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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狂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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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吾进了你的玄鉴法界中……”孤竹君喃喃道,一看到秦媪妪,孤竹君什么都明白了,“是什么时候?是适才吾弹出那枚弹子之时,还是……”
“你离开林府的那一刻,便进入了老身的镜界。”秦媪妪枯涩的声音响起。
“吾竟然一无所觉。”孤竹君咬牙。
“孤竹君,老身早就告诉过你,老身突破了。”自相识起,孤竹君似乎便没有见过秦媪妪有过别的神情,她似乎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无论心中是喜是悲。
“这吾知道,还由衷的替你欢喜过。”看着这样的秦媪妪,孤竹君冷笑起来,“可惜吾没有想到竟然会由自己来领教你这大成后的玄鉴法界!”他看着赤狐,眼神失望之极,“妙光,你出卖了吾!”
妙光蓬松的大尾巴抖了抖,愈发把身子往秦媪妪的怀里紧紧的钻了钻。秦媪妪拍了拍赤狐的身子:“是你自己生出错念,又何必迁怒于小妖?妙光也只是想让你回头是岸,怕你铸下大错,自己又无力劝阻,才只好通知老身过来。 ”
“吾只是想请师公子晚上挪个地方睡觉,既没有伤人,更没有杀人,何谓铸下大错?秦媪妪,你与吾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何必送这样的高帽子给吾戴呢?”孤竹君一震袍袖,恢复了男相,愤然道。
秦媪妪依旧是面无表情,语气却怫然了:“分明有害人之心,却不以为害人,其心可恶更甚。孤竹君,你的狂疾愈发严重了。可老身明明记得你说过,你已找到了解药。”
她不说还好,一说,孤竹君的眼睛都快红了:“契主就是吾的药!可是他,要抢走吾的药!”他说着,只觉得心中恨极,骤然竹刀在手,向旁边奋力挥去,生生的将肉眼看去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切成了两半。
没想到即使身陷秦媪妪的玄鉴法界,他的一刀之威仍至于斯。妙光吓得叫了一声,火红的皮毛炸了起来,把自己蜷成了一只红绒绒的毛球,缩在主人的怀里不住地打哆嗦。秦媪妪向刀切落处看了一眼,便见那无边无底的黑暗之海重新合在了一起:“真心只该以真心相求,这是世间之法,拗违不得。”
她微微摇头,满是不赞同:“竹君,似你这般蝇营狗苟不择手段,分明是落了下乘,哪里像追求心仪女子的样子?纵使真能瞒得了一时,可能瞒得过一世?况且,你当真把那位谪仙人当做傻子,可以随意愚弄?”
她说的句句在理,可孤竹君没有一句能听进心里去,反而咬着牙,半眯了眼笑了起来:“吾不是真心,那谁是真心?他吗?”
秦媪妪眸光定定,面色寂寂,似乎这个世间之事,哪怕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都无法令她动容。
孤竹君看着她这副死相,笑声更大了,心底却委屈到想哭:“秦姑,枉你一向自命谨守法度,公正无私……吾就知道你偏心他,你们所有人都偏袒于他!吾只恨自己不是人类!”
秦媪妪终于眨了下眼,看着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何必口出诛心之语?老身果真偏袒,不顾这一千多年来的交情,适才在你对那人露出杀意之时,就该把你打回原形!”
“那你便动手啊!妖就是妖,能算个什么东西,别说是痴心妄想着高攀谪仙人,就是在你这样的地仙眼里,也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啊……”孤竹君惨笑,“把吾打得魂飞魄散,像吾那些老朋友一般被你的戒律之力湮灭,连转世化生也做不到——这是你与吾相识之时就该做的!”
“你与老身这许多年来的交情,就换来了一句'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秦媪妪的语气仿佛蕴着爆裂的风雷。妙光悄悄的偷抬头,瞟了一眼主人的神色,便给吓得重新缩了回去。
大概是孤竹君的话说得有些诛心,秦媪妪罕见的缓缓立起了双眉:“当年,老身的山河玄镜确实日日以妖血濯洗。可老身从未强求自命强横的妖类与老身为友,是战是逃是降是归化,一应悉听尊便——当日自命与世沉浮,选择随天意归化人皇之道,放弃像其他妖怪那般负隅顽抗的,主动与老身结交的,不正是孤竹君你吗?”
“吾后悔了还不成吗?”孤竹君低下头,用竹刀修着指甲,“妲己被斩了,防风被屠了,犼的骨头被抽去打了鼓,青鸾被捉去献歌,一头碰死在了镜子上……”
秦媪妪纠正道:“妲己并非老身所斩。”
“吾知道,吾凑个数不成吗?后面的还不是都得记在你的账上?吾与他们虽无多少交情,可彼此好歹也算有旧。吾不想和人类争执对错,只是早知今日会惨淡至此,吾当时还不如粉身碎骨于你的镜光之下,好歹死路上有一众老相识相陪,也不至于……”孤竹君笑了一下,笑容又凉又苦,“这般孑然一身。”
“你的狂疾,确实愈发沉重了。”秦媪妪下了结论。
“那你准备怎么治吾的狂疾?再把吾关在你的镜子里面,关个五甲子?”孤竹君说着,索性四肢大张直直的朝后栽去,身下的虚空如同绵软的毯子盛住了他。
这副惫懒劲儿,倒是和初见时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彼时她行至九嶷山,看到万重竹海苍翠如岚。峨冠青衫的清俊男子躺在夹于两根翠竹之间的吊床上,翘着一只脚,枕着双臂,悠然的打着摆子:“你就是秦姑?把那群家伙杀得不敢冒头只好做地洞里的老鼠的秦姑?”
“什么嘛,原来只是个冰块脸的小姑娘啊……要不是年岁对不上,吾都快以为遇上了一只小玄鸟精。”说着,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枝明黄色的小花,像拿糖块打发小孩的大人一般自然而然的递了过来,“喏,送你了,边儿上玩去。”
她没有接花,只是新奇的瞄了他几眼,那时她的嗓子还没有坏掉,一张口,清冽而纯润的嗓音便宛若泉眼芯上初融的浮冰,一粼一粼的粲然生光:“那些妖王遇见我,不是欲除之而后快,就是逃之夭夭,你为何不同?”
“吾不想打,也不想逃。”竹妖悠哉悠哉的荡悠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埙来,随意的吹了几声,又放下,“吾本重华一遗民,数千载来人皇流水般不知道换了几遭,每个都有每个的规矩。可管他谁坐在那个位子上,吾不是照样过日子吗?”
那时的妖王孤竹君,确切的来说,是八百年前的孤竹君,确乎不是当下这幅样子的。
秦媪妪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孤竹君的灵智也忽而清醒了一霎,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喟然苦笑,意态间很是疲累:“吾又犯浑了?真是狼狈……”他捂住脸,双手有些痉挛,涔涔的汗水将几缕发丝黏在了颊畔,“秦姑,这八百年里吾已求过了你不知道多少回,这回算吾最后一次求你,放吾解脱了吧。”
回答他的,却是秦媪妪迅速远遁的身形。这位玄衣的女子于眨眼之间掠出无数道重叠的幻影,而自己却已经没入天际墨海深处,只留下淡漠的声音余响不绝:“你自寻你的药去,老身不陪着你发疯。你的解脱自有你的机缘来给,老身何必越俎代庖!”
随着她余音的袅袅而散,漫天沉敛的乌光也潮水般轰然而散,露出了暗昧的天空来。繁星点点镶嵌于深邃的穹庐之间,像是一双双古老而深沉的眼睛。孤竹君复又躺在地上,渐渐地意识到,自己已如这八百年来无数次犯病又复原后一般,被秦媪妪从玄鉴法界踢回了现实。
只是不知道,这回秦媪妪把他踢到了哪里?身下的泥土柔软之际,甘甜的水汽与草木的气息盈满了呼吸,他意识到自己大约被放在了某处水泽之畔,可满心疲惫懒得动弹,只想把自己当做一根无知无觉的枯竹,横七竖八的歪在泥水里躺他个地老天荒。
师拱辰说是要帮忙,但他毕竟仍只是个凡人,且身边家丁不多,人脉远不及黛玉广阔,也帮不上多少忙。不过是陪着黛玉一同将自家宅子里里外外的寻了一遍,找不见人,便识趣的表示爱莫能助。黛玉正因要与他这名陌生男子一块寻人而不自在,见他主动推辞,倒也松了口气,婉言告退后,便掐起御风诀,继续自己寻人了。
这连日寻人不着,她心焦之余,自孤竹仙人处学来的御风术倒是锻炼得熟稔了不少。又将苏州上下游走了一遍,仍不见人,黛玉忽觉心头一动,转而御风去了她与青雀初识时的那一截运河。
芦苇凄凄,月色下满目空白,乍一看,无端的令人生出迷失之感。黛玉立在苇枝之上,不知不觉的将与青雀相识以来之事一路想了过去,正觉伤感,余光忽地捕捉到一抹暗魅的火红。她当即侧头望去,一只赤狐蹲在那里,见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忽地朝她点了三下头,便拧身钻进了芦苇丛。
黛玉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在苇丛中转了好几转,她终于望见了自己记挂的人。
青雀正迷迷糊糊的睡在苇泥里,烧得满脸通红。
黛玉惊喜之下,也顾不上那泥淖会污了自己的细绢织就的罗裙,连忙扑上去扶起了那人。昏迷的人鼻头耸了耸,约莫是闻见了她身上熟悉的幽香,眉头舒展了几许,干裂的唇畔有着几点苦涩的笑。
“姑娘,我忽然没那么喜欢师公子了。”他喃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