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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四章 少年梦(中) ...


  •   如今的陆银桥也没有长进。

      她高烧吃了强效的退烧药,汗被逼着一层一层出来,时间久了凉丝丝地贴在身上并不痛快,如今又顶着大太阳跑回家,原本浑身发软,可一看见孟泽真的等在树下,这场面又像回到了过去……她也顾不上想自己如今是什么鬼样子,只记得抱紧胳膊,笑得脸都僵了,进退两难。

      原来岁月风霜也没有老人说得那么厉害,此时此刻,一切竟然还能回到原点。

      她知道孟泽在等自己,心下豁然开朗,仿佛晨昏交替之间,所有颓唐的人间梦通通有了着落。

      对面的人听见动静看过来,她这才发现孟泽没什么变化,何时何地都能显得从容而干净。看起来他这几年工作忙了不少,戴了一副眼镜,显得人更加沉稳。

      孟泽很快笑了,那笑也是过去常见的样子,惹得陆银桥鼻尖一酸,连句话都顾不上说。姑奶奶成了胭脂厂最没出息的人,隔着经年是非,险些就要哭出来。

      还是要孟泽先开口,他的声音恰如其分地把她的情绪打断,他打量她的脸色,问了一句:“烧退了吧,还难受吗?”

      陆银桥摇头,深深吸气才放松下来,示意自己没事。她去家门口找钥匙,发现陆一禾没在家,也没锁门,所以孟泽在她病倒的时候,一直没走。

      他三言两语说得简单,把这几天的事都告诉她:“我那天早上过来的时候,之远那边已经把你接走了。一禾担心,又怕他,不敢进院。我想着与其让她胡思乱想,还是先送她去补习吧,这样我留在家里等你回来,她不用为难,也能放心了。”

      几年没见,孟泽的口气如旧,没有刻意寒暄的意思,关于陆银桥前后这两年多的生活,他始终没有询问,给彼此都留足余地。

      两个人回到家里,屋子里通过风,只开了楼上的空调,人一进去就是刚刚好的温度,不冷不热。陆银桥发现家里上下都被收拾过,她和陆一禾没顾上整理的行李都被送到楼上,放在门后不显眼的位置,甚至连细节之处也都被照顾好,她之前把纸抽用完了,找出一包新的,直接丢在盒子外边用,有人收拾才一切归位,纸抽被放进盒子里,最上边的一张折出角,方便人拿。

      一种久违的秩序感突如其来,陆银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家还是她的家。

      她让孟泽先坐,自己去洗了脸,又去厨房倒水。

      窗户打开一半,槐树叶子挡着光,市井人家的日子流水一样,又是个闷热的午后。

      陆银桥端着水壶,目光刚好落在筷筒里,连筷子都被分类摆放了。她忍着笑,回头打量,厨房里烟熏火燎,筷子用下来都是差不多的木头颜色,等到如今摆开之后,还真能看出些颜色的区别来……孟泽的强迫症这几年也越来越严重,连几根筷子都不放过,她真是心服口服,只是她家这种环境,对孟老师而言恐怕有点超纲,因为无论怎么收拾,都有一根筷子落了单,偏偏它还有红漆装饰,就剩它碍眼。

      陆银桥顺手拿出来看,那大概是陆一禾小时候用的,多年过去,没人动,丢得只剩一根,委委屈屈被排挤在外,活像个扎红绳的小可怜,突兀地被一堆灰头土脸的老伙计包围了。

      凡事过分有序,总容易产生些莫名的仪式感,哪怕就在这样的地界里也不例外。陆银桥原本还有些局促,忽然想起孟泽的星座,他可真是为他们处女座争光,眼里最见不得乱,她想着想着把自己都逗笑了。

      她沏好茶,去冰箱里抓出来两瓶北冰洋,拿出去问:“天热,孟老师喝茶还是跟我喝凉的?”

      孟泽盯着他面前的餐桌,半天没动,忽然又伸手去拉桌布,直到桌布上的格子前后左右都对齐,他才接话说:“你发了两天烧,刚好一点,喝热的吧。”他抬眼发现她盯着自己,反应过来,也笑了,又和她解释,“我这两天正好有空才过来的,你家里长时间没人住,表面的灰尘好清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应该找个人好好打扫。”

      陆银桥把茶递给他,她自己还是贪凉,四处找开瓶盖的起子:“你搞艺术太屈才了,去开个保洁公司吧……手把手调教一批精锐阿姨出来,搞不好公司都上市了。”

      她只顾着扯淡,里外都没找到瓶起子,眼看孟泽跟进厨房来,她伸手沿着灶台边上抹过去,举起手指,凑到他眼前给他看,果然那手上半点油都没有。

      陆银桥的嘴又停不下来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表情颇为认真地说:“请不起,没人比你贤惠。”

      孟泽由着她闹,给她打开顶柜,找到收起来的瓶起子,顺手把汽水瓶打开。

      其实丫头片子最好哄,只需要一瓶冰镇汽水,就能让姑奶奶二十多年都白活了。

      陆银桥耳边的碎头发用夹子别住了,仰头就露出整张脸,笑得眉眼弯弯,活像个傻妞儿似的拿瓶喝,一大口咽下去,只觉得舒服,感叹了一句:“我睡太久了,浑身发烫,梦里就想吃远芳阿姨做的海带五丝粥,再来瓶汽水往下灌……”

      喝粥就汽水,是陆银桥独创的吃法,她说着说着口水都要下来了,举着瓶子冲他笑。

      孟泽靠在了橱柜边上,一直没再开口,只是那角度刚好垂了眼,直直盯着她看。

      果然人回家才有底气,陆银桥那股没心没肺的劲头上来,只顾着贪凉,直到孟泽的目光如影随形,她才反应过来,两个人此刻不过半步之间的距离。

      她捏着冰凉凉的瓶子发了怔,想起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也必须说点什么……窗户实在开得不巧,外边满树知了,看不懂眼色还在叫,吵得人心乱如麻。

      偏偏对面的人倾身而至,忽然向她伸出手。

      陆银桥还拿着汽水瓶,抬着胳膊无处安放。

      她冷饮喝多了,喝到手心发凉,连笑意都僵住了。她背后就是水池子,无路可退,于是叫他:“孟老师……”她以前也这么喊,年轻的时候,大家身边只有他从事传统职业,一圈人整日胡扯玩笑,老师长老师短的,这会儿她又觉得太刻意,低了声音,“孟泽。”

      对面的人目光微微一顿,却最终无意紧逼。

      孟泽把她手里的冷饮拿开,回身放在了台面上。他看出她的窘迫,推了推眼镜,并不点破。他依旧如常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这要是让肇之远看见了,肯定不让你这么喝。”

      三言两语退回原地,界限分明,才能让她顺势聊下去。

      她被这话一点,想起隔壁那位爷的态度。如果这几天孟泽和他遇见,那场面不用想都知道有多难看。而所有事的起因,无非都是她。

      陆银桥的愧疚突如其来,想要解释:“他心里不痛快是为了针对我,如果扯上你……”

      “没有,我过来主要是担心一禾一个人照顾你不方便,另外也有正事找他。我父亲那边来了消息,胭脂厂这片的政策很快就要下来了。”他知道陆银桥想说什么,示意她不用,“我和之远从小就认识,都是朋友,不至于闹出多大仇。”

      陆银桥过去把窗户完全推开,抬头去看那棵大槐树,一到有风扑进来的时候,总能带着那树上熟悉的香味,一阵一阵勾着人。

      她心里总算踏实下来了,顺着孟泽的话,换了个话题:“孟叔叔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孟泽有点无奈:“好是好,还是老样子,总惦记着让我从学校里出去。我不适合老一辈那套活法,做个老师挺好的。”

      陆银桥想起他父亲在市政府干了一辈子,这两年已经升迁副市长,既然孟泽已经得到消息,那八成是和胭脂厂这一带的规划有关。这种消息在胡同儿里一天一个花样,街坊嘴里人人号称“最新消息”,传来传去,听得麻木之后,她就剩下抱怨了:“老说胭脂厂要拆,说了这么多年,到底要怎么拆没个准信儿,不知道还能住到什么时候。”

      孟泽拿过一张厨房纸,正在慢慢地擦手,他好像对玻璃瓶上的湿气十分在意,忽然听见她的话,手下一顿,想了想才说:“之远一点都没告诉你?”

      陆银桥被他说愣了,想了半天,只能摇头。

      “三年前定下要进行旧城改造,可胭脂厂这一带的问题最多。这地方有年头,可真正的文化存遗已经很少了,也没有明确挂牌的名胜古迹,对政府而言,找不到体量大的古建筑,未来的开发资源就少了,肯定要重新统一规划。政府行为的好处是可以照顾旧城区的原有风貌,这应该是对十二条这些老街坊最好的方案了。”孟泽慢慢地说,抬眼也还是对着那棵老槐树,若有所思,“市里领导这几年一直催促推进改造,但项目多次遇到阻力,今年又传出消息,商业征地已经报批。”

      这下她几乎脱口而出:“商业?”

      “明面上看着是因为项目多年存在争议,商业开发之后能让居民拿到更高补偿,大家搬迁的意愿就高了,可以尽快拆动,但背地里,这明显是有人盯上了胭脂厂这片地。”

      大家心里都明白,凡事一遇到“拆”字,在什么地方都难办。北新市短短二十年间发展迅速,满城高楼大厦,最后围出了一块疤。十二条胡同儿里沉疴难医,居民年龄偏大,而且收入普遍较低,私搭乱建已经造成数不清的高危建筑,脏乱差的现象难以根治,再加上家家户户都是几代人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缺乏对政策的理解,越来越多的人抱团不愿移居,格外抵触有关“棚户区改造”的消息。

      陆银桥自然清楚,胭脂厂是块难啃的骨头。

      天气炎热,午后的胡同儿里人最少,只是房子不隔音,来往议论多。孟泽扫了一眼窗外,把窗户关了一半,只留缝隙透风。

      “按照如今商品房的市价来算,胭脂厂是正经的市中心,房价每年都在涨,再拖下去难度更大,最终转为商业开发,对政府而言是最有效解决资金问题的方式,其实方案并不违法。”

      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这片地能重新规划,拆了之后无论是原址建房还是改做商业中心,都可以解决老旧危房的隐患,同时兼顾市容市貌,最终把居民迁走,给到满意的补偿款,另行置业。

      如今情怀不值钱,谁都知道房子是房子,家是家,这两件事没什么关系,可这道理在胭脂厂里说不通。

      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陆银桥手里救命的汽水都顾不上喝了,瓶子一扔,想都不想就反对:“这算什么方案?如果落到开发商手里,肯定拆了去盖什么商场、写字楼……胭脂厂就毁了!”

      哪怕老胡同留不住,可因为院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家,梁上的燕子窝做了几代人的邻居,于是人心固执,经年之后成了烙印。他们抱着十二条的落魄烟火活得自在,谁动就和谁死磕。

      何况退一万步算计,单说计较房子这件事,陆银桥也没把房子拿到手,拆迁的事倒是板上钉钉了。她此刻所在的这个“家”,还是个说拆就拆的违建。陆银桥回来这几天,婚离不成,所有该解决的问题一个都没解决,光把自己折腾病了……老天爷就像专门和她作对一样,非要盯着一只羊,薅秃了才算完。

      千头万绪,陆银桥越想越觉得心里起火,可人一旦急过了头,脑子都是木的,她思来想去,连扑腾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一墙之隔,“半城金”的院子里就消停多了,槐树下的人一点都不急,正懒洋洋地躲日头。

      肇二爷是懒鬼托生,这两天的勤劳如同回光返照,带着点矫枉过正的急切。他早起就找程珂,对方要替他去见律师,今天赶不过来,他就连着视频也要开会。

      程珂看出二爷没睡好,琢磨着肇之远的胳膊不能动,大概没法出去疯玩了,活生生给大家找了一堆苦差事,非把几年前的惨案查一遍。

      只是二爷抽风,苦了身边人。程珂和他到中午才说完正事,雷三也没闲着,他把院子扫完了,眼看捡回来的姑奶奶甩脸子又跑了,他还要替肇之远收拾屋子,又去厨房盯着做饭的婶子忙活。

      等到过了中午,程珂口干舌燥,整理好律师的意见汇报:“前后查得很清楚了,所有人的口供都没有问题,当年银桥出门是她自己临时起意,带上登登更是偶然情况,没有提前安排,只是因为住得近,陆兴平想要跟踪她找机会下手,实在太容易了。”

      肇之远又发话了:“那就去找借钱给陆兴平的那伙人,从头查他们当年催债的过程,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

      程珂确实不明白:“陆兴平的事大家都清楚,他逃不过高利贷,必须想办法弄笔钱,犯罪动机很清楚,这……到底哪里不对?他当年为了钱,差点逼银桥卖身,您应该很清楚,那种畜生的烂事还有必要查?”

      程珂一上午的腹诽没地方说,其实他不关心当年陆兴平受了什么刺激,他只想知道最近肇二爷是怎么了,从陆银桥突然回来开始,肇之远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洗脑了,突然就变了样。

      明明人还是一样懒怠,肇二爷歪在躺椅上说话,穿得再正经都透着骄奢淫逸的模样,手里捏着一根烟,半天下来只是玩,一直没有真抽……就连戒烟这件事,他竟然也做到了。

      肇之远戒烟的辉煌历史要从小追溯了,他不学好,被家里几位长辈追着打,差点把他打开了瓢,那都没能管教过来。等他自己抽得没意思了,又说要戒,已经从十四岁说到了三十四岁,堪比狼来了。

      如今这才几天?突如其来断了瘾。

      人的日常习惯在短时间内不会突然改变,除非真出了什么问题。

      程珂心重,反复斟酌了一下,只能顺着肇之远的话答应他:“行,我再去问一下,那伙人就是混子,听说去年就给抓进去了,八成没出来。”

      肇之远没空搭理程珂脑子里的官司,也不管他面露难色,又补了一句:“还有,孟泽上赶着来送消息,是听见他爸那边有确定消息了,胭脂厂肯定要拆。只要商业征地的批文落实下来,集团就要抓紧确定补偿方案,胭脂厂这片地必须落在我们自己手里。”

      程珂点头,声音尽量放低,又说了一句:“我理解您的心情,银桥一回来,就像有人天天拿刀戳您心窝。可就算咱们日子不过了,从头翻旧案,真翻出什么转机,谁知道是好是坏?”

      真正的悲剧并非死亡带来的创痛,因为时间总能冲淡所有激烈的情绪,而真正让人无法释怀的原因,是当年悲剧所涉及的全部是肇之远身边最亲近的人。那是他恩人的孩子、爱人、亲人……无可挽回,而那一切他都尽力了。

      说穿了,真正让肇之远过不去的坎儿,不是陆银桥,是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程珂生怕肇之远又生出应激障碍,只觉得二爷的癔症见律师没什么用,给他找个心理医生才是正经事,心结不好解,延误治疗就不好了。所以程珂皱着眉,越想越心疼,悲悯的眼神还没准备好,反而是肇之远先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打算结束了。

      程珂没工夫表达自己的关心,只能抓紧时间说:“还有个事……”

      肇之远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我知道,最近实在没空,让于缎先去公司找你吧,你给她安排个假期,送远点,让她度个假,别留下搅和我的事。”

      他说完不等程珂答复,直接关了电脑,满院子去喊雷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四章 少年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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