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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毕竟戚家谋逆的罪名确实尚未真正盖棺定论,因此戚长恩的丧事仍以国公之礼布置丧仪。
      戚杳到时,见府门前绕上了白绫,两角飞檐下各挂了一个白纸灯笼,在深黑雪夜里圈着两圈微小的光亮。
      此时已到了三更,夜深人静,府门紧闭。戚杳从马车上下来,抖去肩上落着的零碎雪点,在门口默然立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尝出了心头一点酸涩。
      往常不是没有在夜色浓时回过府,也不是没有在府门前见过这样的寂静,只是以往不论多晚回来,总觉得家里一直是热闹的;而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却突然觉得很冷清。
      他垂眸盯着地上映着的影子看了会儿,才抬手叩门。门开的比往常慢了许多。少顷,他才听见有一阵拖拉的脚步,老管家揉着睡眼拉开门,没想到见到的是他,一愣,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他揉了揉眼,喃喃道,“是小公子回来了啊。”
      这久违的称呼令戚杳心头一酸,他微微颔首,轻声道,“钱伯。”
      老管家是看着戚杳长大的,对他很疼爱。到如今,更是心中涌动千言万语,但又不知从何开头叙。
      他怔愣片刻,最终一缕寒风把他刮醒了,他忙往边上让了让,尽量像从前那样笑着,对戚杳说,“小公子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风雪大着呢。”
      “我回来看看老爷子。”
      钱伯点点头,又抬手在眼前擦了擦,便匆忙转过身去领着戚杳往前走。他们经影壁,穿抄手游廊,过四角连亭,便走到了灵堂。一路上两人都默然无语,钱伯提着一盏灯,佝偻着背在前面走着,戚杳看着看着却觉得他的身影虚无又飘渺,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在风雪里。于是他有些惶然地伸出手,扶着钱伯往前走。他说,“您慢点。”
      灵堂很快到了。由于刚过头七,灵堂内还燃着香,卷着一股烧纸过后的灰烬余味。堂内很空旷,便显得更冷清。
      “天色不早,您去歇着吧。今晚我在这儿。”
      钱伯点点头,亲子守灵本也是应该的。只是他往外走出几步,又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来,问他,“公子……能留多久啊?”
      戚杳此时卸了甲,着了一身素白长袍,在灵堂里显得苍白又落寞。他斟酌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若不传召,可以一直留到初七。”
      “那就好,那就好”,钱伯像是一块大石落了地,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我去拿件披风来,公子身体不好,仔细要着凉。”
      戚杳没顾上拦,老管家就已经先迈出去了。他无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复又转回来,在戚长恩的牌位前默然立了片刻,最后为他上了一柱香。
      然后他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他其实很想说点什么,但他们之间好像一直就是寡言少语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从哪开头。
      他记忆里的戚长恩总是严厉的、严肃的。戚长恩即便在家也很少笑,和戚杳少之又少的交流也仅局限于考他的功课和训练他习武上,对于儿子日常的生活和身体状况,他很少过问。
      他好像一直都在扮演一个严父的角色,极少心软,要求严苛。戚杳十岁之前,他还经常在外征战,戚杳就连见到他,都不能算是一件很日常的事。所以对于父亲,戚杳不是依赖,更多的是暗中较劲。他渴望让这个厉害又傲气的父亲能真正认可自己,希望自己的到来没有令他失望。
      对于戚杳的成长,戚长恩缺席了很多次。但最重要的一次,他陪了儿子一整晚。也正是那个晚上,戚杳第一次知道这位看上去傲的不行的统帅,其实也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说人不能耽于自满,只要活着一天,就没资格说自己这辈子已经足够了。他说军功只是荣誉,不是荣耀,更不是自以为是的资本。
      他说军功之家看着是满门功勋,其实到头来是一无所有。
      他说戚家军从来都姓姜。
      所以第二日进宫,叶弦问他是哪个杳,他说是杳无踪迹的杳。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身为大姜的兵,他应该清楚这份一无所有,但更应甘心于这份一无所有。
      那年中秋夜过后,他们的关系似乎有所亲密,但也只是话多了一两句,偶尔能会心一笑的程度。毕竟生疏那么久,戚杳也已经长到了十三岁,冷淡的性格已经定型,很难再对谁突然亲昵了。
      但自从两年前戚夫人过世后,戚长恩似乎突然变得柔软了下来。因为戚家军他已全权交由了戚杳,他便早已不需再上战场拼命。他开始会莳弄花草,会养起鱼和龟,也会和家里的下人多聊聊天,会在午睡后搬把摇椅坐在后院里扇风。
      某次戚杳休假回府时,发现老头子买了两只鹦哥儿,挂在院里整天叽叽喳喳地叫。他还奇怪了一阵子,毕竟戚长恩年轻时最不喜喧闹,如今瞧着这两头能吵到天上去的鹦哥儿,却能摇着扇子听的悠游自得。而且老头子不懂又生什么毛病,睡觉时非得把鸟拎到房内窗台上搁着,生怕自己睡太好了似的。
      这事戚杳回来几次就跟他提过几次,让他别在睡觉时把鸟放在房里,担心这会让他睡不安稳。有一次他索性趁老头子睡觉,自己进去把鸟拎了出来。结果那两头坏鸟在那儿扑棱翅膀叽哇乱叫,把老头子喊醒了。老头子气得追出来打他,放话让他好好在前线打仗,别老想着管他老子的事。
      后来是钱伯跟他说,大帅这是因为夫人走了,觉得孤单,现在都得听见点声儿才能睡得着。再后来,戚杳想着,可能人老了耳背,他们觉得闹得的慌,老头子可能听都听不太清了。
      也是直到这时戚杳才恍然明白,往日那个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老戚帅是真的老了。老头子犟,嘴硬不服老,但其实潜移默化,已经慢慢感到了年华逝去,不得不服老了。
      戚杳十三岁入宫做太子伴读,十七岁第一次上战场,二十岁便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小戚帅了。他一步步接过了戚长恩身上的重担,为戚家的门楣荣耀再添了重重一笔,却也在无形中离戚长恩越来越远,而戚长恩只能站在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等着他了。到现在,他猛然回头,那个身影却又永远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里。那条他走过的路,至此空空荡荡。一路上所有的荆棘泥坑,繁花似锦,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风雪在灵堂外呼啸而过,他在寒风里从前尘往事中抬起头。他想了想,想到了一件戚长恩最放心不下的事,他便对他道:
      “您放心——”
      “儿子没有谋逆。”
      ……
      最终他又轻声补了一句。
      “——有点想你们。”
      但尘世的风雪那么大,他说的那么轻,戚长恩又患了耳背,那句话散在雪里,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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