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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浪毕业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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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该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杨铭离家出走的那天开始吧。
那天是2012年8月14号,水稻已经收割完了,半边马路都晾晒着金黄的稻谷,一辆巴士驶过,在谷面轧出一条米痕,几只老母鸡低头啄食被车轮碾出的大米。
中午的太阳很毒辣,空气是静止的,树木被晒得焉下了叶子,一只土狗趴在门口睡觉,台阶下散落着鲜红的鞭炮纸屑。
这是一个十分寻常的下午,突然,村名范秀一声哭嚎,打破了今村的平静。昨天,她家刚办了升学宴,十八岁的儿子杨铭以理科655分,全校第一的成绩,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
县教育局副局长,高中校长,班主任,同班同学,范秀娘家亲戚,丈夫杨安国这边的亲戚,还有同村的乡民,全部都出席了。
将近两百多人,三十桌的酒席摆满了祠堂前的水泥坪。这盛况在今村可是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范秀跌坐在门口放声大哭,抓着人大录取通知书揣在怀里,朱红的人大印章旁写着一行小字:
“爸妈,你们想要的大学,我已经替你们考上了。接下来,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了。我走了,不要来找我。——儿子杨铭”
提前看到这行字的杨安国,先是愣在了原地,接着疯跑到村口,空旷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
杨铭趁着父母午睡的时间,离家出走了。
时间退回到十九年前,也就是1993年的春天,杨安国刚从部队退伍,经亲戚介绍认识了邻村的范秀。两个月后,两人领证结婚。1994年8月,杨铭出生。
杨父很看重儿子的教育,3岁就开始教他识字背口诀。等5岁入学,杨铭已经会写100个汉字,会背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了。
杨铭很聪明,也很懒,家庭作业总是不写。看在他每次考试,每科都能考两个鸭蛋的份上,老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杨父不能容忍儿子的懒惰,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监督儿子写作业,不写完不让吃晚饭。杨父还从村里大一点的孩子那里要来旧书,提前辅导杨铭学习高年级的课程。就这样,杨铭以年年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镇里最好的初中。
以往美术课都是数学老师的自习课,初二下学期学校新聘了一位专业的美术老师,是校长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
破天荒地,这所学校有美术课了。杨铭还记得,第一堂美术课,年轻的女老师握着一个苹果走进教室,上半节课学习画线条,下半节课素描画苹果。
铅笔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杨铭瞬间爱上了这种感觉,也不管右手沾满了黑色铅笔印。
周五回到家,杨铭兴冲冲地跟杨母讲,自己要学画画。坐在桌旁的杨父很快打断了杨铭的兴致:”学什么画画,那是不务正业,你现在都初二了,马上要参加生地会考,好好读书,别浪费时间。”
杨铭眼睛里闪烁的光很快暗了。杨父是这个家的天,是打雷下雨,还是出太阳,都由他决定。
杨母默默地从厨房端出一碗核桃蒸肉,这是专门给杨铭补充营养的。杨铭吃了几口,就扔下了碗筷。他回到卧室,把自己画的那张苹果对折,夹放在一本《新概念作文》里。
这个小插曲就此告一段落。第二年五科联考,杨铭以镇第一名的成绩,提前被县城重点高中录取。
超重班提前一个月开学,杨铭坐在崭新的教室里,有些不自在。以前他是全校第一,现在他只是这个班上二十多个第一中的一个。这个超级重点班把全县二十几个初中的前三甲都网罗进来了。
数学两本书,英语两本书,语文两本书,还有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地理历史,体育美术音乐。早晚五个自习课,从八点半到五点半七节文化课,杨铭的高一过得很压抑。
他并不特别喜欢读书,只是在杨父的监督下习惯了读书。高一9科课程让他有些压力,前面两节数学课的知识还没吃透,马上又来两节英语课。
所有科目都上得很快,他们要在高一学完高中三年的课程,高二高三,只做一件事,全力冲刺高考。
在这里,聪明是不够的,还要拼努力。杨铭偏偏是那个懒散的学生,当室友在宿舍挑灯刷题,杨铭已经在睡觉了。当同桌挤出晚饭时间背单词,杨铭却跟初中同学打篮球去了。
于是,第一学期期中考,从来考第一的杨铭,这次考了全班倒数第一。
杨铭向来引以为傲的数学只考了60分。初中120分的试卷考120,如今高中150分的试卷,连一半的分数都没有考上。
他把试卷揉成一个团抓在手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一夜无眠,第二天杨铭没有去上课,一个人在校园里瞎逛。
看到小卖部附近新开了一家书店,他走进去找了一个角落翻书。恰巧翻了韩寒的《第三个人》。合上书,杨铭的心还在砰砰地跳动。
没错,他就是韩寒写的那第三个人。他根本就不适合在超重班,也不适合读高中。他跟身边的同学,老师格格不入,他要反抗这种填鸭式教育,他要跟韩寒一样退学。
月末回家,杨铭再一次兴冲冲地跟杨母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要退学,他要写作,用文字养活自己。
说个题外话,杨铭初中的作文一直是班上的优秀范文,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县作文比赛,多次获得一等奖。作文被刊登在县语文周报上,是学校小有名气的小作家。
杨母一直没有什么决定权,听到儿子退学的想法,第一反应就是给在广东打工的杨父打电话。还没等杨母把话转述完,电话那头杨父已经暴跳如雷。读书,考名牌大学,这是儿子唯一的选择,其他免谈。
”我不,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我说不读了就不读了。”杨铭抢过手机,决绝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说完就挂了电话。
当天晚上,杨父赶火车回来了。早上六点,杨铭还在床上睡觉,风尘仆仆的杨父,行李都没放下,冲到杨铭房间,把他从床上拽下。伸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把所有的睡意都打消了。父子俩站在床边,四目相瞪对峙着。
”你只是我爸爸而已,我又不是你的奴隶,你凭什么管我读不读书。”15岁的杨铭第一发这么大的火。他的个子已经比杨父还要高了,一双眼睛在喷火,满脸都写着愤怒。
”就因为我是你的爸爸,我要对你负责,我不能看着你走弯路。你要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大学。才能有个好出路。”杨父连夜赶车,满眼倦意,身上散发着火车上独有的泡面味,人味,汽油味……
杨母站在门边,紧张地张望着父子二人。想进来劝架又不敢进来,右边卧室还在睡觉的女儿被这突然的争吵吓哭了。
”你们别吵了,别吵了,娇娇都被你们吵哭了。”杨母说完,赶紧跑过去哄女儿。
许是被妹妹的哭声,缓和了父子二人剑拔弩张的氛围,两人都稍微冷静下来了。
”爸,我想过自己的人生。”杨铭一屁股坐在床上,语气没有适才那么坚硬了。
杨父卸下身上的双肩包,拉开书桌旁的凳子坐下:”我知道你现在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可好好读书就是你的出路,等你考上大学了,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你爸爸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啊。”杨父从口袋掏出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像是回忆前世一样,缓缓说道:”我要是学历再高点,哪怕是个高中学历,现在也是部队里的军官了。哪像现在跑到广东去当农民工,你们的日子也会好过好多啊。”
名义上杨父是期满退役,实际是杨父自己请辞退役。当年在空军部队,杨父各项表现都十分出色,本有机会提级拔干,却被同乡的李民争去了名额。
杨父不服找到上级理论,上级给出的理由让杨父像是哑巴吞黄连,有苦难言。杨父学历太低了,初中都没毕业,不适合做行政岗的领导。
李民是高中毕业生,还考上了大学,只是家里穷没钱读书,才到部队参军。后来,李民在部队一路高升,还取了□□的女儿,现在是转岗做了国土局副局长。
而杨父退役回家,又变回了农民,这两年为了儿女的书费,进城做了一个卖苦力的农民工。这些年,杨父的心里憋着气,他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超过李民。”十五年了,这个信念在杨父心里已经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等你考上大学了,你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人生活了。”下午,杨父亲自把杨铭送回了学校。
”爸,是不是我考上名牌大学之后,我就可以按我自己的想法生活了?”站在校门口,杨铭冷不丁地问杨父。
”是”杨父肯定地回答。”等你考上大学,我就不管你了。”
得到杨父肯定的答案,杨铭大步走进学校。此时,他已有旷课三天的不良记录。杨父在班主任办公室不停地道歉,劳请老师帮忙多多管教自己的儿子。
”老师,您放心,杨铭他只是初来高中,还有些不适应,学习很快就会跟上了,他很聪明的。是块读书的料。”杨父握着班主任的手,言辞恳切。
这一次返校,杨铭彻底脱去了一身懒骨。班主任那句”超重班的进度太快了,你要不换个班?”刺激了他作为优等生的自尊。
杨铭还是不爱学习,他只是发现读书是杨父跟他的游戏,把这个游戏玩通关了,他就可以自由了。顺便还可以,让班主任为今天的轻视后悔。
杨母带着妹妹,在高中附近租了房子,开始陪读母亲的生活。一日三餐,衣食住行,杨母打理的井井有条,而杨铭只需要完成读书这一件事。
在这件事上,杨铭完成的十分出色。全班倒数第一,全校前五百,前三百,前五十,全校第一。自高三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杨铭拿下第一名的成绩之后,他的名字再也没有离开榜首。
2012年6月7号,高考正式开始,考场内大部分同学紧张得手发抖,心跳加速。还有一位女生额头直冒冷汗。
杨铭却打了鸡血一样,越考试越亢奋。自提笔那刻就没停下,刷刷地在试卷上写下答案,一堂语文考试,监考老师这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一气呵成。
6月24号,学校公布高考成绩,毫无意外,杨铭依然在榜首。复旦大学、人民大学、武汉大学三所高校招生办老师通过班主任联系到杨铭和杨父,杨父替儿子做了选择,去北京,去人大。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北京寄来了通知书,杨家办了升学宴,副局长和校长各送了杨铭1万元的奖金。
第二天中午,一家人吃过午饭,杨父杨母先回房午休了。杨铭给妹妹辅导了一会儿作业,兄妹两也各自回房间了。
两个小时后,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杨铭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他的身份证,两万元奖金,一套运动服,和那本《新概念作文》。
缓过神来的杨父立马到派出所报案,警察调出了当天的铁路乘客信息表,没有杨铭的名字。
杨父带着杨母在市中心汽车站、东汽车站、白沙汽车站找人,三个汽车站里外搜遍了,天渐渐黑了,依然没有看到杨铭的身影。
夜里失魂落魄的两人回到家里,杨母始终不相信儿子离家出走了,她拿着杨铭的手机,一个一个地给他同学、朋友、老师打电话,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天了,警察局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杨母搂着女儿倚靠在门口,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村口的马路。杨父坐在木凳上吸烟,脚边的烟灰缸堆得小山高。眼睛跟杨母望的是同一个方向。
马路上只有一片晒了三天的稻谷,几只母鸡忙于啄食被来往车辆压碎的谷粒。
他们的儿子,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