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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江(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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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漫过姑苏台,跌落尘埃,淹没吴宫花草。馆娃宫内外一片哀鸣之声。
一个个血满征衣的越国武士趟过血河,跨过尸山,在铜沟玉槛,以珠玉为饰的宫殿内,随手斩杀躲避逃窜的宫人,掠取神色惊慌的美婢,将他们携带的珠宝劫掠一空。然而,如狼似虎的越国士兵在闯入一片七彩云霞织就的帷幄锦帐中时,突然丢下兵刃,变成了木胎泥塑的偶人。偶人目光痴痴地定在烛火旁娥眉轻蹙、手捧住心口的美人儿身上,心神沉浸在那楚楚动人的秋波中……
“西施?!”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打破了迷障。偶人纷纷苏醒过来,又变成了充满杀机戾气的战士。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人再拾起兵器,唯恐惊吓了娇怯怯的天仙。
西施,不但是吴宫的倾国佳丽,也是越人的传奇。
这时,一阵有力的脚步响伴着呼喝声传来,命令士兵们继续投入战斗。可那人在见到西施时,声音便戛然而止,讶然开口,“西施姑娘?”
“范大夫。”西施静静地开口,神情漠然。范蠡稍作迟疑,心中有了计较。随即着人保护好此地,等日出之后,再送西施出馆娃宫。
待一众越甲离开,西施颓然坐下,目光中一片茫然。她从那些骁悍的士卒身上,只闻到了血腥气,看到了狠戾,寻不着一丝记忆中故国人的质朴安乐。外面隐隐出来哭喊声,兵刃交击声,呐喊呼喝声……西施发觉自己做梦都盼的一天真的来了,可她却一点高兴的意味都没有。
* * *
阳光透过层层浓云,投注在灵岩之上。馆娃宫迎来了新的一天。西施步出寝殿大门,触目的是远山层层雾霭,山花烂漫。可惜近处腥气扑鼻,尸横遍野。西施登车,和众多玉石珠宝一同被军卒押解护送着下山。一路上,再不闻响屧廊铮铮步履声;再不见玩花池莲花争艳、玩月池碧水清波;只看到琴台之上、琴断山巅;池液之内锦帆折断,长洲苑里的鱼城、鸭陂、酒池处处染血……以及越国士兵手中的刀光霍霍。想到那令人流连忘返的月宫仙境,还有昨天依然笑语欢歌的侍婢,西施轻轻抚着心口,闭上了眼。
车马粼粼,从官道而下,直入姑苏城。高大的城墙、繁华的城郭,数日之间损毁大半。存活的城中百姓或是小心翼翼的家中躲避、或是神色惊惶地疾步而行。无人敢直视披坚执锐、气势汹汹的占领者以及他们围在中间的车马。
突然一个汉子从棚屋中冲出,冲向西施的车马,边跑边骂,“妖姬,你害我国破家亡,今天我要你……”未及说完,一柄长枪已经透过男子的身躯。西施见如此惨状,掩口疾呼,心头惊悸不已。一旁的军士带着得意地笑道:“吴国这些狗才孬得很,再来百个也绝不是咱们的对手。”西施无言,只是举袖遮面,自觉无颜。
至吴宫,西施下车,就听里面丝竹笙歌悦耳、笑语欢声喧天,满是庆贺之音。她踟蹰着,不知该何去何从。恰此时,范蠡走过来。他似乎听说沿途之事,前来探看,一见西施眼带迷茫,满是踌躇之意,不由一怔,问道:“西施,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还抑郁不乐?”
西施瞧了瞧范蠡,欲言又止。
范蠡思忖片刻,略有所悟,慨然说道:“西施,你若是为沿途所见、为那敌国鄙夫之言而烦恼,大可不必。要知两国交战,从来是各用奇技,死伤在所难免。况且当年吴国犯我越国,所作所为比之现在,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稍稍停顿,范蠡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笑道:“西施,你来吴国十余年,可还记得越国模样。想当年,越国山河破碎,你一个弱女子能不惜自身,忍辱负重,投身来此,该是何等勇气。如今怎么也变得儿女情长起来。”说着,范蠡温和坚定地注视着当年的小姑娘,如今的绝色佳人,含笑道:“西施,如今越国富庶强大,当有你的一份功劳。越国子民不会忘记你,回去,回故国,你就是越国的英雄,史官也当给你青史留名。”
西施赧然低头,盈盈拜倒,“多谢范大夫提醒,妾从未忘过故国。”
范蠡飒然一笑,这才唤过侍女带西施休息。西施告退,然而转身之际,盈盈笑脸便即褪去……
* * * *
待得日暮,红霞漫天。
西施从休憩的小室出来,便在熟悉的吴宫中漫步,一想此一别再无归期,心底涌起无限失落不舍。行至一处游廊曲栏,西施斜倚栏杆,照着碧水清泉慢慢梳妆。清风掠过,池塘里青莲摇曳,锦鲤嬉戏。西施看着看着,不觉轻轻哼唱起家乡采莲的小曲。突然,池中多了一个影子,那影子立在西施身后,抬手亲自为她理发。西施眉眼含笑,刚想回头却闻到一股酒气,不觉转喜做嗔,仰头欲斥。恰此间,身后之人低头轻轻吻了吻西施长发,喃喃低语,“真是悔啊,早见你如此模样,寡人定不会将你送给夫差。”
西施闻言大惊,即刻起身回头,却发觉身后并非是惯常为她梳理长发之人,而是越王勾践。她不及细想,连忙伏身拜倒。
越王哈哈大笑,俯身搀扶起西施,顺势紧紧握住柔荑,带着几分醉意的眼止不住上下打量,目光中流露出赤裸裸地痴迷和欲望。
西施蹙眉,游目四顾,一眼瞧见随后而至的越王夫人,赶紧再次行礼,借机抽出手脱离越王掌握。越王夫人阻住她的动作,细细瞧着,口中赞叹,“西施姑娘,数年不见。你是越发美丽了。”
西施讶然抬头,瞧见越王夫人脸上虽带笑,眸底却一片冰冷,浑身一颤,忙垂首,直觉应道:“夫人过奖。妾在夫人面前哪敢提姿容。”
“唉,”越王夫人瞟了一眼勾践,微微叹息,“我老了。头发都白了。哪比得上你们风华正茂?”。
“夫人正值盛年,容颜正好。”西施言辞越发恳切,“过几年,妾若能有夫人这一半的气度,便也不枉此生。”
“你还是那么会说话。”越王夫人对西施笑着说完,转向勾践柔声说道:“大王,宴席刚刚开始,诸位将领还等着您呢。”
越王点头应承,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西施身上。直到越王夫人伸手来搀,挡住了西施的身子,越王才施施然离去。
西施目送越王夫妇离开,松了口气,靠在了栏杆上,顿觉冷汗涔涔而下。她有多久没感到这种危机了,没想到在越国破吴的第一天就又经历一次。
“施娘娘。”
一声带着讨好的招呼,吓得西施赶紧直起身体。她转头就见个面目俊朗的男子从一株花树后转出来,不觉失声惊问:“伯嚭,你怎么在这里?”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越王雄才大略,伯嚭自然投奔麾下。”伯嚭笑吟吟地回道,随即深施一礼,“日后还请施娘娘念在以往情面,莫忘提携小人。”
西施以往为了越国,与这等厚颜无耻的小人虚与委蛇,还能忍受,可如今再看这副嘴脸,当真如同吃了只苍蝇,厌恶不已。随即冷冷说道,“伯嚭大人哪里话,凭您的本事到越国也是前途无量。我一个乡野村女,回去只怕是到溪边浣纱,又哪里能提携大人?”
“娘娘,您在吴宫这么多年,身体娇贵,哪能再做那等苦差事?”伯嚭嘿嘿一笑,献媚地说道,“再者,以您这等容貌,就算想求去,大王他哪里舍得?只怕回了越国,您又可宠冠后宫啦。”
西施听伯嚭如此言语,只觉此人说不出的猥琐。可一想起越王贪婪的眼神,心中一寒。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如玉的手掌,哪里还有当年浣纱时的影子?难道真的要像伯嚭所说……西施摇摇头,却摇不掉心底的茫然。
伯嚭自以为得计,压低声音道:“娘娘您只要回越国,在越王面前施些小小手段,自可代那人老珠黄的君夫人。到时娘娘在内宫呼风唤雨,小人在宫外帮衬。嘿嘿,那时吴国越国又有何差别?”
西施悚然一惊,呆呆地注视着伯嚭,继而笑起来,“伯嚭大人真是高明。难道就不怕吴王也学着卧薪尝胆,卷土重来么?”
伯嚭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吴王想要卷土重来,只怕没机会了。”
“怎么?”西施心一紧,顿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伯嚭冷冷说道:“娘娘还不知么?吴王早已在自刎身亡。”
西施心下大恸,双臂紧紧撑住栏杆才没有倒下去。她缓了缓心神,问:“你从哪里知晓的,消息是否确切?”
伯嚭看了看西施,压下心里的不以为然,笑道:“确凿。越王已然让人将吴王以侯礼葬在阳山。”
西施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慢慢坐在栏杆上,心下一片惶然。
“施娘娘?”伯嚭俯身试探地询问。西施抬头,发觉眼前一片朦胧,不觉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下泪来。她以袖遮面,揩净泪水,顾不得其他,起身告辞。
伯嚭注视着西施的背影,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走了。
* * *
过数日,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至太湖时,越国兵甲沿湖驻扎。当夜,越王夫人趁夜色来见西施,问:“西施,过了太湖就到越国了,你回去有什么打算?”
西施瞧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越王夫人,忽然发觉这位一直令她仰视的王后,如今确实老了,即使满头珠翠,即使施了厚厚的脂粉,即使在灯下,依然难掩岁月的痕迹。这个为了勾践辛劳一生的女人已经被岁月磨去了光彩,如今只能凭借心机手段来巩固地位了。她几乎是可怜起这个女人来。
“夫人,”西施缓缓地说道:“妾别无所求,一切但凭夫人安排。”
越王夫人面露喜色,随即又沉静下来,道:“夷光,你本是我一手带出来。我自然希望你好。其实,你若能随我回宫,共同侍候大王,也是一段佳话。可吴国刚刚平定,越国国内因着战事已然空虚。若大王不能自己,重蹈夫差覆辙……”越王夫人轻声一叹,“只怕累你得了骂名。”
西施淡淡一笑,道:“多谢夫人惦念,这几日也亏得夫人照顾。妾乃浣纱村女,从未想过身侍君王。入吴乃无可奈何之举。如今大事已成,妾自当功成身退,不令夫人为难。”
“好孩子。”越王夫人大感宽慰,笑道:“你能有此心,实乃越国之幸也,不枉我当日一番心血。”
西施粉颈低垂,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再抬头时,依然一派诚恳模样,道:“夫人,不知妾何时该离开?”
越王夫人面露微笑,胸有成竹地道:“过太湖,到了越国,只怕你再难脱身。要走最好就是今夜。”
西施蹙眉,惶然道:“可妾身未有筹备,这该如何是好?”
“不用担心,”越王夫人笑得温和可亲,“一切我来准备。”
西施盈盈拜谢。越王夫人心满意足地颔首,又坐了片刻便离开。
西施等越王夫人一走,立时沉下脸来。她在吴宫多年,早已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自然看得出这几日越王对夫人几次三番阻止其好事,心生不满。夫人送走自己只怕是早晚的事。
西施拿出一面铜镜,慢慢梳妆。等妆扮好,她涩然一笑,暗道:夫人向来心狠,她真的能让自己走么?况且天下之大,自己又能去哪里?
* * * *
夜深,天凉,湖上起了雾。
西施站在营帐外,望着虚无的远方,神情一片坦然。
突然,有个武士从雾中走出,携来越王夫人手札。西施瞟一眼那手札,并不接过,只是低声道:“知道了,那就走吧。”
武士略微迟疑地瞧了瞧西施。西施回以嫣然一笑。那武士顿时呆住,随即猛地一震,收起手札,转身大步离去。西施敛住笑,随后缓缓前行,跟着那人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营地,直奔太湖。太湖岸边的一棵柳树下,早系好一叶扁舟。武士等西施登上小舟,立时解开绳索,推着小船进入太湖之中。走不远,武士手扒船舷,纵身一跃跳上小舟。小舟微微摇晃,很快平稳下来。武士拿起桨,一下一下地划了起来,边划边偷觑着西施。西施坐在船头,只是侧转身子望着夜色中茫茫无际的湖面,并不理会同船之人。
待到湖心,武士停住划桨动作,双手握在腰间的佩剑上。西施见小舟停下,转头看了看那武士,笑着问道:“到了么?”
武士不答,只紧紧握着佩剑,一张脸隐藏在夜雾中。
“看来是到了啊。”西施说完,慢慢起身,理了理衣衫、鬓角。她神情肃然地遥望着越国方向片刻,忽又转回头看着吴国,脸上渐渐弥漫起哀伤:越国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可是她的心现在背离了故国,难忘生活十余年的地方;而吴王待她不薄,她却害得夫差国破家亡,实在没有脸面再居留吴地。如今这天大地大,却似乎只有这吴越交界的太湖之上才是她最好的归处……西施轻轻笑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小心!”武士一直戒慎地看着西施,见她后退忍不住松开佩剑,出声提醒。
西施瞧了眼那神色紧张的武士,盈盈笑道:“多谢送我到这里。不过,我这是去该去的地方……”说罢,她又退后一步,脚已踏在船舷边儿上。
“不!别动!”武士惶急起身,不忍看如此美人儿陨灭,“我这就送你回去。”
“回去?我这就是去每个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西施可怜地看着那武士,摇了摇头,“不用你送,我自己能走。”说完,她仰身向后一倒。武士大惊,伸手就要救人。西施闪身躲避,犹如一只蝴蝶一般,翩然落到水里,再无声息……
武士伸长手臂怔怔地站着,瞧着白茫茫一片的太湖,渐渐归于平静,心中怆然若失。远远的,仿佛有歌声传来:
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
集洲渚兮优恣,奋健翮兮云间;
啄素虾兮饮水,任厥性兮往还。
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
风飘飘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
心辍辍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