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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解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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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三藩的乱子,谁也想不到,那点火之人竟是潮州一小小知府——傅宏烈。想来,纵然康熙有意,但若无口实,这“撤藩”二字怎么算也是那烫手的山芋,拿不得扔不得,或犹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到料不尽,冥冥中竟真天意,潮州知府一道弹劾三藩的折子上奏朝廷后,皇帝有了这天上掉下来的理由,自然也不会撒手。
细算之下,平南王尚可喜手中军权早已被其长子尚之信一手独揽,纵使他无反意,倘若尚之信不甘为王,那尚可喜亦是无可奈何。两年前,正月十五,京师封冻,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皑皑银白,宫阙肃杀。康熙下诏令三藩觐见,却独独等来了耿精忠与尚可喜二人,吴三桂告病不朝,皇帝也无可奈何。其实,精明如吴三桂,怎么会不知自古朝廷撤藩不出三种方式:高祖游云梦,车前力士擒韩信;或如汉平七国之乱,明诏硬撤,不惜一战;或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天大事也由那小小一尊杯子给化做乌有。皇帝下诏招三藩摆明了是想效仿此道,他不去是自然,去,倒显得蠢了。
这理儿,康熙知道、吴三桂知道、满朝文武知道、天下人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既然如此,到底是当年皇帝将那老狐狸想得简单了些,也料得容易了些。
我一语未必,当下暗呼愚蠢。但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到底是收不回来了,端看那尚之信如何作答。我不知道历史上是否有平南王世子随康熙秋狩一事,但照这时间算来,距离三藩之乱亦是不远,也就是说其彻底依附于吴三桂的日子也不会远。又或者在此之前,他已是为平西王的马首是瞻,这兵行险着的一步到底是处心积虑的经营,还是一时巧合竟也说不清了。
手心已是一片冷汗涔涔,怎一个“悔”字了得。我不发一言地迎着尚之信的逼视,四下一扫,在他身边,拄刀而立的草莽蛮寇个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杀气腾腾得一如饿极了的豹群,让人不寒而栗。到底是女儿家,实没见过这般阵势,我禁不住向后微微一缩,心一横,动了动嘴,正想再度开口,却硬生被身后之人截过话去。沙哑私语般的夜风中,只听玄烨低沉如锦的冷泉声音不高不低地款款扬起:“澜儿休得胡言乱语,此番平南王世子前来救驾,岂容你编排?”这句话,他说得波澜不惊、辨不出喜怒般的亦真亦假,期间吐字如冰,莫名凌人的沉重压力便是连那些西南之地的山贼盗匪们也掩不住瞳仁中一闪而过的惊惧惶恐。
知他言下之意不止是替我解围这般简单。只“救驾”二字已是为尚之信留足了后路给足了面子,纵使皇帝对三藩再怎么恨之入骨,单这一席话,到底是昭示了哪怕是这江山之主也忌尔等三分的无奈。
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眼珠子一转,既而顺着杆子就往下滑,神色徒然一转,缓和下来,然后扬了一抹明丽笑容,凤目微挑,甚是娇俏地冲那一脸寒霜的男子吐吐舌头,似是而非的一福身子,垂眉顺目、态度端正地连赔不是:“世子莫怪,洬澜只是一时胡言乱并无冒犯之意。”顿了顿,见他仍无半分反应,依旧是不跪不礼、不言不语,我索性全当后知后觉地走出两步,借着月光,挑了眉,端出洬澜格格名扬天下的脾气架势不耐反问道:“喂,你不会这么小气,就恨上我了吧?”
“澜儿!”身后传来一声只有我听得见的警告,知道他是心急自己,心中一甜,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转身冲他轻一眨眼,还来不及去欣赏那张赏心悦目的俊颜隐上焦急是个什么模样,便迅速了转身,抬头望向居高临下冷睨着我的黑瞳,圈玩着绒冠上叮当作响的银铃,气定神闲地笑问:“世子,绳子呢?”我话音还未落,却只听北面寂静的草原来隐隐传来马蹄阵阵,滚若惊雷,疾驰狂奔。其来势竟比方才尚之信的人马,更令人震心裂胆,似若末日般的天地轰鸣。
我与玄烨对视一眼,当下定神。再观尚之信一干人等,除他以外,其余部将到底是当下变了脸色,当中一人的手上雪刃寒光竟是森森一闪,闪得我也跟着一颤。不好,这下还真成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心里暗暗叫苦,指尖微抖,却不敢露了半分惧色,只不断的告诫自己再撑一下子便好,这么大片马队,他们不会瞧不见。但倘若那些人真没发现又怎生是好?出了这等变故,尚之信绝不会再又任何犹豫,到时……
“别怕。”一个低低沉沉清清冷冷的声音不经意地在我耳畔响起,旋即但觉手上一暖,下一秒,已被他握入那温热干燥,有着些许因骑射剑术磨出茧子的掌中,渐渐扣紧。紧到仿佛连心也被他护住捂暖了一般,不再有任何的怯惧。
他手一发力,将我轻轻往一带,银铃碎响间我已被他整个重新护在身后。这次再不敢自作主张的胡搅蛮缠了,我安分地隐于月下疏影间,听那清洌的声音不急不予地再一次缓缓响起:“尚之信,尔等……”
“林中之人可是平南王世子?”未等玄烨将话说完,一个恍若雷鸣乍破般的钟洪声音突然扬起,震耳欲聋,响彻夜空。一听便知来人武艺定是非同小可。到底是习武之人,只是一个音弘音罗间,那原本听上去还有些远的脚步声已近了阱沿。
“是穆子煦!”我认出来人,欢天喜地绕过玄烨蹦跶出去,冲着阱沿,扯开嗓门儿就是一阵高呼:“穆大哥!穆大哥!”音刚落地,那原本静悄悄的阱外立时传来一阵稳健如风的脚步声,下一秒,在那圆润如珠的月亮底下,一张莫约二十五六,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庞便豁然出现在头顶。只见他一身镶黄旗青领便袍,探出半个身子,对我定睛一瞧,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方才疑惑地用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奇怪地问:“洬兰丫头,你怎么掉那里边儿去了?”“呃……这嘛……“我被他问得一愣神,当下暗思,总不能告诉他我是因为看帅哥看得太投入,结果被一头犀牛给吓得跳坑自尽的吧?那多丢人啊,而且让这藏不住话的穆大哥知道了,传回京里去,那我这张脸还往那儿搁啊,哎,要怎么答呢?
我无比纠结地沉浸在关于如何解释这段经历的无数设想中,却只闻顶传来一阵躁动骚乱,一个尖细嘹亮的声音气急败坏的响彻草原:“让开,都让开!”不难听出那人带着哭腔的紧张,我诧异地转头看了看笑得一脸淡定的轩昂男子,莫名抬眼仰望,随着一声狼嚎般的哭喊,一名面冠若玉,十五、六岁,到还生得白净的小太监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挤开众人,却没料到脚下一绊,四仰八叉地摔了个嘴啃泥,又忙不迭地手脚并用地爬到阱边,一眼便知定是个鬼精的人物。只见他鼠小的眼睛可怜兮兮地一闪一眨,在定睛看清站于我身边的玄烨后,立时嘴一咧,脸一抽,哭爹喊娘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与声俱下起来,听得人那是个寒颤。“万岁爷,奴才可算找着您了。万岁爷,您可安好?奴才这就下去护您的驾。”说着,那小子竟在一番大呼小叫后,连滚带爬地一头栽下来,让那本就松松落落的石砾飞沙“哗啦啦”地合着他直往下掉。看着那说风就是雨的空中飞人,从天而降当头砸下,吓得我一个激灵,拉了玄烨直连连后退。
还未来得及站定,但闻耳畔一声闷响,哀号骤起,到让我松了口气,得,还晓得疼,着陆还是很到位的。正是想着,还没来得及去瞧瞧那英勇护主的烈士,眼前竟是一花,那不到三步开外痛得龇牙咧嘴的小太监就这么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捂着肿脸,泣涕涟涟地爬过去死死抱住皇帝的龙足,连规矩也忘到九霄云外,只有哭又笑,失心疯似的哭诉道:“万岁爷,奴才算找着您了。奴才该死没护着万岁,这会子终于找着了,奴才总算可以死得瞑目了。老天保佑,阿弥托佛!”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歪斜着身子不住叩首,竟分不清是拜老天爷还是跪皇帝,忙得不可开交,只恨不得能一头生出来个来。
见状,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连玄烨也被他狼狈滑稽的模样打发得忍俊不禁,却只是足下一顿,箭袖一拂,徉作冷峻地暗了神色,半斥半骂:“你这奴才,好不生眼睛,跳下来凑什么热闹?行了,朕无恙,还不快启开!”
“喳,奴才该死,奴才不该来凑万岁爷的热闹。”那小太监边说边退,手一抹脸,泪声聚收,再一看去已是满脸堆笑。我被逗得再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儿,可怎奈时机不对,只得死命忍住,怎一个“难受”了得。玄烨倒是不甚在意地优雅的整了整箭袖,不着痕迹地朝来人递了个眼神儿,毕竟半驾已久,自是晓得主子的心思。那小太监立刻心神领会地“刺溜儿”一声爬了起来,上前半步,立于皇帝其后,抬首便冲那坑外众人尖声高喊:“万岁爷有旨,尔等速速取绳救驾。”
“喳!卑职遵旨!”只听顶上齐唰唰地一片跪地叩首声与豁然散去的跫音,没多一时,便见穆子煦出现在阱口,在扔下一条红绡绳后对着玄烨行礼叩首,方才道:“万岁,臣立刻下阱,请万岁稍移半步。”“不必!”玄烨闻言,只一挥手,扬声道:“你且拉好绳子,朕自行上去。”“卑职遵旨!”穆子煦又是一个叩首,铁臂一振一挽,绕了三圈,方才对身后众将微一颔首。
此时,月过西山,碎芒流银越发清冷,一阵夜风拂过,寒气逼人,沁得我禁不住一颤。
转眼,只见玄烨已旁若无人地自经走上前去,抬手试了试红绡的松紧,好似满意地这才转了头眼来失笑地轻若鸿羽的扫了依旧杵在原地仿佛不打算动身的我一眼,似笑非笑地地淡问:“怎么,舍不得走了?”
呃……老实说,是有些舍不得。我撇撇嘴,踟蹰地向他蹭过去,站定后略有些迟疑地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不明就里地问:“上去后,你不会就不认得我了吧?”闻言,他一愣,旋即笑着摇摇头,也不作答,只携了我的腰,左手握绳,足下点地,借力使力,纵身一跃,刹时间竟像是生了翅膀似的腾空而起,上拨数丈有余,一时间风卷秋沙,拂面而过,恍惚成鸟的飒沓错觉。
此时此刻,我方才忽然闻到那一阵扩散天地的龙延幽香,如此轻易的被风带起,韵染红尘,然后飘掠而去,叫人再难觅其踪迹。我紧紧地拉住他的箭袖,直至落地,仍未松开,到底是固执的想要知道那个答案的。我是并非一个聪明的女子,所以我看不懂他的笑与他的人到底暗藏着什么深意,多少玄机,总是怕自作多情,或会意错了,那便是追悔莫及的多。
“洬澜丫头,还不快放手?”穆大哥担心地立在十步开外,悄声提醒,怎奈我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瞅着那平云不惊的俊颜,然后鼓鼓腮帮子,不死心地再次问:“你不会就不认识我了吧?”无视那些杵了一大片的电灯泡,我盯着那双星眸,心中恶狠狠地暗想:你要敢说不认识看看!
爷何时说过不认得你?他剑眉一挑,竟然和我玩起了诡异的心心相印。得到这个差强人意的答复,我这才心满意足地缩回爪子,乖巧地退至他身后。一转头,却惊见按小太监已不知何时立于那处,竟是悄无声息到没出一丝响动,我不仅乍舌,暗自心惊,这紫禁城到底是个何等藏龙卧虎之地,连区区一名御前小太监亦有如此了得的功夫?
枫林暗哑,枫叶簌簌,半刻之后,玄烨方才度出两步,漫不经心地一拂华袖,那侍立一旁的小太监立时上前忽然高叫道:“接——圣——驾——!”随着叫声一起一落,林中众将以穆子煦为首迅速列队而立,遥遥望去,个个银戎宝甲,腰佩青锋,气宇轩昂地经至于玄烨前头,按剑一顿,“呼啦”一声,整齐跪地,叩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草原之上,普天之下,竟震如龙吟。
玄烨御风而立,神色一冷,星目一梭,扫向那依旧立于原处的尚之信一众,犀利似箭,穿心透骨。后者微愣,到底是识得实物地领头跪下,跟在其身后之人一见,自也扑扑通通地跪了一地。玄烨若有似无地微勾唇角,听着他们惊慌失措地山呼“万岁”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又将幽瞳又沉了几分,深不见底的眸子中迸射出只属于帝王才会拥有的不怒自威的光芒,黑云压城般的凌人罩下,窒息压迫,连我也禁不住心中胆寒。
他本非喜形于色之人,而此时此刻,却不难看出其冲冠而起的雷霆震怒,细凝之下,竟是气得有些颤抖。心下一惊,我暗叫不妙,倘若此时与那平南往世子撕破了脸,两军对阵,我等不见得能占到半分便宜,反尔会打草惊蛇,杀尚之信事小,激怒三藩事大,这局可赌不起。但话又说回来,这口气,莫说皇帝咽部下,便是换错了常人也难有咽下的?担心地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许是明了我的意思,到底是康熙,立时煞气骤敛,隐若深水地定了心神,用只有我听得见的音调无奈一叹,含笑朗声道:“平南王世子救驾有功,朕甚欣慰,快快请起吧。”说罢,他竟步上前去,抬手一挽,拉起一脸受宠若惊的尚之信,然后才转了身,对其余众将一摆手,淡如秋水地说:“都起吧。”
这一冷一热的态度到分得鲜明。不但尚之信一愣,连其余众将士亦是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奇怪这皇帝不是三天两头念叨着要撤藩,怎么这会儿到与藩王世子显得亲热起来?莫不是此刻的朝廷的势力真比不得三藩,到让皇帝忍气吞声到这般地步?想归想,但毕竟聆训圣意以久,深知皇帝是不待见臣子随意揣测的。于是穆子煦敛了神色,跪叩之后领头朗声道:“请万岁发驾。”玄烨略一颔首,沉吟片刻,方才不紧不满地对眼前的众人道:“朕甚躬安,尔等不必挂怀,平身罢。今儿的事儿谁也不得透出去半个字,尤其是让太皇太后晓得,免得她老人家操心。”“喳,卑职遵旨。”闻言,玄烨这才微一侧眼,对身后的小太监,淡然道:“小顺子,发驾。”
“喳,万岁爷发驾了——!”小顺子高声长喊,末了躬身引行于皇帝之前。玄烨一弹华袍,自经负手挽了尚之信,一同行过百名将士,谈笑风声地渐行渐远,乍眼望去竟寻不到半刻之前的煞气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