,一下就写钝了,他每次都给女儿削上好几支铅笔,整齐一排,像兵器一样。
削下来的木屑很好闻,乐有薇放在小碟子里烧过,是松木的气味,她说:“你一定也是用刀削铅笔。”
秦杉点头:“刀削可以自主控制笔芯的长短粗细。”
乐有薇说:“我爸爸也这么说。”
多年前,有人为她削铅笔,多年后,有人为她削甘蔗,用的是相同的工具,削的东西也是同样的长长直直。不同的只是颜色深浅,铅笔是墨绿色,甘蔗是浅绿色,但是记忆永不褪色。
秦杉削好甘蔗,白净的一根,直通通递来。乐有薇掰断,分一半给他:“你没有兄弟姐妹吧?”
家中独子,才没有下意识跟人分享的习惯吧。秦杉接过,却说:“应该有。”
这话有点奇怪,但秦杉没有再说,乐有薇也不多问,咬一口甘蔗:“很甜。”
秦杉习惯了西方人的分餐制,一式一份,大家各吃各的。谁想吃东西,他会完完整整给出去,但一人一半,分而食之,他忽然觉得,就该如此。
乐有薇吃着甘蔗说:“小时候不懂事,爸爸妈妈买了好吃的,我总是吃独食,还很护食。后来在郑好家,总是分着吃,到现在,我和郑好也还这样。”
秦杉从小就想要个弟弟妹妹,羡慕道:“真好。”
再好的物事都能分享,只有心上人不能够。乐有薇仰头看月亮,心生惆怅,又咬了一口甘蔗。
秦杉看着她,刚才还兴兴头头要吃甘蔗,一转眼,又在伤心了。今晚一见面,他就发觉乐有薇情绪很差,可她不肯告诉他,只说会过去的,如果能让她现在就不再伤心就好了。
手机响起,乐有薇接听郑好的电话:“在楼下了。”
秦杉提着甘蔗往11号楼走,乐有薇回头说:“7029是你的房间号,在前台办入住就行了,不用再付费。”
秦杉为难:“订的材料明天早上就到县城了,我要验收,把你送到家我就走。”
星夜里,出深谷,下远山,来回奔波十多个小时,只为见一面,送上几根某人说过想吃的甘蔗。乐有薇抬头凝视秦杉,漫天星斗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又亮又深,她心口一酸:“你送了我礼物,我请你住店,就这么定了。”
雨季即将到来,户外工作要尽快完成,还要抽空来看慈善拍卖会,秦杉还在迟疑,乐有薇继续走:“山路太险,不准疲劳驾驶,不能有事。”
她声音轻柔,如同初夏绿叶上的雨气,清凉弥漫,浸润心田,秦杉跟上她:“嗯。”
乐有薇满意了:“该听我的时候要听我的,知道吗?听我的。”
有风,草木摇落,喜欢的女孩子近在眼前,柔柔一笑,秦杉情不自禁地说:“听你的。”
乐有薇记起正事:“罗医生要带团队去江家林会诊,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想送邀请函。”
秦杉说:“有。但是他人在北京,这几天有好几台手术。”
医生都忙,乐有薇不指望罗医生能现身拍卖场,但他在关心这件事,派送邀请函是礼节。不计酬劳想为村妇做点事的人,应当得到尊重。
初夏夜晚,花香弥散,路灯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洒落,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层叠错落,11号楼很快到了。
送到了,就该道别了,秦杉沉默了。乐有薇停住脚步,刚才,后备箱那一根根甘蔗,仿佛一道道闪电,穿云破雾,照亮黑夜,也将她的内心照亮,她不能再对秦杉装聋作哑。
光线昏暗,乐有薇斟酌着把话说到什么份上,终究只是按亮单元楼门前的灯:“帮我送到家。”
秦杉拎着甘蔗,欢喜地跟她走,眉眼含笑嘴角淌蜜,乐有薇心口又一酸:“明天稍微晚一点回江家林,我带你去吃早餐。”
秦杉越发欢喜,租住的房子在3楼,乐有薇敲门,郑好在室内大声说:“来啦!”
门开,秦杉和敷着面膜的郑好面面相觑,乐有薇说:“不用换鞋,进来洗洗手吧。”
走进厨房,秦杉把甘蔗靠在橱柜边。郑好站在门边傻乐,这人洗着手,还望着乐有薇笑,他眼里只有乐有薇,他完了。
乐有薇把秦杉送到门口:“明天见。”
秦杉笑看她:“小薇,明天见。”
秦杉出门,乐有薇帮他按开楼道灯,关门进屋。郑好很惊奇:“买这么多甘蔗干嘛?”
乐有薇走向阳台:“秦杉带来的。”
郑好大笑起来,面膜滑落:“他说有东西要给你,不会就是甘蔗吧?”
楼下,秦杉走出单元楼,倒退着走路,寻找着还亮着灯的所在,乐有薇趴在栏杆上看他。斑驳树影间,他向她挥手,整个人明澈如晨星。
在美国长大的人,回国两年就被江家林的人同化了。袁婶捎来笋干和野菜,他提来一捆甘蔗,像个乡下来的亲戚,郑好笑疯了:“甘蔗!他还真别出心裁!”
云层中,月亮隐去。乐有薇的心很静,两人就这么视线交汇着,秦杉走到拐角处,才转身跑进星光里。
郑好站过来,单元楼前的香樟树清香漫溢,间或有鸟叫声,很像故乡的旧居。少年时代,每到周末傍晚,卫峰骑着单车来接乐有薇,在楼下喊几声小薇,然后支楞着单车等她。
乐有薇蹬蹬蹬跑下楼,坐上后座,环上卫峰的腰。金色夕照里,郑好在阳台看他们,那时都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
回云州的路上,郑好看到叶之南发在社交网页的照片,很多人都揣测他心情不好,她坐立不安。本想等乐有薇回来,叫她想办法探听,可是慈善拍卖晚会即将召开,乐有薇忙晕了,算了,不让乐乐再哄自己了,自己的情绪,自己收拾吧。
据章明宇说,半路上,严老太心情就转好了,还让田姐放点音乐分散众人注意力,免得晕车。刚才,章明宇给郑好和乐有薇都发了信息:“严奶奶应该想通了,不会藏私了。”
乐有薇明天中午宴请众人,她计划饭后跟严老太谈谈。郑好帮她涂完祛疤药,再贴上伤口胶布,打着呵欠去睡觉。
乐有薇踱到厨房看了看,关了灯。一根根甘蔗青碧挺直,内里洁白,甜丝丝,像秦杉。可是明天一早,秦杉就会听到一些残忍的话语。
感情是在思念里强化的,乐有薇决定快刀斩乱麻,让秦杉断了念头,不要再对不可能的人心存幻想。求不得,太痛了,何忍让他泥足深陷,重蹈郑好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