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食也思君

6、006

　　第二日我坐在小重亭发呆，突然有人用手中的书卷敲了我的头顶。我猛地回头，看见笑盈盈的先生，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先生怎么不多休息？”我问他。他的身体还是发虚，右手不着痕迹地拄着石桌。

　　他回我：“难得阿全有想学习的心思，怕耽误了。”说完，他紧挨着我坐下了。手中书卷被他徐徐摊开，我敛起略微散漫的心神。这次既然是我主动要求的，我就要认真对待。

　　起初先生和我谈世上的大道理，我听不懂。他摸了一下下巴，那是他思考的时候常用的动作。

　　“那我跟你讲讲有意思的故事吧。”

　　有意思的故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注意力。

　　“那我要听阿爹的故事，”我说，“先生是一直跟在阿爹身边的人，一定对阿爹有很深的了解吧。”

　　我不了解阿爹，一点儿也不的那种，只知道他身居高位，平日里忙得可怕。年少时，他从不与我亲近。阿娘总为他说话，我也不爱听，总觉得阿娘是在为他推脱。

　　“那你能跟我说说阿爹吗？”

　　“你说周大人吗？”他故意抻长了话，“阿全想知道什么呢？”

　　“什么都行。”我说。

　　他想了一下，开口道：“周大人是圣上的左膀右臂，身居要职，又是非常有才气的人。早些年阿全你还小的时候，圣上也大不了你几岁，需要周大人的帮扶。一来一去，再加上圣上的再三挽留，周大人就被这朝堂牵绊住了。”

　　“后来，我还听闻圣上曾有意赏给大人几房妻妾，可是周大人不愿，这个事情也就搁置了。一时间朝堂上的人议论纷纷，不过大多都是认为他是个不会享受的人。多几房妻妾侍奉，多好。”先生说着，好像拐到了奇怪的地方去。

　　我听得有些累，于是换了只手拄下巴。先生高出我不少，我只能扬起头看他，问道：“先生呢？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认为什么？”

　　“男人是要纳很多很多女人的，不管爱不爱。”我没有拄下巴的手敲着石桌，“把一个又一个女人捆在自己的身边，用世俗的纲常伦理把她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先生的眼睛好像混浊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狠了，把自己内心最最深处对于这些糟粕的厌恶展现出来，于是立刻改口道：“就是那样的，把女人当成彰显身份的物品。”

　　“……”先生舔了一下干了的嘴唇，开口给我了一个震惊了我很久很久的答案。

　　“我一个读书人，没什么身份想彰显的，只知道书中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日子流水一样过。哗啦啦的，到了我的及笄礼。

　　阿娘依着当地的习俗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眉间也为我画上了一枚好看的梅花。

　　“我们阿全今天开始就是个大姑娘了，往后可不能由着性子胡闹喽！”

　　听阿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在笑。也说不清是开心还是无奈，但是听旁人说，及笄礼不能耍脾气的，这是人生唯一一次重要又庄重的时刻。

　　阿娘的手巧，把梅花画的就像真的一样，在我的额间徐徐绽放。最后一个花瓣落笔的时候，阿娘仔细地端详着，道：“阿全是个顶好看的孩子啊，也不知道未来谁能有这个福气。”

　　我回道：“阿全不要嫁。”

　　“不嫁就成老姑娘啦。”阿娘挂了一下我的鼻子，宠溺地说道：“不知道我们可爱的阿全有没有相中的男孩子？”

　　我摇头。阿娘口中的话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

　　“隔壁的谢元呢？”阿娘试探性地问我，“你俩是打小就玩在一起的，感情肯定不一般吧？”

　　“阿娘，莫要打趣我。”我连忙解释，“我同谢元，只是很好的玩伴，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阿娘不在说话了，及笄礼也走到了最终的一环，她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出了房门。

　　府邸的院子里有好些个宾客来向我阿爹道贺，他们谄媚地笑着，心里掐着一点点小小的算盘。我自知这场盛宴，不过是披着及笄礼外衣的可怕交易。先生说过，朝中大臣的孩子，就要有舍弃儿女情长的觉悟。

　　“什么是儿女情长？”我问过他。

　　“你爱一个人的权利。”

　　我不懂，也没有爱的人。

　　及笄礼结束以后，我跟在先生的后面。先生坐在小重亭的石椅上看书，我就在不远处的池塘边看游鱼。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我越看越兴起，加上天气又比较炎热，踩水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小重亭的池塘水浅，刚刚没过的小腿。池底是阿爹特意铺的鹅卵石，温润又不扎脚。我刚把一只脚的鞋袜褪下，准备抬起另一只脚的时候，手腕被抓住了。我顺着手腕抬头看去，发现先生的眼神躲躲闪闪，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你……你在干什么？”

　　“脱鞋脱袜下水玩啊，”他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奇怪，“难不成我穿着下去？洗鞋？还是洗袜子啊？”

　　先生的神色还是不自然，眼睛也不肯直视我。他的耳尖也红了，想要开口说话，也只是嘴唇干瘪地动了动，欲言又止。

　　我们这个姿势僵持了良久，他不说话，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终于，先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吐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你……你还是……还是穿上吧。”

　　我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地穿上了。先生的眼睛一直都在飘着，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一样。“先生你怎么了？”我问。

　　他轻咳了一声，道：“你不知道女孩子的脚是不能被随便看的吗？”

　　我还想说什么，只见经常在我身后侍奉我的那个丫头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嘴里还叫喊着：

　　“不好啦，小姐不好啦！老爷在议事厅同谢大人商量把您嫁过去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