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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影挚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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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磊,你那部作品,有思路了没?”邹贤礼一边问,一边提溜着洗干净的黑色棉袜子,搭在了屋内窗台绿萝下的暖气片上。
“哎,且慢,你到底洗干净了没有啊?”舍长陈吟撇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儿,用手指直戳着邹贤礼的脊梁骨,一副要打我这儿过留下买路财的架势。
“洗干净了洗干净了,不信你闻!”邹贤礼不耐烦地把袜子递到陈吟鼻子底下,像是拿给首长检阅一样,毕恭毕敬还嬉皮笑脸地。
“鬼才信你,要是今晚睡觉我在头顶上觉得有一星半点的气味儿,我非得把袜子塞你嘴里不可。”陈吟像见了死老鼠一样,不等他靠近就一把推开了邹贤礼伸过来的手臂,那恶狠狠的表情特别滑稽。
虽然同宿舍住了三年多了,可大家都觉得邹贤礼仍欠些“宿舍礼仪”的调教。
“别说了,我现在还没什么头绪呢。”吴磊看着宿舍里那两个死对头天天上演的活宝喜剧,漫不经心地说。
他选择撒了个小谎。其实,他已经选定了期末作品的取材方向,拍摄大纲也已基本稳定了。
“彭导,你的呢?”陈吟探过头去继续问。性格沉闷不爱说话的彭文景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一向喜欢安静窝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吭哧吭哧地埋头看书。就这么一个学习做事拖拖拉拉、看上去最不着调的人,每次拿出手的作品,却总是能惊艳电影系的一众老师和同学,充分展现了他身为巨蟹座的闷骚本质。
而吴磊自认他的导演水平,到目前为止连自己宿舍里的彭文景都pk不过,这每每想起,多少会令他有点沮丧。
“我们3066宿舍,30年来,一直有小王子的庇护,这次也绝对期末考试大吉!”舍长陈吟兴冲冲地振臂一呼,是个擅长自导自演的戏精本精无疑了。
陈吟口中的小王子,可是位在校园里流传了30年的灵异奇闻的故事主角。“小王子”是一位1990届芭蕾舞系,名叫罗云熙的学长。当年,他勤奋用功,实力超群,可是把全国的舞蹈奖项都拿了个遍。他不仅舞技卓越、所向披靡,更因为他长相无比优越,容貌酷似那些欧洲白人的深邃轮廓,气质优雅高贵,而被所有人起了一个达成一致的昵称诨名,叫做“小王子”。
平日,在学校里,他是个人见人羡、花见花开的风云人物。那个时候,他不光是芭蕾舞系老师的挚爱、同学的榜样,更是校园里的绝对焦点,不管出现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闪亮的存在,就连表演系的同学都要被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魅力折服,羡慕他能够天然地吸引到所有人注视的目光。
但遗憾的是,他绚烂璀璨的生命过于短暂,还未毕业便戛然而止,死因蹊跷。
而且,小王子的死亡地点,正是吴磊他们现在所住的3066宿舍。
3066宿舍四人组的第一个学期里,当舍长陈吟这个老北京坐地户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午夜睡前卧谈会里神秘兮兮地讲完这些故事然后下一秒便接着翻身呼呼大睡的时候,剩下的吴磊、邹贤礼和彭文景,可是一整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上,陈吟就被三个戴着黑眼圈的人给围殴了起来。他厚脸皮地说,自己还是特意让家人托关系,想要住进这个3066宿舍的。
总体来说,住进来,有那么几大好处:一,是可以督促他自己天天往外跑到处学习拍摄,而不是赖在宿舍里打游戏睡大觉;二,住在灵异故事的发生地可以让他感受到“特殊的磁场”,由此会激发他日后正式做导演的灵感。三,3066宿舍30年以来的毕业校友,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成长为了现如今数一数二的行业大牛,他要沾沾明星宿舍的喜气。
陈吟的一套歪理邪说,还真让大家吃下了定心丸。就连对周遭环境敏感至极的彭文景,也大胆地开始了他一得闲就蜗居式学习的生涯。
这次的导演实务课程,要求用纪录片或偏纪实叙事的风格,以学校诞辰75周年为主题,拍摄一个献礼作品。
吴磊粗略订了个工作框架,就以每个5年为一个标定的时间节点,翻遍了10个年份里学校的校历大事记还有各种陈旧的资料,其中包括校友名录啊,纪念影册啊,还有什么人物访谈啊之类的。凡是能找到的,都没放过。
可是,就在他兴冲冲地从学校的图书馆各个犄角旮旯的档案库里借来这些资料,却发现里面夹着的借记卡上,在几个日期之前,自己几个同学的名字已赫然出现了。
当吴磊摸着那些已经被同学掸去灰尘了的“二手参考”资料时,难免让他有些扫兴。
自从吴磊入校来到导演系学习,就因为过于美貌,屡屡被老师和同学善意地调侃——他应该去表演系,而不是来靠才华和创意吃饭的导演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暗示的缘故,他的学习成果也很不幸地,仿佛在冥冥中印证了导师和同学的话:他的导演练习作品次次都极其认真地筹备制作,可次次获得的评价,都是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难听点说,就是平庸。
吴磊在心底,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这一次,他暗搓搓地憋了一股气,决心一定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也能拿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他看着那些桌前如山堆积的校史资料,心情烦躁。他并没有认真看那些无聊琐碎,七零八碎的老黄历。
如果他跟他的同学想到了一起去,作品的内容并没有一个特别鲜明的主线串起来,那他拍出来的献礼作品,就只是校史的简单复述,是平铺直述的流水账,会无聊地让人打瞌睡,这样的作品学校图书馆已经有那么一大堆了。他可不想,让他的作品不过是又让学校图书馆里多了那么一件放那吃灰的档案而已。
到底如何做,才能别具一格呢?他盯着眼前的白纸黑字出神。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本心理学的励志书,上面有一句话正醒目地跳进了他的眼睛里:“有时候,人需要突破固有自我的惯性思维,寻找你心底真正向往的事物,或者尝试走没人走过的路。”
“心灵毒鸡汤。”吴磊不屑地扔下这本书,又给它判了死刑:“全是废话。”
可等他再度生无可恋地拿起那些老旧资料,还被脆弱发黄的书页呛得咳嗽起来的时候,那句话又跳入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连续坐在图书馆里十多天看这些连篇累牍的呆板玩意儿,吴磊感觉自己脑海里隐约冒出的那几粒灵感的小火星儿,都快被资料里的陈年霉味儿给熏没了。
“我一直喜欢特别灵异题材啊。就像温子仁那样。”吴磊在心里想。
在那一瞬,吴磊的精神近乎于崩溃了。他实在受不了连续半月来这些死气沉沉的折磨了,就果断扛起那些一摞摞半人高的沉重资料,分好几趟送到了李秋菊大妈坐镇的柜台处。
“这么快就看完了?”李秋菊大妈的眼神从掉到了鼻梁的眼镜上方飘了出来,盯着吴磊瞧。
“还没,但也没必要了。我有新思路了。”吴磊拍了拍空空荡荡的黑色背包,“李大妈,我还有一件事儿要求您。”
“什么事,尽管讲。”李秋菊大妈动作豪气地推了一下老花眼镜。
“我想看学校J-104档案室里的影像资料。”
“那可是外人严格禁入的,只有系主任以上的人,才有权限申请进去。就这,没有校董级别的认可,还不一定申请得下来。”
吴磊站着抿嘴,默不作声。
“看在你这么勤奋的份上。”李秋菊大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谅你也只是借来看看收集素材而已。那个档案室,就跟别的档案室一样,一个月里只有清洁工进去打扫一次,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常年锁着,从来没人进去罢了。你要是愿意看也行,只要确保看完后资料摆放如常就好。”
吴磊一听李秋菊大妈同意了,一番千恩万谢之后,就跟着她来到了档案室的门前。“要不是这栋老楼因为学校预算不足了就没安装摄像头,我也不会让你进来看的。”李秋菊再三叮嘱道。
“为了不给您添麻烦,您直到今天下午6点之前,就一直把我锁在这里就好。”
“好,那我6点准时来这儿找你开门。”李秋菊把吴磊放进去后,又锁上门拎着钥匙走了。
就算冒着被学校抓包后会被开除学籍的巨大风险,他也鬼迷心窍了一般,带着对灵异题材的一腔热情,也坚决要把这个纪实作品拍成。被评为中规中矩的时候,他总感觉到,自己的创作是被又红又专的思路给捆住了手脚的。
当吴磊的视线落在这层层架架的宝藏上,他一扫刚才的疲惫,兴奋地就像是小孩子走进了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糖果屋。满屋里都是那些有了年代且世面上难得一见的珍稀资料,大多是黑胶唱片,电影胶卷,录像带,磁带,或者是一盒盒刻录下来的光盘或原装光盘。其中,还有很多早绝版的,已成为孤品的影像资料。
资料盒一眼望去是一行行都绝对不同的字迹,有些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不可辨认的,旁边还会贴有被后人新近打印的标签,画蛇添足地补充在旁边。
吴磊在违禁的边缘游走,架子上杂糅遍布着风格各异的资料,什么领导内参电影,猎奇Cult片,社会密案的调查纪实……,甚至还有一个区域,是被列为“红色警告:精神污染”级别区域的。
站在专门收藏校内影像的档案柜前,有一种微妙的感受袭上内心,他被指引着,随手抚上了其中一扇玻璃柜门。
《优秀已故校友实录档案合集1-156》。
因为长时间没人挪动,老旧式样的玻璃柜底部卡住了,特别生涩,不容易被拉开。
着实费了一番劲儿,吴磊才艰难地把档案盒里的清单本拿了出来。
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手上已经有一行细细的血迹洇了出来,还被他蹭到了扉页纸上,很快就在泛黄纸张的映衬下,变成了交错的棕色的痕迹。
“这是哪里来的棕色笔画啊?”吴磊不仅看到了,还纳闷地自言自语着。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手指上的刺痛之后,发觉那棕色笔画越来越多了,他不由地瞅到自己的食指,才发现刚才已经被玻璃窗框上的铁片刮出了口子,血流也不断地染到了本子边缘。
他心跳骤然飙高了起来。
这北京冬天的供暖特别足,在室内哪怕只穿单衣都会热得出汗。
此刻,他想到刚才自己在心情激动下跟李秋菊大妈约定好的6点。
寒冬的北京,可是不到5点,外面的天就开始黑了。
也就是说,他要在天黑后的1小时里,继续被锁在这个人迹罕至还没有监控的档案室。
而知道他被锁在这里的,只有李秋菊大妈,她一个人而已!
热气闷得他头晕脑胀,他脖子后的冷汗,开始疯狂地飙了出来。
他连忙从背包里掏出纸巾,颤抖着擦拭着本子的边缘,可都是徒劳,那些被沾在纸巾上的血迹被蹭开在纸页上,反而让那些棕色痕迹越发错落斑斓了。
他后悔极了,后悔当时自己一时冲动之下,跟李大妈提出了那么一个脑残的提议,而她竟然那么快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现在他被锁在档案室里,不仅哪里也去不了,在这几个小时内,他甚至更不可能上厕所。
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着瓶口小心翼翼地压下一小口水,又看了一眼手表,那上面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似乎无限地变慢了。
秒针迟缓地跳动着,盯着它看时,就像移动了一个世纪之久。
“哒”、“哒”、“哒”……
吴磊手腕上那块普通廉价的石英表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着它突兀的声音。
他用嘴咬着,将手指用卫生纸包绕了几圈,把尖角塞进去固定好,开始翻看起清单列表起来。
“小王子,1993年,校庆45周年元旦晚会录影。”这些字忽然跳进了眼前。
“奇怪,为什么档案里不写他的大名,竟然会用他的昵称呢?”吴磊呢喃着。
他按照目录指引的卡带编号,把小王子的那个录影带找到了。吴磊看着那个笨重的像本厚书的黑盒子,跟他童年记忆里在爷爷奶奶家后院的仓库里见过的卡带样子吻合了。
刚才他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门边侧首是一排各式各样的播放机。它们是专门为了播放档案里这些各种格式特异的资料,而专程摆在那里的。
上手摆弄任何形制的影像视频设备,可是一个青年导演的基本素养。
吴磊将那台银白色的索尼卡带播放机和它上面的说明书好生研究了一番,很快就搞定了,接着又连好了墙角的蓝色投影。
投影的地方是个灰暗的死角,周围根本没有窗台的光线来干扰,哪怕不用拉任何窗帘,也能看得清楚投影。
卡带上的影像先是跳了几下,一个落着红色帷幕并有着圆形镁光灯打出在其上的小礼堂出现了。
吴磊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们学校的明知堂。但是,这明知堂他看着既熟悉又陌生,因为那根本不是现在明知堂的模样,而是1993年未返修之前的旧版明知堂。
那种昏黄老旧的色调,还有那种宋体的、巨大的、从下往上弹起的白色字幕,写着的《胡桃夹子》四个字,都充满了1990年代初的氛围。
吴磊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墙上那穿越时空的光影。一个抹着大红唇的女主持人烫着蓬松的波浪头袅袅婷婷地从舞台的侧边走上来报幕。她一身蛋黄色的西服和包臀裙像她的语调一样欢悦甜蜜,她的方形垫肩在今天看来极其夸张。
帷幕拉开,在干冰雾气弥漫的舞台中央,一个纤细玲珑的背影挺拔静立于在远离观众的高台上。
当年的摄像大哥似乎是忘记了,他们这是在拍摄一场芭蕾舞表演。一开始,给到的镜头在轻微摇晃,似乎是激动异常。只打了几秒钟的背影,操作镜头的人就手法粗糙急切地把镜头往前推去,像是要用镜头去触摸那个小王子的后背,全然不管画面质量因过于急躁的近焦而失了真。
随着悠扬管弦乐不断飞扬而起,舞台上的人一个轻巧灵动的转身,因为正对着舞台侧面的机位,他的面容终于现世揭晓了。
画面里的人,眉峰远横,如国画上的浩渺山水;他的鼻翼□□,如利刃直削;他的眼眸是墨染成的,含情凝睇之时,有亮晶晶的水光潋滟,世间的千万种情思都被他收尽其中;他的眼角边沿,挑着细细长长、用色大胆的红色眼线,这份美丽绝伦模糊了性别的界限,世上独一无二。
小王子转身望向观众的那一眼,吴磊觉得他眼角细细的红线,已经从影像上延伸了出来,变成了一枚淬着毒液红光的银针。
那枚毒针,猛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依稀间,吴磊又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低头一看,他手指上原本好好包绕的纸巾,不知不自间已被他揉搓到了地上,而且,他还在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拨弄着食指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他身穿着俄罗斯宫廷样式的泡泡袖白色舞衣,领口和袖口上都是同样鸢尾花形状的烫金花纹。那件舞衣,单看上去挺有90年代的浮夸感,但是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令人觉得违和。
一曲下来,吴磊发觉录像带里的镜头里,拍他全身时候的镜头几乎没有,90%的长度里都是在拍他的上半身,和他的脸庞特写。就连灯光照在他额头上渗出的晶莹汗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90年代的化妆,总有种轻微的低劣白粉感,可就算如此,小王子也跳出了最佳水准。而那种白粉感,反而给他增添多了几份宛如洛可可油画世界里复古的魅惑感。
“这是谁剪的片子啊,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偏执狂。就算人家长得好,也不能一直怼着脸拍啊?”
吴磊念念有词地感叹着,接着又从背包里找了一张新的纸巾胡乱地缠在了食指上。
播完了《胡桃夹子》之后,画面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吴磊心烦意乱地按了暂停键,他把黑色的卡带退出来,发现足够刻录2个小时的卡带长度内,只有刚刚播放过的薄薄几圈被卷了进去,剩下的,是厚沓沓的未被使用过的绝对空白。
结束时,吴磊注意到了元旦晚会一曲歌舞的影像只有8分有余。
他不甘心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内容,又把卡带又塞了回去,拿起遥控器紧张地看着屏幕顶上的计时一直快进到了极限数值的2:00:05。然后,整个屏幕就一下子跳成了投影仪的蓝屏。
“不会吧?”吴磊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灵机一动,为了验证里面是否的确只有这一点儿内容,他把其他已故校友的卡带也随机挑了几个出来,一一放进去查看。结果在别人的影像资料里,2小时的时长里,无一例外地被满满当当地塞进去了好些内容,而有些很厉害的校友,一个人就霸占了好几盒卡带的容量。
单单只有小王子的影像资料,是这样难言且稀少的情况。这个留存下来影像的种种怪异特殊之处,就不得不让吴磊联想起,对方当年不明原因的异常死亡。
首先,他从画面的多角度固定机位上判断,这并不是个人的私拍,因为它整体的运镜和调度,是非常专业的。
其次,这个影像成品,存在明显的人工剪辑痕迹。而且剪辑者的偏爱,用当下最时髦的话来说,就是“痴汉视角”,这证明剪辑师过分、甚至是异常地关注被拍摄的主体。
再次,这份影像资料绝对不是当年元旦晚会的最终版本。更大概率是用当年未被正式剪进去的,那些拍出来不要的素材和边角料拼凑起来的。
最后,为何这么诡异的影像资料,还会堂而皇之地被收藏进学校的密级档案室里,名册清单上不仅没像其他校友一样写着为亡者尊的大名,而是用了“小王子”这个昵称呢?
“难道是因为他的死因蹊跷,所以学校当初就没留下他的任何信息,而恰巧有人还想纪念他,因此就疏通了学校的关系,临时加塞了这段内容进去?”
吴磊心里涌出来的各种疑问禁不起细想,每多想一层,就更加令他毛骨悚然起来。
天空愈发灰了下来,暗淡橘黄色的太阳像个变质了的咸鸭蛋,怠惰无力地叉在窗外干枯的树杈之间,一副很快就要顺着树干滚下去的趋势。
他把小王子的卡带放在旁边,看着别的校友的记者采访问答,不敢再去看第二遍。
可是,吴磊又忍不住,时不时地飘下盯着墙上影像的目光,偷偷望向它。
他挣扎着不去想。
不去想那些影像里,惊艳到只看了一眼,就让自己爱上了的,他的模样。
仅仅因为他的美,就感知到了自己不安分的欲念,察觉到自己竟然也会肤浅恶心至此。这样看来,他又跟那些变态轻薄的狂徒,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食色性也么?”吴磊扪心自问着,却不由伸出手去把那个卡带摸了起来,二话不说地退了他根本无心再看的其他资料,把它三番地塞了进去。
刚才的影像又如约出现了。
这次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镜头本身就携带了一种饱含欲望的本意。在那种邪恶视角的指引之下,吴磊的视线除了落在他的脸上,就哪儿也看不了了。再看一遍之时,他已渐渐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眼前,有的只是小王子在婉转低眉之间的挑唇一笑,是他手指在脸旁摆出舞姿的修长优美,是他绷紧动作跳跃时额头转瞬即逝的青筋,还有他被汗水打湿的薄衫下,那被舞台的强光打得有些许透光的肉色身体。
他甚至有那么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想要用牙去咬他脖子上的锁骨。
就在他痴迷地望着影中人,快要陷入想入非非境地的一刹那,那台老旧的索尼卡带机,忽然呲呲地蹦出了一排火花。随着一阵异常的响动,投影仪也不再工作了,墙上的影像抖了几下就彻底消失了,周遭所有的电器设备似乎都同步停止了工作。
“怎么回事?”吴磊吃了一惊。
他先是看到了门后老式柱墙上的一排电闸,就起身走过去拉动电闸,仍然没有再度恢复供电的动静。
“糟了!”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担心那盒卡带是不是已经被烧毁了,连忙奔过去检查情况。如果被烧毁了,他可就难逃其咎了,那也意味着他学校生涯的结束。
虽然没闻到什么烧焦的气味,按键失灵了,光滑的外壳严丝合缝地,他摸索着怎么也拿不出来。吴磊豁出去了,他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只一个心思地想弄出来卡带,却没想到用尖锐之物损坏机器也是一样的性质。
可是,他似乎已经是疯魔了,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心要保留那个影像资料,已经成为了他最迫切的第一需求。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把瑞士军刀的刀锋野蛮地插入卡槽里,下一秒,整个档案室,就不复存在了。
“你好啊。”有一个酷肖小王子的人影站在吴磊的眼前,正跟他说话。
周遭猛然暗弱且泛着深红光的环境,着实让吴磊的眼睛仔细适应了好一会儿。吴磊刚从地上踉跄地站起来,在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又惊恐地向后跌了下去。
“你是那位已经死去的罗云熙,是吗?”
“对。吴磊是吗?你现在,在我的世界里。”
“你的世界?我是死了吗?”
“没有。你现在还在档案室里,甚至还活着。”
“我是活在卡带上的罗云熙,也是你们常说的,鬼。”小王子拉了旁边一个塑料凳子,对着吴磊安静地坐了下来。
“我这是在哪里?难道,我是在录影带里吗?”吴磊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他的脸滚烫,在舞台后台巨大幕布掩盖的昏暗下,兀自红成了一个苹果。
吴磊想到刚才自己曾对他产生过某种不可名状的想法,他真怕,对方能看透自己肮脏的内心。
“别躲了,我什么都知道。你不仅非常想靠近我,还想,占有我。”说着,小王子缓慢地笑了,那笑容带着苦涩的阴影,有着属于死亡的青蓝色调。
一滴纯黑色的泪,从小王子的右眼眶下滚出,滴落在只有90年代的后台才会使用的那些抛光的墨绿色橡胶皮铺就的地面上。
吴磊睁大了眼睛,眼角都快被撕裂了。他呆呆看着地上罗云熙那颗沥青一样粘稠的眼泪,又抬头望向他冷峻却温柔的侧脸,心里的害怕,骤然消去了大半。
“这,也是害你死去的根本原因吗?”吴磊见不得他哭,心疼地皱起了眉头,声音颤抖着问他。
罗云熙的右脸下面,还有一道黑色的泪痕,看上去触目惊心。吴磊看着,反而对他生出了几分爱惜之情。
他低下头,目光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瞅着吴磊,说:“你需要我拉你起来吗?”
“不、不用。”吴磊一看自己还姿势奇怪地用手肘反撑在地上,这才又站了起来。不远处那张鬼脸上的墨迹看上去着实别扭,也怪渗人的。
吴磊试探地,一点点蹭着步子走上前,小心地盯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比瓷器还要脆弱的鬼,把自己食指上的纸巾摘了下来,慢慢地伸到了对方的跟前。
“你…,你要不要擦一下眼睛?”说着,吴磊指了指对方的脸颊。
“谢谢你。”面色灰白的小王子停止了伤心,他抬起深夜般的眼眸,扬起一丝笑意,把纸巾接了过来。
直到这时,吴磊才松下了一口气: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凶残的恶鬼。
香港的经典鬼片,吴磊也没少看过,里面的鬼,根据生前经历的不同,有着不同的诉求和心愿,就跟人一样,也分恶鬼和善鬼。
小王子的眼角依然画着录影里的红色眼线,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精巧别致的芭蕾舞衣。
他擦拭了几下,脸上干净了,便又把纸巾还了过来。吴磊没拒绝他,拿过来展开一看,那上面并没有想象中黑色墨痕。
“感到十分奇怪,对吗?”小王子笑着问他,又解释道:“它只是看上去是黑色的,一旦沾到你们阳间的物品上,还会变成透明的。……如果你不害怕,可以试着来碰一下我。”
“可以吗?”在对方目光的鼓励下,他靠得更近了一些,捏起了小王子的袖边。
“跟平常的东西没什么两样。”吴磊说,逐渐大胆了起来,研究起了布料的材质。
“你可以碰我的皮肤。”
吴磊胆怯地伸出了手,轻轻触到他单衣底下冰凉滑腻细细的手臂。明明是对方主动邀请他的,可反而是吴磊羞怯地像个待嫁的小媳妇,脸红得比刚才的苹果更进了一层,已变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西红柿,“你的皮肤,好凉。”
“我可怕吗?”
“你一点都不可怕。”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真正可怕的东西。”小王子又说,“你想去看一下这个世界里的舞台吗?”
“好啊。”吴磊跟在他身后,穿过幽暗垂坠的后台帷幕,来到了舞台的侧边。只用眼睛的余光,他就认为,台下应该会跟他刚才看到的录像带里一样,满满当当。
全校师生均座无虚席不假,可当他跟着小王子走到舞台中央,穿过打在脸上耀眼的灯光,仔细一看,才吓得差点滚下台去:从第一排开始,一直蔓延到楼顶的二楼和三楼,所有坐着的观众,都是真人大小、长着头发、但却没有五官的灰色木偶。
“这些木偶,都是当年的师生,现在,我已经认识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不仅能把每个木偶的姓名、年龄、性别说得出来,还能说出每个人的档案和私人喜好。如果你现在上去,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开口说话,那么他们的回答方式,就是当年在元旦晚会现场的那个人。”
“这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正常人吗?”吴磊的呼吸顿时紊乱了起来,他平素对木偶类的东西,充满了本能上的恐惧,“它们会动吗?还是,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
小王子唇边浮起一抹凄恻的苦笑:“如果我不定期在这个舞台上给它们跳舞,它们就会动,还会蜂拥着涌过来,把我淹没。……它们就像当年那个杀了我的人一样,强迫我按照他的意愿,满足他的侵犯。”
“所以,一个人活着时就一定不要招惹那些小人,不喜欢的人,一定要绕路走。最好不要像我一样,变成了一个怨死鬼。而在你变身为鬼的世界里,只有被不断重复上演的噩梦。”
小王子凝望着吴磊的眼睛,竟然开起了无比真诚的小玩笑。
罗云熙的声音很动听。他的声线很独特,有着类似播音腔的抑扬顿挫,还因为他长着欧洲人式的高耸鼻子,所以在他清澈干净的音色里,还有着轻微的鼻音,还为他增添了一抹高贵空灵的气质。
“你生前最怕什么,在你死后为鬼的噩梦里,它们就会是折磨你的主角了。”
“真是好辛苦。”吴磊环顾了一圈台下一动不动的木偶观众,问:“他们现在不会动了吧?”
“不会。你来之前,我刚给它们跳完一次,会安定上几天。什么时候看见那它们的上身和胳膊开始原地摇晃了,我就要再去跳了。”
吴磊看着小王子,特别想牵起他的手来安慰他,可是手刚抬到半路,他怕自己的流氓举动无端为彼此制造难堪,就又缩了回去。
小王子感知到了他的犹疑,便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千万别缩回去,你想握就握吧。我都快忘记了,活人的体温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罗云熙心满意足地把吴磊宽大的手合掌握住,放在胸前,他脸上带着红妆的笑意,令他的脸庞像一朵春风和煦下饱满的鲜花绽放,妩媚又诱惑。
吴磊整个人先是被他冰得一激灵,可紧接着,那种冰冷就消散了,他感觉到了双手之外沸腾起来的火热。就像是冬天里打雪仗的时候,等到手心里的雪球融化了,那种冰冻的僵硬,反而变成了贴着肌肤滚烫压过的灼烧一样。
“现在不冷了吧?”小王子努力地掂着脚,将自己脸,与个头高大的吴磊贴得更近了。
吴磊赶紧摇摇头,根本不敢看他漂亮迷人的眼睛,只一个劲儿低头盯着小王子秀气的平底芭蕾舞鞋,在心里叹道“真好看……”
“你看着我啊。”罗云熙说,吴磊抬头正对上他赏心悦目的红眼尾,目眩神迷,头晕异常。
“我是不是该吻你了?”
吴磊气喘得过于明显,他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动作幅度大得像哮喘病人。
他看着小王子凑了过来,猛地闭眼迎了上去。小王子的双唇,柔软得像是微笑云朵形状的棉花糖,一碰着就融化在了吴磊的嘴里,带着丝丝甜味,轻柔地滑进喉咙深处,像是芭蕾交响乐里的小步舞曲。
小王子适时召唤过来了四周的红色的帷幕。它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过来,严丝合缝地合拢,隔绝成了一个封闭空间,也随之消失了刚才那群木偶观众们面无表情的呆滞目光。
在四合的红色帷幕做成的巨大红床上,两人变成了一对蝴蝶成双,共赴一场轻舞蹁跹。
人鬼相交,犹如火山烹入海洋,在山崩地裂之时,漫起滚滚热浪,掀起焚汤烈泉,乃至玉石具碎。
只是,水消潮退之时,也是吴磊重返阳间之时。
“醒一醒!吴磊同学,你怎么了,怎么躺在地上了啊?”李秋菊大妈疯狂晃着银闪闪的一串钥匙,大声在他耳边嚎叫着,几乎震破了吴磊的耳膜。
吴磊茫然地起身,只见瑞士军刀依然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他眼前的索尼卡带播放机,卡槽也伸了出来,卡带安然无恙地装在里面。
“还好,你没事!!”吴磊飞快地抓起那盒卡带抱在怀里,脸色是异常的潮红。
“吴同学,现在已经6点了啊。我当初答应放你进来,答应的可不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啊?周围一片狼藉,你怎么解释?”李秋菊打量着散落在他四周的卡带,扶着老花镜,质问道。
“李大妈,我求求您,能不能让我把这个带出档案室?!”吴磊红着眼睛问。
“不行。”李秋菊大妈气哄哄地说。她很生气,这个小子利用了她对他的信任,却造成现在这么一个混乱的场面,“你没事吧,刚才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搞得这么乱?”
“刚才这份很重要的卡带资料我还没等看到,这个机器就突然坏了。所以我就用军刀去挑开了卡槽,也许是碰到了老旧电器里面什么泄露的电路,我就被电晕过去了,一直躺到您刚才叫醒我。”
“求求您了!我承包了您小孙女一整年的玩具!!”吴磊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真地?”
“真的!我现在就可以写欠条字据。这个卡带对我来说真地很重要,决定了我这学期学业的生死存亡。我……,我要是被学院开除了,您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您小孙女的玩具也没人买了。”吴磊的态度这么坚决,着实也把李大妈给惊到了。
“好吧。不过,一定要尽快还回来,不然我就告发到你的系主任那里去。”
第二天,吴磊就风驰电掣地找到了全市唯一一家还有着同样型号索尼卡带播放机的怀旧音像小店里。一开始店主看见来了这么个无比急切的客人,还在装模作样说设备宝贵什么的不能外租只能按使用次数在店内租借。直到后来,吴磊渐渐失去了耐心,引得他都快跟店主拼命了。
就在他们讨价还价期间,他们在争吵时,还有那么一瞬间,就连吴磊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有几秒钟的凶煞表情,整个脸色,都变成灰蓝色的。
实话说,那时吴磊的模样,根本不太像人。
看到那一幕的店主,差点没被吓出心脏病。就在隐藏的惊恐之中,店主终于咬定了一个比较高的价格,才同意把整个设备租给他了。
或许,吴磊是觉得,他是沾染了小王子的鬼气,可他还嫌自己沾得远远不够多。
所谓“鬼迷心窍”,从不骗人。为了他,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往后,吴磊反复进入小王子附身的卡带世界里,总是会干柴烈火一番。有一次,小王子在完事之后,看着他活人的双眼里,像中了巫法蛊术一样,被源源不断灌注进去了幽暗晦涩冒着黑烟的鬼气,就怀抱着吴磊动情地问他:
“你愿意替我复仇吗?”
“我愿意。”
揭开尘封往事的日历,小王子轻轻抚摸着吴磊的头发,娓娓道来:
自从他1990年大一入校后,就因为过于优秀,长相好看而成为了学校的红人。隔三差五地收到情书,更是家常便饭。他的追求者甚众,其中还不乏一定比例的男性。刘瑞,是大他一届播音系的学长,一开始他以朋友追随,实则暗暗追求他,有很长时间了。刘瑞家里的背景势力不可小觑,是可以直达天听的层面,因此所有人都不敢招惹他。罗云熙跟他过从甚密,想摆脱他却也只能一直哼哈敷衍着,但却总无法阻挡对方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地贴过来,主动地左右献殷勤。
可时间一长,刘瑞爱而不得,求之不得便由爱生恨,由恨生了恶念。他在1993元旦晚会的前夕,曾当面对罗云熙表白过:“如果你答应我,跟我在一起,那么我就跟家里说,让他们疏通□□里的关系,你就能跟我一起去美国留学,我还能给你参加国外最顶级芭蕾大奖的机会。我们在国外,有保镖有跑车,可以自由地在一起,我带你一起逍遥快活。你答不答应?”
而罗云熙的回答,可想而知。
于是,在学校元旦晚会那晚,刘瑞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眼看着拒绝了他的罗云熙在世上跳完最后一支舞,然后再亲手送他归西。
一瓶简简单单成分并不复杂的化学制剂□□,还有那条被浸湿的小毛巾,过于轻易地将罗云熙放倒在了他宿舍的床上。
刘瑞总是混迹于顶级夜总会,跟里面的师傅学过中医和推拿,还特意学到了有一种方法可以不留痕迹地置人于死地。
刘瑞摆弄起来完全被迷昏过去的罗云熙,戴着手套,掐着手表,连续按压着他的颈动脉窦,足足按了有10多分钟,直到手指再也感受不到了他的脉搏,确认他没了呼吸,才松开。
末了,刘瑞若无其事把他的尸体放平,还盖上了被子,伪装成他只是睡着了的模样。
就是那样在不知不觉和无声无息中,因动脉窦长时间持续压迫,导致罗云熙的血压脉搏骤降为零而死。这件事,刘瑞顺利地瞒住了所有人,就连他高官厚禄的父母,因长期以来缺乏交流,疏于管教,都一直被蒙在鼓里。
杀人犯刘瑞,如今已经年逾5旬,不仅活得好好地,而且还高升到了国家电台的台长之位上,下一步,很快就要提任□□一把手了。
当年,他家里的意思通过一纸红头文件下达了下去,早就指示好了学校,该用何种方式去处理这起引起轩然大波的校园悬案。
而为了避免学校的声誉受损和舆论事态的进一步扩大,再加上当年学校的校长本人就是刘瑞家的亲戚,因此,小王子的所有信息资料、学籍档案和在校参加活动时的照片、视频和任何痕迹,全部都被删了个精光,销毁得一干二净。
仿佛,小王子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
堵住全校师生的嘴,让大家讳莫如深,不再谈论起这件事,从来都是处理校园命案这类事件时,最容易做的工作。人的问题,从来都是最好解决的。
“这段录像,是刘瑞杀了我以后,出于他变态的满足感,而被他剪辑下来的。所以,我就附身了这里面。”
“那,你为什么不变成住在3066宿舍的鬼呢?这样,你就能早点骚扰到我了。”吴磊傻傻地问,亲在罗云熙白细单薄的胸膛上。
“本来,我死后的确是一直窝在3066宿舍的角落里的。可后来,学校请来了弘法寺的大法师驱邪祟,我很害怕,就闯不进去了,只能选择屈身在了这盒录像带里。”
“怪不得30年来,我们宿舍里一直都安然无恙。”吴磊笑了。
“因为我不在那里啊。再说,我根本不想骚扰后面住进来的学生,怕自己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惊扰。”
“那你可以一直缠着我吗?我想要让你缠着我。”吴磊央求着,他早已一头坠入,沉沦在了这场人鬼殊途的情爱当中。
“我可以缠着你,但你会被折阳寿,会很快就死掉啊。我怎么舍得?”
“没关系的,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一样。更何况,能遇见到你,我一生无悔了。”
说话间,吴磊脖子上的血管,像树枝一样扩散,颜色又变得更深蓝了一点儿,看上去有点吓人。
“那你先替我复仇,可以吗?”小王子静悄悄地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每天面对着那些不懂欣赏却强迫着我跳舞的木偶观众,早已经受够了。”
“怎么做?”
“你只要把这盒卡带带到刘瑞的面前,确保让他亲眼看到这段录影,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可是,罗云熙没说出来的是:作为怨鬼,一旦他完成了复仇,怨气得以平复,他就会从这世间烟消云散,彻底消失了。
“好啊。我替你完成复仇大业,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好吗?”
吴磊的印堂,已经隐约有开始发黑的迹象了,但他的内心却坚如磐石。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磊就精心筹划好了面见刘瑞的计划。经过多方打听,托自己认识的在国家电台实习的播音系同学得到的渠道,制定了把他吊出来的步骤。吴磊先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势利眼又浪荡轻浮的男学生,不仅是极度缺钱,还极度缺乏安全感,需要找一个成熟的老爹倚靠一下。
清白又干净的学生,用他们最美好的青春换取他们同样想要的东西,是时下大人物们偏爱的潮流做法。为此,台里领导还暗地里嘉奖了那位帮忙介绍(拉皮条)的播音系同学。
复仇的时候,为了满足“客户”的口味,在大衣底下,吴磊穿着紧贴着皮肤的黑色皮带网衣。
那些金属又朋克的装饰,在最关键的时候,就变成了将刘瑞绑在椅子上的工具。
“你当年对他,用的是□□;今天,我们用的,也是□□。”
此时,被塑料球的带子死死勒住了嘴巴的刘瑞,呜呜呜地挣扎着,闷声抗议。
刘瑞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着他肥大的肚腩,口齿中流涎,丑态毕露。
吴磊把在一旁准备好的索尼机和投影仪上盖着的布料扯开,又把塑料球拿开,让刘瑞说话:“你要是敢大叫,我就用手里的胶带缠你的嘴,如此反复粘贴,直到把你脸上的皮整张撕下来,不能再乱叫为止,懂了吗?”
刘瑞当年为了纪念他刚杀死小王子后那疯狂又兴奋的心情,在无比狂妄得意的状态之下,将元旦晚会的拍摄实录视频剪辑了出来,只是为了显示他杀了人以后,不仅没有任何人发现,还轻松逃脱了严惩的能耐。
“J—104档案室之所以变成了密级档案室,就是因为这盒录像带吧?我怎么也猜不到,你杀了他以后,该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来剪辑这段录影的?或许,你觉得,这是你的战利品和纪念物吧,还故意把卡带大胆地放在了当档案室里。”
刘瑞惊慌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在他肿胀惨白的胖脸上全都是汗,还有畏死的战栗。
吴磊笑了,“30年以后,该还的,都要一笔还清。”
接下来,吴磊就播起了那段录影。
小王子跳的《胡桃夹子》又出现了,还是那些录像带里那些固定不变的剪辑画面。吴磊则站在他的对面,静静地观察着刘瑞的反应。
这个满脑肠肥的男人渐渐停止了挣扎,眼睛开始变得呆滞了起来。忽然,他又像是中邪了一样,眼睛先是直了起来,又开始没命地扭动了起来。
吴磊回头看了一眼投影,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但他知道,附身在里面的小王子,已经走出来了。突然,直愣愣盯着前方的刘瑞,开始惊恐地嚎叫起来,声音无比凄厉,而吴磊的反应很快,手里伺候着的胶带立刻封堵了上去。
他隐约在投影之前的光影里看见了一个透明的人影。吴磊对着人影笑了一下,人影也对着吴磊点了点头,然后就又融进光影里,无法再分辨了。
紧接着,刘瑞就像头顶被插入了什么东西一样,凶猛地朝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浑身就像坐在19世纪的电刑椅子上一样,开始疯狂抖动。
虽然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吴磊还是被接下来的场面吓到了:在一阵激烈的摆动之后,刘瑞的脸色由一开始涨裂的赤红色,在瞬间变成了茄子一样骇人的黑紫色。随着胶带也快封不住了的凄惨哀嚎,刘瑞的白眼已经翻到了极限,他的眼球也开始暴涨着突出,上面血丝遍布,恐怖异常。
最后,刘瑞手臂和双腿疯狂地拉扯着皮带,已近乎于腾空,就在吴磊揪心他会大力挣脱捆绑之际,刘瑞徒劳地做出一个想捂住心脏动作的尝试,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原地,手指末端颜色焦黑,不再动弹了。
刘瑞死去的那一刻,那段8分钟的录像,恰好同步播完了。
在一阵长久的安静之后,吴磊站在那里看着变黑的投影,上面显示时长的数字,一直在跳。
“磊磊,谢谢你。我已经完成复仇,时日无多了。”虚空中,小王子的声音浮现出来。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吗?你骗我……”吴磊无望地说。
与此同时,他也发觉到,刚刚死去的刘瑞,竟然由通体的黑紫色,渐渐恢复成了普通人死去的样子,仿佛只是死于心肌梗塞而已。
“你看,我身上的怨气已经消退了。很快,这盒卡带里就不会再有我附身其上了。”
“你是人,我是鬼,我们之间是不可能长久下去的。”小王子又说。
“告诉我,怎么能够留住你?!”吴磊对着空气大声吼着,眼睛在瞬间就飞红了。
可是,吴磊看不见他,就茫然无措,不知道该看着哪个方向。
“好,你不是没了怨气么?但你不能走,我不放你走!”
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奔涌而下,很快就花了他的整张脸。
吴磊把瑞士军刀从腰后拿出来,对着自己的手腕说:“现在你感受到我的怨气了吗?!”刀尖已把手臂刺出了一个红点,“我不介意,现在就下去陪你。”
“啪!”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吴磊试图自戕的手给打开了,军刀被甩到了地上。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磊磊,你不是还立志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导演拍自己想拍的片子吗?你不是决心要超过温子仁吗?如果你努力实现你的梦想,也许有天,我们还能再见。”
吴磊跪下来,任眼泪打湿了膝盖。那个人影在他眼前勾勒出一个特别模糊的轮廓。
那个他感受不到的人影默默地抱住吴磊,在他耳边低语道:“你相信我吗?我们还会再见的……,再见了,我的挚爱。”
小王子的耳语暗弱下去之后,吴磊眼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稀松平常的模样。
沾染了鬼气的吴磊眼睛里那些黑雾,和印堂上的黑印,也随之消退了。
直到他的双腿已经麻木到似灌了万斤重的铅水,才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真正迎来自己新的人生篇章。
一步又一步,一部又一部。
在随后的日子里,吴磊真地按照他的心愿和意志,渐渐成长成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特点鲜明,最具国际知名度的优秀华人导演。
围绕在他的作品里那种惊悚的怪异中又透露着脉脉温情的风格,有着深沉悲悯的人文关怀,就像外表可怕扎手的海胆,打开来,却全是最柔软的精华,总能一瞬击中人心。
只是,那盒卡带,被他当做了自己的命,每天都锁在床头的位置。
每当他想起小王子的时候,他就时不时地从保险柜里把那盒卡带拿出来,就像面对着亲人和伴侣一样,跟它倾诉些生活里的事,工作上的事,对着它聊天。
以至于,后来等他享誉世界级盛名的时候,一个给他拍传记纪录片的金发女记者,举着话筒,好奇地问他床头的保险柜里锁着什么宝贵东西的时候。
他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说:“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
就连他被领养的、来自南美洲的白黑人种混血的两个女儿,都好奇地趴过来他的肩头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你为什么对这么个老掉牙的旧东西,那么宝贝呢?”
吴磊死的时候,只有49岁,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地躺在海边别墅的砂白色客厅里,手里捧着他刚写完的最后一本剧本《跳芭蕾的小王子》,剧本下面,就压着那盒卡带,贴在他心脏的位置上。
而他的两个女儿,琳娜和翠西,还联名写了一本纪念爸爸的书:里面提到了他对那盒来自中国1990年代卡带的情有独钟:他对待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就是这个除了粉丝之外大众的眼里,看上去对着卡带说话的怪异举动,也随着卡带内容的翻录曝光,而最终揭晓谜底。
众人看到了卡带里的内容,再结合他生前写下的最后一个剧本,都明白了:原来,他写的,就是卡带里的主人公。
录像带里那个来自1993年的中国的大学元旦晚会上跳着芭蕾的小王子,才是他一生灵感的最终源头吧?
后来,为了怀念他在电影方面的终生成就,全世界的影迷们在他最后生活的城市,建了一座纪念博物馆。
而那盒卡带,也随着他的剧本手稿,一起被摆放在了最中央的展示柜里。
据说,每日博物馆闭馆以后,还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诡异的声音。
迷他的影迷都坚持说,吴磊最后死去的时候,肯定也附身在了那盒卡带里,跟他的小王子,永远在一起了。
“不信啊,你看我们这些纯正的粉丝,都喜欢特意挑晚上的时候来参观他的博物馆,还使劲趴在玻璃外面听里面的声音,这才是朝拜电影大神的正确姿势。”
这不,一个叫欧文的德国男孩,指着里面的卡带,这么对着他的女朋友说。
“……仔细去听,展示柜里,就是能听到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男孩继续说。
女孩将信将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的男朋友,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
“真地哎!”
女孩听了一会,瞪大了双眼,她终于信了自己男友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