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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暴雨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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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湖边正乱时,宋取予拉住秦摇微,带她向外跑去。一路跌撞,宋取予在一座废弃宫宇前停下。
“你躲在这,不用出声。等太阳落后,你再回去。要是有人问询你,你就说,你扭了脚,被鹤鸣宫一个叫白芷的宫女捡到了。至于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鹤鸣宫,那是不得宠的皇子们所居的地方。
秦摇微紧张地听着,抬起头来,看到一座坟茔的宫殿。红漆剥落,日影斑驳,破烂的琉瓦上,停了一只乌鸦。匾额里头有几个大字:朝阳宫。
少年将她推进去,转身就要走。秦摇微想起二皇子被打掉的牙,紧张地问:“你要去哪儿?”
“回去认罪。”宋取予说得干脆。“这皇宫就这么大,我逃不掉。反正我也打了他一拳,不算亏本的买卖。”
不知何时,晴日为阴云所遮,京城又开始下雪。少年的眉间落着点点白色,像是泼落的浩荡灰尘。
那一天,摇微按照少年的说法,在宫殿待到了傍晚。后来,有个年轻的宫女冒雪而来。她木讷着脸,对摇微道:“郡主,您伤了脚,白芷背您回去吧。”
等回去了,她才从奶娘的口中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二皇子被四皇子打掉了牙,德妃大发雷霆,派人将四皇子捉了去,拷在宫中一阵毒打。四皇子几乎要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了。
这样做固然过分,可因为做这事的人是德妃,便无人敢拦。
这宫中妃嫔虽多,但德妃却是头一等的荣宠。本该在她上头的皇后,常年礼佛于寺庙;而皇后所出的太子,自幼体弱多病,也在佛寺中养身体。
这对本该执掌六宫的母子,身居宫外,全无权利可言。德妃与她的两个儿子,便成了这宫中最为显耀的权贵。
奶娘和秦摇微讲这件事时,特地将四皇子如何生不如死描述得绘声绘色。末了,她不高兴道:“郡主,您要是再乱跑,保准和四皇子一个下场。四皇子好歹有着陛下的血脉,您呢?什么都不是。”
秦摇微低下头,没有说话。
景嫔过世之后,奶娘就愈发肆无忌惮了。她将摇微的份例银子、吃喝用度都据为己有。摇微只能喝一点稀薄得可怜的粥,奶娘却能吃上糕点。还有一次,摇微发现景嫔偷偷送给自己的手镯,竟然出现在了奶娘的手上。
可摇微怯懦,什么都不敢说。
她回到冰冷的屋子里,脑海中想的却是那泡在冰水中的少年。终于,她忍不住了,偷偷摸摸溜了出去。
在那座废弃的朝阳宫里,她又见到了宋取予。这个从前只听闻过的,犹如宫廷鬼影一般的无宠皇子。
十五岁的少年浑身是伤,脸颊青青紫紫,但却穿了一身簇新的锦绫衣裳。
“这衣裳……”
“是六皇弟见我可怜,赏我的。”
秦摇微蹙眉,隐约想起六皇子宋灵澈的面容。那是个容貌美丽的少年,天生聪慧,很得德妃与陛下的喜爱。据说开了春,陛下就要封他做楚王。
“这衣服……你……要是不喜欢,也不必穿着。”摇微斟酌着说。
她总觉得,这身衣裳像是羞辱。
同样是皇子,宋取予只能被打得奄奄一息,跪在地上受罚;而宋灵澈却能高高在上,赏赐他华美的衣服,再收获仁慈的赞誉。
“为什么不收?”宋取予面无表情地说。“能用的东西,何必问来路?尊严脸面,从来不能解渴。”
秦摇微目光颤了颤,答不上话了。
她盯着宋取予身上的伤,说:“我带了药膏。”
秦摇微替取予上了药,处置了伤口。等她笨拙地替他包上伤口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不同于先前的冷漠,宋取予此刻的笑容很纯澈,眼睛像是镶嵌着闪烁星辰的绸缎。“你能不能一直对我这样好?”
后来,两人常常偷偷溜到荒废的朝阳宫相见。
这里本是前朝宠妃所居的宫宇,宏大宽敞。即使废弃,旁人也能看出它旧日的金碧辉煌。那些宽阔的红墙、精雕细刻的影壁、生满莲花的砖印,无一不叙述着往日的恩宠。
在朝阳宫生满杂草的走廊间,她替他包扎、上药,他教她写字和放风筝。当摇微抱怨奶娘偷偷将她的糕点吃掉时,他便从御膳房偷来了据说是呈给德妃的点心。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你的名字,是不是从这句诗里来的?”有一天,宋取予这样问她。“这是《团扇诗》。我以后就叫你阿扇,好不好?”
秦摇微很讶异。
“我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宋取予露出了浅淡的一弯笑。“别人都称呼你为‘安华郡主’,那我就要叫你别的名字。”
阿扇。秦摇微在心底咀嚼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它很是动听。
从此后,她便常常从宋取予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阿扇,这些糕点我偷偷拿来的,很好吃,我分你一半。”
“阿扇,你脚疼的话,我今晚去找你吧。你要是不怕,我就在床下陪你睡。”
“阿扇,你能不能一直对我这样好?”
那一年入夏后,京城就雷雨频频。
秦摇微怕黑,一到夜晚,便会缩在床边角落里,抱着枕头轻轻发抖。尤其是这样雷电交加的夜晚,她愈发恐惧,总觉得抬头时,便会看到一双摇晃的绣鞋。
窗外骤然大亮,那是一道白电滚过。很快,惊雷声大作,炸得耳朵嗡嗡作响。秦摇微哆嗦了一下,往墙角缩得更深。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她心中微喜,脑海中浮现出了宋取予的身影。但门打开后,却是一个矮胖华贵的人影堵在那里。
“安华郡主,打这么响的雷,你怕不怕?”二皇子笑得眼睛眯起,脸上肥肉在白电映照下层叠阴森,极为可怕。
“二殿下?”秦摇微僵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您……您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二皇子跨进门槛,眼神变得凶残。他少了一颗牙,说话漏风,含糊不清:“那贱种敢为了你打我,你以为我会忘了这件事?”
一道惊雷滚过窗外,屋顶上噼啪响起暴雨之声。二皇子扑了过来,像是一座巨大的肉山,将她压在了床角,动手撕扯她的衣衫。
“奶娘!奶娘!”秦摇微尖叫起来。
“不用叫了!就是她放我进来的。那臭婆娘一见钱就眼开,还指望着你能做个侧妃,带她也飞黄腾达呢!”
二皇子的身体又烫又重,不仅有油腻的汗味,还有令人作呕的酒臭。秦摇微惊惧无比,不停推搡踢打,可根本不是二皇子的对手。
过去,二皇子只是动手动脚,占她便宜。但今天,喝醉的二皇子好像不想忍了。
秦摇微绝望地躲闪他喷着酒臭的嘴唇,却还是躲避不及。那恶心的、腐肉一般的触感,让她立刻哭了出来。
她是不是根本不该活着?
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人期望她活着。奶娘不希望,皇帝不希望,大楚的人也不希望。唯一心疼她的景嫔已经上吊自杀。而她至今也不知道,景嫔到底是不是她的生母。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窗户打开的吱呀轻响,一道被暴雨打湿的身影出现在了窗台上。
“阿予?!”秦摇微惊叫一声。
看到房间内的一幕,宋取予的面色变得相当阴沉:“宋适昌……”二话不说,他便从窗台上跳下来,将二皇子狠狠掀翻在地。
两人滚落在地时,那“咚”的一声闷响,淹没在哗哗的暴雨声里。
“你这个贱种怎么会在这里?!”二皇子恼火万分。可话还没说完,一个枕头就迎面捂来,盖在了他的脸面上。
只见宋取予跪压在二皇子身上,用枕头死死地闷住二皇子的口鼻。他脖颈和小臂上青筋暴起,显见是用了极大力气。
“阿予,会死人的!”秦摇微胆战心惊地说。“快,快松开……”
可宋取予却根本没搭理他,将枕头捂得更紧。
二皇子喘不过气,开始胡乱挣扎,就像一只翻倒的乌龟,四肢蹬踹。可压在他身上的宋取予毫无怜慈,眼光冷得可怕,捂着他的手也纹丝不动。
渐渐的,二皇子的挣扎弱了下去。又一道惊雷响起后,他的身体便彻底不动了。
秦摇微跪在床上,浑身发抖。她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二皇子,说:“他怎么了?”
“死了。”宋取予表情冷静。“是捂死的,不会留痕迹。”
秦摇微抖得更厉害了。
宋取予走过来,用被暴雨打得湿淋淋的身体拥住了她,说:“要想活,就不能示弱。阿扇,你也要变得锋芒毕露。”
那一晚,两人将二皇子的尸体丢到了附近的一口井中。暴雨一直在下,从未停过,那滂沱的雨水,将摇微打得浑身冷透,如落冰原。
她想起先前二皇子的亲吻,便反胃欲呕:“他亲了我……”
“没事的,忘掉就好。”宋取予拨开她湿透的刘海,盯着她的脸镇定地看。“二皇子今夜没有来过你这里,阿扇什么都没看到。”
说完,少年侧过头,亲吻了她。
这个吻没有酒臭味,只有夏夜雨水的气息,冰凉且柔软。秦摇微闭上了眼睛,眼泪簌簌滚落下来。她看着面前只比她大两岁的少年,哭着恳求道:“阿予,我求你,你一定要变得比谁都厉害,一定要站在万人之上。”
宋取予愣了愣,没有答话。
秦摇微的眼泪掉得愈发凶猛:“我不想死,也不想看到你死。所以我求你,哪怕是断手断脚,也要爬到那个位置上去。”
宋取予慢慢垂下眼帘,说:“好。我答应你。”又沉默片刻,他再度开口:“只要阿扇一直都对我这样好,我就答应你所有的要求。”
那年夏日,二皇子宋适昌酒后坠井,溺毙水中。德妃悲痛大哭,不愿相信二皇子会死得不明不白,但六皇子宋灵澈却劝阻了她的大动干戈。
“母妃,不必再查了。就让二皇兄安然入土吧。”
隔了几日,照顾摇微的奶娘也死了。被人发现时,她以剪刀插着心口的姿势横死在床上。宫人都说,是她问心有愧,所以畏罪自戕。
再两月,有人于御前行刺陛下。四皇子宋取予舍身护驾,忽然得了皇帝青眼。
如摇微所恳求的那样,宋取予开始往上爬,不择手段,不拘代价,不问黑白。他得宠于御前,出入皇帝身侧,名声日渐响亮。他看似冷酷无端,高高在上,但他照旧会在朝阳宫里,教摇微画风筝。
这时,摇微曾天真地想,也许他们两人会就这样平静地厮守一生。
但这一切终究还是被打破。
两年后的春日,在佛寺养病多年的太子宋昭哉归来。
十五岁的秦摇微,遇见了此生所见过的,最为慈悲仁善、纯白干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