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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戏文 ...

  •   楚沉看着自己面前桌子上厚厚的一沓信,叹了口气,对谢泉的恶劣深感无语。
      书桌的抽屉里没有一张纸,只有书架上的书码放得整齐。楚沉在没打开这些书之前,还在猜测谢泉会不会在书里藏着些玄机,要让人想破脑袋才能猜出他打的机锋。然而当楚沉随手拿过自己眼前的一本书翻开时,楚沉愣住了——这“书”徒有其表,内里却不可说是一无是处,反倒可以说一句暗藏乾坤。
      这本书里面的书页被挖了一个整齐的方形槽子,槽子里面嵌着一沓书信。楚沉抠出这些信,半带无奈半带不屑地摇了摇头。
      这样拙劣的藏敛手法,明摆着谢泉这厮就是要用这些东西把他引进彀中。
      但是现在谢泉无故消失,手法虽拙劣,楚沉也不得不按照他提前设计好的线索顺藤摸瓜。
      楚沉把手中的书砸在桌面上。他贴着墙根在这书房里绕了一圈,时不时地还敲打敲打墙面柜子,接着走出房门一跃而上,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环顾四周。
      很好,谢泉这厮居然没有派人来盯着自己。
      楚沉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期待发现谢泉身边的那些灰衣小厮正在某个角落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初冬凛冽的风从院中掠过,院子里终年苍翠的那一丛竹子随和地摩挲着叶片,摆出一副君子般同这风斗得不屈不挠的面孔来。
      楚沉阴沉着脸,跳下屋顶。他几步走到竹子跟前,抽出佩剑一刀狠狠砍在竹子上。竹竿应声而断,从容地从裂口处断开倒在地上,呈“个”字形排布的竹叶像层叠的鸟羽,就连如今倒进泥土也丝毫不乱。
      剑尖划过地上的竹叶,楚沉迈步过来,恶作剧般地将已经贴在泥土上的竹叶跺进泥里。他有意把自己的脸转向小桥那边。小桥在整个院子的中心,在那里几乎可以看见整个院子的全貌。
      如果有人躲在暗处监视他,监视者的视线也势必要穿过小桥,才能看见他。
      楚沉脸上故作凶狠,留神听着这院里的动静。风流连不走,院子里尚未掉落的叶子都在风里各自作响。除了树叶发出的声音,楚沉只听见了自己把竹叶踩进泥里的带着“吱吱”的黏腻声。
      “吱吱”是竹叶被靴子践踏时发出的声响,黏腻的声音是泥土被踩得变形发出的声响。
      直到自己的靴子边上沾满了泥土,楚沉才停下自己的动作。他收起手上的剑,静默地站在泥土里。风一直没停,吹得他剑鞘上的剑穗飘了起来,指向和尚还健在的竹叶指向了同一方向。楚沉凝神谛听,一时间整个院子里的声音好像都汇集在他的双耳之中。
      满院枝丫乱颤,叶片婆娑。冬天的风声怒号中带点呜咽,平白添出几分无需介怀的凄惶。
      楚沉低头走出泥。他转身回到书房里,继续一本一本地翻找书信。他不知道谢泉是不是真的没有留下一个眼线,总之如果真的有人,他已经把他想看的都做出来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谢泉想让他看见这些信,他想让谢泉看见他发疯的样子。
      这倒不是为了让谢泉对他有什么愧疚之心,而是为了让谢泉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偏执发疯之人,下次就算要留什么东西,也最好亲自叫人交到他手上。
      否则下次可能他砍的就不是谢泉心爱的竹子了。
      谢泉也许是不想这些信不见天日,藏这些信的手法简单到有些简陋。在楚沉最先发现中间藏着信的那一层书架上,几乎每本书里面都有信。楚沉重复着把书打开、把信抠出来、把书合上的动作,机械地打开下一本书,猛然被里面整整齐齐的字迹晃了眼。
      楚沉有些惊讶,他赶忙拿过这本书,仔仔细细地翻这本书的每一页,翻来覆去好几遍,原本还算新的书在楚沉手上,不到半刻钟就被他翻得装订的线要散不散、书页松松垮垮的样子,好像一个衣衫齐整的小书生在楚沉的魔爪下没有片刻便衣衫凌·乱、梨花带雨。
      楚沉看着这本无故受难的书,十分失望。这本书从封皮到封地,没有一页上黏着一些莫名其妙出现的鼓包之类的东西。至少从目前来看,这本书真的只是一本书。
      若是书本身没有问题,那就是书的内容可能有些问题了。
      楚沉现在没有闲心去看这本书到底写了什么。他把书揣进怀里,打算带回自己的院子再细看。然而当楚沉刚把书揣进怀里,他低头看着那本书在自己胸·前露出的轮廓,突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可靠但是楚沉自己不愿意相信的想法。
      这本书的大小,和寻常的信封其实刚好一样大。
      而之前楚沉找到的信,都是直接放进挖好的书槽里的,没有一封折叠过。
      有没有可能,之所以这本书免遭谢泉的毒手,只是因为它的大小不够?
      楚沉默默地想,如果这个猜想成立,那么按照他之前一眼扫过来觉得这书架摆得还算整齐的印象来看,这本书应该是这一层的最后一本了。
      如果这本书夹在比它大的其他书中间,楚沉一眼看过来应该会觉得这排书摆得并不整齐。
      当然,楚沉刚才只是瞥了一眼书架,就出去砍竹子了。如果真的是他自己看错了,楚沉只好自认倒霉。
      楚沉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书架。果然,楚沉一开始发现里面藏着信的那本书所在的书架,已经空空荡荡,一书全无了。
      楚沉尴尬地咳了几声。他这次倒不是故意咳给有可能正在监视他的人听的,而是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楚沉咳完,没事人一样把那些用来藏信的书重新放回书架上摆好。虽然那本什么都没有的书暂时排除了其中暗含玄机的嫌疑,但是楚沉对它还是有几分怀疑,因此这层书架空了一本书的位置。
      楚沉把这个空位留在了中间。空位两边的书不一会儿就翘头的翘头、翘脚的翘脚,来了个首尾相连,等楚沉搜完下一层书架再抬起头来时,中间的那个空位早就被两头张开的书页给补上了。
      他颇为满意,这样倒是看起来比中间有个空位好看些。令他不甚满意的是,这一层书架的下一层书里,没有一本惨遭挖心掏肺,本本都五脏俱全。
      楚沉继续对书架上的其他书进行搜身。结果不出他所料,除了他最先发现的那一层书中藏有信件外,其余的书都是十分正经的书,连志怪话本都是道士惩奸除恶、妖邪魂飞魄散的书,其中对于男狐妖如何勾引书生、女蛇妖如何勾引小和尚、男女不分的树妖如何勾引小尼姑,细节一笔带过,结果突兀出现。
      楚沉闷闷地放下话本。他转头看向书桌上被他搜出来的信笺,腹中打鼓,饥饿感将他整个人吞没。楚沉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忙活一上午,简直就像是被狐妖下了什么迷惑心智的幻术。
      话本被楚沉塞回书架。楚沉收好桌上的信件,走出书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墙边,一跃跃过院墙,昂首阔步朝着最近的面馆而去。

      第二天下午,梨园内。
      梨园是明德帝在宫里专设的机构,专司歌舞管弦之事。原本的教坊中的歌女、舞姬、伶人也都并入梨园,由明德帝身边的施公公管着。施公公自身要照管明德帝的起居,自然没有时间亲手管教梨园子弟,因此梨园中还是由原来教坊的管事嬷嬷们当家。
      而梨园相比于教坊,最大的不同就是教坊内都是官奴,挑了姿色上乘、资质尚可的来习歌舞管弦,但是梨园内却还有从外面请来的名角名伶。教坊内原都是官奴,都是些没家没业的可怜人;现在来了庄晓一类的名伶,彼此谁也瞧不上谁,一个说对方是没家的野狗,一个说对方是见不得人的下九流,偏偏还要在施公公和明德帝面前维护着一张友好十分的脸面,看得楚沉这种局外人只能默默无语。
      庄晓来找楚沉看嗓子的时候,楚沉就猜到了恐怕是梨园中人的明争暗斗。因着庄晓和楚河有些渊源,楚沉便帮他一把。庄晓的嗓子之前吃楚沉开的药,已经大好,楚沉趁着今日休沐,去梨园再给庄晓看一次。若是这次无甚大事,庄晓就不用吃药了。
      御林军分骠骑和骁骑两营,每营值半月的班。在一营值班时,另一营的人不得出郢都,若是看见皇城顶上飘了狼烟,立马就要到御林军的校场集结。
      楚沉坐在椅子上,庄晓坐在他对面,安静地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庄晓不紧张,他身后的刘见春倒是紧张不已,看着楚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恨不得掰开他的嘴从里面掏出答案来。楚沉收回自己的手指,冲着庄晓一点头:“庄先生认真调养,如今已大好了。”
      楚沉还要接着说,就被刘见春打断了:“劳烦楚将军。”客气完这一句,刘见春迫不及待道:“我师弟他之后,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之后练功吊嗓子,还有什么忌讳吗?”
      庄晓站起来把刘见春往屋外的方向推了一把,对楚沉道:“楚将军别见怪,我这师兄只会唱戏,不懂礼。”
      楚沉对刘见春如此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他笑道:“刘先生关心师弟,一片赤诚,有什么好见怪的?庄先生如今好了,自然是彻彻底底地好了,没有什么忌口,也没有忌讳的东西。”楚沉看着刘见春听见这句明显高兴起来的神色,微微咳嗽了一声道:“就是不能长时间地……”说到这里,楚沉的耳垂有些红,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刘见春见楚沉遮遮掩掩,又慌起来,问道:“楚将军,就是不能怎样?”
      楚沉被他这么一问,更是说不出口,只得道:“没什么,好好保养就是了,毕竟庄先生的嗓子被人下过毒,平时能省着些用就省着些用。”
      庄晓拦住刘见春道:“好了,师兄,楚将军好心好意地来给我看嗓子,你不说请楚将军歇一歇喝杯茶,反倒在这里问来问去,实在是不合适。”刘见春皱眉,低头正想和庄晓说些什么,却看见庄晓的脖颈上泛着一片红晕,当即明白过来,讷讷道:“你说的是。楚将军,您先坐,我去小厨房拿些点心来。”小厨房是梨园的厨房,不归御膳房管,单给梨园中人做吃食。
      楚沉把二人的情态尽收眼底。他当作没看见,老神在在地点点头:“麻烦刘先生了。”
      若要问楚沉一个长到这么大连玉楼春都没去过几次的人,如何能懂得这些事?那就不得不说到楚沉这几次给庄晓看诊的情况了。
      庄晓这嗓子坏了半个月,楚沉大概三日来一次,到今天已经来了四五次。次次楚沉来,刘见春都必然陪着庄晓。庄晓中的毒并不难解,本来只需喝三服药便可药到毒消,但是中间庄晓的病情曾经出现过反复。
      七日前楚沉来给庄晓看诊,是庄晓身边的一个小童给他开的门。楚沉只当是刘见春不在,庄晓正忙着其他事情,并没有多在意。小童一路把他引到庄晓的院子里。庄晓和刘见春的住处很特别,是两座连在一起的院子,刘见春住前院,庄晓住后院。楚沉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等,突然听到房中传来一句呓语般的话:“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东西就放在那儿,天天都可以试,怎么今天这样急?”
      试东西?试什么东西?试新做的头面吗?
      楚沉觉得奇怪。他隐隐觉出些不安,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很像刘见春。
      刘见春但凡在庄晓身边,之前每次楚沉来看诊都是他来给楚沉开门,今天他莫非是有什么事走不开身?
      “师兄惯会颠倒黑白,哪里是我心急。明明是师兄……”这一句却是庄晓那副坏了的嗓子说的。庄晓嗓子坏了,说这话不需要特意压低声音,就有了之前刘见春说话时的沙哑。声音虽低,该有的抑扬顿挫却一点不少。楚沉感叹,不愧是名角,说句话都这么有韵律。
      楚沉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便在院子里故意咳嗽一声。屋内突然没了声响,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刘见春从里面出来,对着楚沉行了一礼:“原来是楚将军来了。今天和楚将军约了诊,本该是恭候将军来。但是今日新到了一批头面,师弟喜欢得紧,在里面试头面忘了时辰,还望将军莫怪。”
      楚沉瞥见他领口处露出的半道红痕,如遭雷击,这一瞬间平日里刘见春和庄晓相处的细节在他脑海里都串联起来,楚沉就算是再迟钝,大概也猜到了七八成。楚沉强做镇定,扯出一个笑脸道:“没事没事,我整天忙来忙去的,能有这一会儿不用忙的时间,也挺好的。”
      楚沉说完这句话,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刘见春似乎也察觉到了楚沉的尴尬,拿出平日里的语气道:“楚将军不计较就好。将军久等了,师弟就在里面候着将军呢。”
      说完刘见春便走在楚沉之前,打开了刚才传来声音的那个房间的门。楚沉下意识地闭上眼,又小心翼翼地睁开一点点,眯成一条缝看前面。庄晓化着在戏台上的正旦的浓妆,笑意盈盈地站在楚沉面前道:“今天我们在翠翘楼订的头面到了,我没忍住就试了一下,没想到耽误了和将军约的时候。将军?您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楚沉忙把眼睛完全睁开,笑道:“无事,刚才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现在好了。”
      楚沉睁开眼,敏锐地发现庄晓唇上的口脂在嘴角边上有些溢出。他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只如平常时那样从自己随身带的药箱中拿出脉枕,坐在庄晓屋子里的桌边示意庄晓伸手。
      之前庄晓一张嘴楚沉就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比楚沉上次来的时候还要哑。楚沉觉得奇怪,按理说庄晓按时吃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莫非是这毒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楚沉按着庄晓的脉,惴惴凝神细细诊断。如果这毒并没有自己想的这么简单,那之前给庄晓做的治疗很可能并不能解毒,而是中了炼这毒之人的圈套,反而会加重庄晓中毒的程度。
      刘见春在庄晓身后站着,见楚沉久久不语,神情中浮现出一丝愧疚。他把手放在庄晓肩头,下意识地用了些力。庄晓抬头看着刘见春,伸出手覆在刘见春的手上。刘见春低头,和庄晓对视。庄晓对他微微一笑,刘见春轻叹一口气,放在庄晓肩头的手减轻了力道,虚虚盖在他肩头,掌心一点温度隔着衣衫烫着庄晓。
      楚沉松开自己无意识皱起的眉头,一抬头就看见刘见春扶着庄晓的肩头站着。楚沉的猜想再一次被证实,他的耳垂微微一红,随即更多的是无奈和恼怒涌上来。
      “楚将军,我师弟怎么样了?”刘见春见楚沉收起了脉枕,忙问道。
      楚沉故作冰冷地看了一眼刘见春,叹了口气,扭头就要往门外走:“不听话的病人,任我再如何尽心尽力都没用。在下实在不才,没有揽这活的本事,告辞了。”
      刘见春见楚沉要走,忙上前去拉住他,急道:“楚将军留步!这话是从何说来?我师弟这几天吃药都由我照料,没有一次落下,楚将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庄晓也站起来,追到楚沉身边道:“还请将军怜惜!小的这副嗓子若是别人来治,少说也要一个多月,小的能等,恐怕陛下等不得!再过几天若是小的还不能上台,恐怕、恐怕……”庄晓话没说完,嗓子先受不住了,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治病解毒,不仅要靠医者妙手回春,也要看病人能不能配合。治疗并不只是吃药,相应的休养也必不可少。若是二位连这都不懂,那还是早些另请高明吧!”说完,楚沉便作势要拂袖而去。
      刘见春一听楚沉这话,整张脸顿时涨红。他拦住楚沉,诚恳道:“将军说的是,是我们莽撞了。将军莫生气,小的以此生不能再次登台起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该怎么治、该怎么做,全听将军的。”
      楚沉挑了挑眉。刘见春经常和庄晓搭戏,且不论别的,单论二人在戏上的功夫,是差不多的。刘见春发这么狠的毒誓,着实让楚沉吃了一惊。
      庄晓也道:“就如师兄所说,全都听将军的。”
      楚沉看差不多了,便冷着脸重新坐下。庄晓递给他纸笔,楚沉笔走龙蛇地写完方子,随手塞进刘见春的手里,道:“饭后半个时辰煎服,一日三次,切记切记。”说完便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今庄晓的毒快解完了,楚沉怕刘见春和庄晓再给他来这么一次,所以特意提了这么一嘴。庄晓也知道是自己和刘见春荒唐,平时一贯左右逢源的人也坐在桌子边不说话。二人安静之际,突然从院子外面传来一个健壮老头的声音:“唉哟,这大下午的,怎么这院子里一个人没有啊?”
      楚沉不明所以,看向庄晓。庄晓忙道:“楚将军稍坐,好像是师父来了。”说完便匆忙地走到前院。
      楚沉看向前院。前院中,一个手里攥着一个本子的佝偻老头站在院子里,见庄晓出来,道:“你嗓子还伤着,出来干什么?见春那小子呢?”
      “今日楚将军来给我诊治,师兄去小厨房拿点心了。”庄晓上前扶着那老头进到后院来,要扶着他去正房坐。老头摆摆手,对他道:“楚将军是贵人,还给你治病,我该去见见他。”
      楚沉见那老头身形佝偻,完全没有他声音里那股十足的中气,便从庄晓的卧房里出来,扶着他在正堂坐下道:“老人家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如今闲来无事,给庄先生解解毒,正好打发时间。”
      那老头看清过来扶着自己的是一个身形修长、面容清秀中带着些媚气的年轻公子,猜到是楚沉,不肯就座,一手扶着楚沉的胳膊站起来道:“将军哪里话,将军平日里辛苦,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沐,却要被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弟拖累。老头子在这里谢过将军。”说着双腿一矮,就要往地上跪。
      楚沉对于除楚铎以外的四十岁以上的人是十分宽容的。他一把拉住了老爷子,没让他跪下去,再一用力,扶着老爷子站好,笑道:“老人家,我说我是助人为乐,这话倒不是哄你,是真心的。我这一身医术也是师父所传,若是没人找我看病,岂不是要把师父倾囊所授的东西埋没了?”说完便把老爷子往椅子上扶。
      老爷子见他坚持,不再执拗,被楚沉和庄晓一人一边扶着坐在了椅子上。老爷子欣慰地看楚沉一眼,转头对庄晓道:“你看看人家!文武双全又会说话,医术还好,又尊老又心善,哪像你和你师兄两个,成天胡闹,一点也不懂得珍惜我教给你们的吃饭的功夫!”
      楚沉听了这话,知道老爷子不过是为之前庄晓和刘见春耽误治疗进度的事生气,细想又觉得不对劲。楚沉在那边沉思,庄晓忙笑道:“楚将军的师父,定是极厉害的人物。名师出高徒,师父您抱怨我和师兄不成器,怎么也不看看您自己?”
      老爷子听了这话,知道庄晓是在开玩笑,佯怒道:“你还挑起我的刺儿来了!”
      楚沉从刚才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再看庄晓和这老爷子,就觉得有些震惊。老爷子作势要打庄晓,手刚抬起来,就听院子外刘见春道:“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师父您老人家给吹过来了?”
      老爷子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他看向院子里提着食盒回来的刘见春道:“难道不刮风,你爹我还不能过来看看你们吗?!”
      楚沉听见老爷子这么一说,结合自己刚才的猜想,顿时愣在原地。
      如果按照他所想,刘见春和庄晓是师兄弟,刘见春还是老爷子的儿子,老爷子是刘见春和庄晓的师父……
      在楚沉愣神的时候,刘见春已经走到了正堂。他把食盒打开,从里面抬出几碟点心来,笑道:“当然可以,爹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今天来得巧,正好楚将军还在我们这儿没走呢。您是托楚将军的福才有这些点心吃。”
      老爷子瞪刘见春一眼,随即对楚沉道:“将军且坐,我们这里也只有这些东西招待将军,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您客气了。”楚沉被老爷子一声叫回了魂,在老爷子旁边坐下。刘见春站到老爷子身后给他捏肩,庄晓过来给老爷子和楚沉一人上了一盏茶。
      刘见春一边给老爷子捏肩一边道:“爹,陛下是不是又让您排新戏了?”
      楚沉一听,觉得新奇。他还没见过怎么排新戏呢。
      “唉,是啊。”老爷子叹口气,对楚沉和刘见春道:“陛下正当盛年,脑子转得快,天天想出题目来让老头子我排新戏。老头子脑袋转几圈就不行咯,前几天才排完一出,陛下又给了我一个新题目。唉,老头子我是实在想不出啦,要不你们年轻人帮我想想?”
      刘见春摇摇头,庄晓笑道:“师父这不是难为师兄吗?师兄的脑子还不如师父呢。不如问问楚将军,可有什么好点子?”
      “我?”楚沉很惊讶,他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怎么排戏,当即便想推辞:“我还是算了,我戏都不一定听得明白,平时也就是陪陛下听那么几出,排戏就更不行了。”
      老爷子却看着楚沉,眼中精·光乍现:“排戏的道理不是这么说。我们几个那是肚子里有几百折戏本子,排什么都不新鲜了。就缺楚将军这么一个局外人,难说能排出前无古人的戏。”
      楚沉看着老爷子充满期待的眼,知道自己不好拒绝,干脆直接给老爷子展现一番自己在排戏上一窍不通的脑子,让老爷子自己放弃这个念头为妙。于是他开口道:“试试也可以。陛下说让您排一出什么戏?”
      老爷子面上一喜,道:“陛下什么都没跟我说,只给了我一个题目,说这出戏要叫《骄成娇》。”
      “什么?”楚沉没听懂。
      老爷子从茶杯中蘸了一点茶水,在几案上一边写一边道:“第一个‘骄’是天之骄子的‘骄’,第二个‘娇’是娇小姐的‘娇’。”
      楚沉看着几案上的三个字,也皱起了眉头。老爷子看他一筹莫展,叹口气,指着几案上的‘娇’字道:“这戏应该要由旦角挑大梁。其余的,我就不知道陛下想看什么了。”
      楚沉伸出手指,把“骄”的第一横拉长,突然道:“您看这样行不行?”
      老爷子期待地看着楚沉。
      楚沉深吸一口气,回忆起脑海中自己昨天看到的东西,缓缓道:“从前有一位高官家里的小姐,她……文武双全样样精通,在家里受尽宠爱。这位小姐,有一次去……在边境驻守的姑父家里探望……”楚沉说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对,停下来重新道:“她有一次跟着母亲去边境探望嫁给了边境守将的姑姑,可惜流年不利,正赶上边境起了战火。敌军偷袭,将士们死伤惨重,就连她的姑父也伤重去世。眼看着将帅一死,军心大乱,这位小姐不得已披挂上阵,领兵击败了敌军,班师回朝。这就是‘骄’的涵义。”楚沉说到这里,只是觉得自己按照别人事先写好的稿子念了一遍,并不觉得有何值得惊奇的地方。
      冷风穿堂而过,庄晓压抑着咳嗽了几声。刘见春偷偷摸了摸他的手,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暖着。楚沉没看见庄晓二人的小动作,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上全是噩梦成真般的冷汗。
      老爷子听了楚沉说的话,点点头道:“不错,女将军当然是天之骄女。不过,后面的‘娇’作何解呢?”
      “‘娇’,自然有解。”楚沉盯着几案上的水渍,垂眸道:“女将军班师回朝,在明堂之上论功行赏时被皇帝一眼看中,把女将军纳入宫中为妃。从此,千娇万宠,这就是‘娇’字的落处。”
      老爷子听了,仔细琢磨片刻,抚掌笑道:“好!‘骄成娇’、‘骄成娇’,原来还可以如此解!楚将军还自谦说自己不会排戏,这寥寥数语,不就编出了一场好戏吗?”
      楚沉看着老爷子欣喜若狂,意识到自己不能露馅,提起嘴角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您谬赞了。我不过是乱解一通,这些东西落在戏文里,恐怕是俗得很。”
      “俗怕什么!俗不怕,怕的是没人看、没人喜欢!现在陛下下旨要让我写这《骄成娇》,就说明陛下想看!楚将军,您可真是帮了老头子我大忙了!到时候这戏排好了给陛下听,拿了赏钱我分您一半儿!”老爷子说这话时,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见了陛下令人赏赐的珠宝银钱。
      楚沉刚想开口推辞,便听一个声音道:“二位卿家不必分赏,朕若是满意这戏,二位卿家通通有赏!”
      在正堂里的四个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在院子中站着一个身着明黄色圆领袍、头戴九龙乘风玉冠的人,正看着他们笑。
      “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草民刘朔,参见陛下!”
      “臣见过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四个人从正堂里出来,向院子中的明德帝行礼。明德帝示意施公公上前把刘朔扶起来,笑道:“是朕来得突然,不怪你们。都起来吧。”说完,明德帝便迈步进了正堂,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庄晓给明德帝上了茶。明德帝接过来抿了一口,看着堂上站着的几个人,道:“朕不过是随便走走,你们不必拘束。都坐,别在自己家里反倒不得自在。”
      几个人谢恩坐下。明德帝看向刘硕,眯起眼睛笑道:“刘班主,朕要的戏,排到哪里了?”
      原来明德帝是来催戏的。刘朔佝偻着身子,战战兢兢起身道:“回陛下的话,有、有梗概了。”
      “哦?这么快就有梗概了?朕还以为要再等几天,才有梗概可听呢。”明德帝笑得愉悦,眼神扫过楚沉,笑道:“刘班主不会是请了厉害的外援,才把梗概想出来吧?”
      刘朔听见这话,知道明德帝已经听见他们的话了,呵呵一笑道:“陛下,草民才疏学浅,之前给陛下排戏,已经绞尽脑汁,这次实在是想不出来了,这才不得已请了楚将军帮着一起想。草民本来是打算把戏排完之后再告诉陛下,让楚将军会排戏的才能被陛下知晓。没想到陛下找草民找到这里来,草民正向楚将军求教呢,没想到陛下提前发现了楚将军的能耐,这可真是喜事一桩啊!”
      楚沉默默听着,刘班主不愧混了这么多年江湖,这几句话就把楚沉和他自己可能落成欺君之罪的行为描述成了为君荐才——这才实在是有点偏——足见其颠倒黑白的本事之深。
      明德帝也不是真想计较这事,一笑揭过:“刘班主说得是。刘班主的功劳朕记下了,等这戏排好的时候,朕给你多记一笔,多赏些东西。”
      “谢陛下隆恩!”刘硕听见要加赏赐,高兴得眼睛里的精光都要溢出来了,立即给明德帝行了个大礼。
      “好了,刘班主年事已高,别动不动就跪,对身子不好。见春,你去把你师父扶起来。”明德帝转头对刘见春道。刘见春立马上前,把刘朔扶回了椅子上。
      明德帝看向庄晓,关切地盯着他的喉咙处,道:“庄卿的嗓子如何了?”
      庄晓刚要说话,明德帝示意他不必开口,刘见春代庄晓答道:“师弟的嗓子已经大好了,不须几天,便能重新登台。”
      明德帝听了,既高兴又惊讶:“哦?庄卿的嗓子之前给太医看过,不是说至少也要几个月才可痊愈吗?”
      这时楚沉不得不起身回话了。他低垂着眼皮,起身道:“回陛下,庄先生听闻臣会些医术,便托臣医治。如今庄先生的嗓子还需再吃几服药,便可恢复。”
      楚沉自从刘硕提出“骄成娇”三个字时,脑子里就有些东西一直在滚雪球似的翻滚,现在看见明德帝来,他脑子里的雪球又大了几圈,涨得他脑袋生疼。他只想说完明德帝好奇的,好把脑子里的雪球切成几半:“庄先生并不是寻常的病,而是被人下了毒。这毒若用寻常医道解,为求稳妥,须数月方可痊愈;臣会些蛊术,毒蛊相通,借几分解蛊的法子解毒,不出一月便可痊愈。解蛊之术不是正道,太医们不肯用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明德帝恍然大悟,“好了,如今朕知道了《骄成娇》的进度,今晚总能睡个安稳觉了。庄卿、二位刘卿,朕这就走了,你们好好养病、好好排戏,朕还等着看《骄成娇》这出好戏呢。”
      说完,明德帝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了。被他点到的三个人自然是行礼恭送,楚沉见他唯独没安排自己,只好跟着他出来。
      出了庄晓、刘见春二人的院子,楚沉就见骆杭领着骁骑营的人等在外面。施公公跟着明德帝和楚沉出来,示意骆杭跟着。明德帝看着跟在他身后的楚沉,突然道:“朕喜欢看戏,是想看看,这宫墙之外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楚沉听见明德帝的话,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他勉强微笑道:“陛下心系万民,是我朝之福。”
      明德帝似乎没有听见楚沉的话,亦或是听见了也作没听见,自顾自道:“但是看多了就发现,戏,终究是戏。朕看戏,别人看朕的戏,人人都觉得朕荒唐得很,不看江山看戏台。”明德帝说到这里,停下往前走的脚步,回头看着楚沉,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濯卿,你怎样看朕?朕这出戏,好看吗?”
      梨园在皇宫的西南角,外面有门通向宫外,里面临着的不知道是哪座宫苑的花园,许久无人打理,到了冬天,除了凋尽叶花的枝条,就只有苍松翠柏兀自静立。花园中的一阵风扑在楚沉脸上,带着松柏冷冽的气味,让楚沉清醒了些。楚沉心下觉得奇怪,明德帝不像是能够随意向人吐露心声的人,无缘无故地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他不得不把脑子里的雪球放到一边,答道:“陛下是天子,一举一动天下瞩目,不管天下人现在怎样看陛下,陛下都要把这场戏唱下去,唱出一个河清海晏、金瓯圆满的结局,这样才算是一出好戏。”
      明德帝听了,手抚上眼前一枝疯长长得挡住道路的柏枝,从上面掐下一撮柏叶来,放在另一只手上碾碎了,嗅着碎叶中传来的清香,笑道:“濯卿是忠臣啊。”
      “忠臣”二字落在楚沉的耳里,格外得意味深长。这两个字迅速地在楚沉脑子里转了几圈,他跪下对明德帝道:“只要陛下愿意,像臣这样的忠臣,遍集于殿。”
      明德帝说“忠臣”,不只是忠于楚国,更是忠于他。楚沉刚才回答明德帝的问题时没怎么过脑子,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其实并不忠于楚铎的事实——若是楚沉真的忠于楚铎,恐怕提的就是“陛下要和各位大人一起把戏唱下去”了。
      这一点漏洞被明德帝捕捉到,楚沉索性挑明了自己的立场,总之他确实不想和楚铎绑在一条绳子上,早早在明德帝这里说明白了,省得明德帝对他的立场怀疑不已。
      而之所以明德帝在楚沉上任的半个月里不声不响,估计也是在观察、调查楚沉。
      明德帝弯腰,亲自把楚沉从地上扶起来:“濯卿不必行此大礼,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对了,”明德帝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濯卿觉得,若是刘班主的戏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排了,会有人买他的账吗?”
      刘朔的戏虽然是在梨园里排的,但是梨园是天下舞乐之首,他排的戏肯定会传出去,成为其他班子竞相模仿的对象。楚沉抬头,看着把手上的碎叶倒进土里的明德帝,缓缓道:“也许寻常听戏的会喜欢,臣斗胆,臣擅测圣意,恐怕陛下并不喜欢。”
      明德帝背起手,眼神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骄成娇”,既可以像楚沉之前那样解释,也可以有其他解释。
      比如,一个天之骄子,被群狼环伺,只能伪装成“娇气”的颓丧模样。
      楚沉再一次跪下,道:“骄傲者被除去羽翼,并不是陛下想要看见的结局。”
      这一次,楚沉没有听到明德帝叫他起来,也没有感受到明德帝扶他起来。直到他的腿开始有些酸麻,他的眼前陡然闯入一张脸。这张脸五官俊秀,之前谈到怎样排戏时带这些慵懒的书卷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少年帝王应该有的冷厉:“濯卿,你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
      许是他嗅过柏叶,他鼻息间的清冽气味隐隐笼在楚沉脸上。楚沉看着明德帝,道:“臣愿得陛下指点。”
      明德帝没说什么,伸手把他扶起来。楚沉的腿有些麻,站起来时还差点踉跄着跌到明德帝怀里去。明德帝扶着他站稳,笑道:“濯卿可要站稳了。这里只有朕和你不嫌脏,你要是跌了,可没人扶你。”
      楚沉闻言,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去,原来施公公和骆杭带着人停在了离他们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楚沉咋舌,自己刚才想得太投入,居然没发现施公公和骆杭没跟上来。他扶着明德帝的手站稳,后退一步恭敬道:“多谢陛下。”
      明德帝摆摆手,打了个哈欠:“今日朕也乏了,濯卿你先去吧。好好休息,等你值班的时候,朕让他们演《骄成娇》给你看。”
      楚沉又谢了一次恩,照着明德帝说的麻溜地滚蛋了。他打算从梨园侧面通向宫外的门出去。楚沉转身的一瞬间,感觉有无数人的视线正在盯着自己。这感觉让他想起了自己脑子里滚雪球一般积攒起来的那个问题,又一次如芒在背。
      他在谢泉的书房中看到的书信,就是他今天说出来的《骄成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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