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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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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欢。
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是我入宫的第二年夏天。
背负着使命不远万里从燕赤来到这个富丽堂皇的金丝囚笼,处处隐忍、小意讨好,戴上虚伪的面具,却依然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可能万劫不复……想必母妃和少光见了如今的我都不敢相认吧!
趁着深夜无人,漫步到御花园,莲韵池里的荷花正摇曳生姿,它从不在干旱粗糙的燕赤大漠开放,我只从一些诗文里见过它,我很喜欢这种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和只生长在燕赤荒漠深处的红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微凉的夜风送来荷花的清香,轻吐出胸腔中积存已久的郁气,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叹息,让我立刻回过神来,深夜能在这里出现的男人还能有谁呢?
犹疑片刻,我还是循声走到了他的身边,我如今的夫主轩辕帝,这位尊贵的年轻君王在朦胧的月色下,添了几分与我认知里不同的忧郁与脆弱。
他和我讲了他的烦恼,一个当初因为他童言无忌而流落的侯府小姐,我本以为迎合安慰他,女孩儿一定会没事的,可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您将她接进宫来,往后好好补偿她罢”……我不知道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而提出谏言。
我想见见这个叫楚欢的女孩儿。
很快,她被接进宫,封为了容华。
得知了这个消息,我立刻赶往了她的寝宫,忘忧宫莹心居。
忘忧忘忧,或许轩辕帝真的想弥补她的吧。愿她能忘忧得欢。
宫人通报后,我进入宫殿,她温柔地笑着请安:“恭迎赤婕妤,不知有何贵干?”就像莲韵池里含苞未放的荷花,微硬的壳裹着柔软的蕊,漂亮的黑眸里漾着平静的水波。
我一时失言,毕竟我只是对她有一丝好奇而想来见她罢了。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楚欢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挂了一个失落自嘲的笑容:“看来皇上很是信任赤婕妤呢。”
“真好……”
“我这些年来过得很好,虽然幼时流落在外,但好歹衣食无忧,也算是平安长大。如今能进宫陪伴皇上,可以说是三生有幸了。”
“而且后宫里有这么多温柔解语的女子陪伴在皇上身边,实在是让人为皇上感到高兴。”
她温柔大方的语气却让我悚然,我忽然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平日除了练舞看书这种融入宫廷的必备技能,我便喜欢跑去她宫里找她闲谈,她总是那副温柔守礼的模样,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燕赤的琐事,有时候我狠下心砸了几个月的俸禄去月姑姑那里买珍贵的首饰送她,也难得她一个笑容,明明送给其他人她们都很开心的。
当我苦练女红,把绣了大半个月的凤凰于飞图送给她时,虽然不甚完美,也不珍贵,她却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嗯……大概是她喜欢这个寓意吧,入主中宫呢。
中秋家宴上,所有妃嫔都孤立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侯府小姐,入宫一月侍寝便有孕,第二个月便晋为婕妤,赐号梅,皇帝还纵容她一个婕妤主持家宴,此等殊荣,如何叫人不眼红?
于是她费尽心思举办的赏月会,大家却把她当作笑话来赏。
“多谢梅婕妤美意,我才能花前月下与美人相伴。”我本该和其他嫔妃一样保持沉默,让她难堪,可是我内心地冲动却让我说出了与我平日伪装不符的话语。
楚欢微微讶异:“赤婕妤,你这是……”
“方才梅婕妤不是说不必拘束么?嫔妾陪梅婕妤说会儿话罢。”我又恢复平常宫妃的仪态,认真地回答道。
楚欢突然笑了,眸子弯弯的:“那自然好。”
那天过后,我们的关系就突飞猛进了。
某日清晨,我如往常一样去找她,她却没客气地称呼我赤婕妤,而是温柔地唤我:“涟儿。”
“你唤我什么?”我有些不敢相信,少女温柔而带着一丝稚嫩的嗓音,为这个名字添上了几分与众不同的风情。
楚欢微微咬唇道:“是我唐突了,不该如此随意……”
“欢欢儿,再唤我一声罢!离开燕赤两年,我都快忘记了我自己的名字了。”
她的脸泛起了一层薄红,好似那欲绽的荷苞儿,几片白里透粉的花瓣微张,隐隐露出内在的风情,“涟……涟儿。”
“再叫再叫!我喜欢听!”
……
好景不长,十月她便蹊跷小产,失去了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赶往她的寝宫,想要安慰她,她却并不十分悲伤的样子,我了解她,我能从她眼底深处看出来,她并不为失去孩子难过。
我想到我第一次侍寝后,轩辕帝亲手将避子汤送到我嘴边,从此扼杀我做母亲的希望,哪怕解沧澜告诉我他换过了药……可是我又真的能相信他吗?
所有人都变了,所有人都不可信。
第二天,掖庭查明此事是皇后所为,皇帝大怒,将皇后废黜,贬为才人。
当初一进宫就拼命巴结的皇后,算起来,我们还是有几分情谊的,我可以向皇帝为她求情,但是我没有;我也可以落井下石,但是我也没有。
我悔悟了,早该知道的不是吗?我和她是一类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所有人都只是可以利用的猎物而已。
她不过也只是我的猎物罢了,利用她和皇帝用所联系,打破不受宠不被信任的僵局。
我不再主动去找她,我尝试去和别的妃嫔交好,许贵妃、田昭容、祥美人,去和她们客气闲谈,给她们送礼物,她们或客气或欣喜,意料之中的反应。
但是她们却接连地出了意外,或小产、或毁容、或惹上非议,一再降位甚至殒命。
某位嫔妃来拜访我后,她必然会出现,亦登门拜访,挂着客气的笑容唤我涟儿,我无言,她却饶有兴致地说着那些嫔妃们的趣事。
“许贵妃小产啦,真可惜啊!不过都要怪皇后,皇上终于把她送进冷宫了!”
“田昭容妄议朝政,被皇上禁足啦,这阵子可能没办法来找你玩了~”
“祥美人,唔,现在不能叫美人了吧?哈哈,你说她和你一样,来自西域的血脉,看着感觉亲切,现在毁容了真可惜呀!”
我并不会为此生气,相反,我应该感谢她扫清我前进路上的障碍,后宫的妃嫔越少,我就越容易赢得皇帝的宠爱,拿到鬼鸠令。
第二次侍寝,她又有孕了,我去拜访她,恭喜她再次得嗣。
她笑得很开心,说:“借你吉言,这次孩子一定可以安全降生!”
“孩子出生以后,取名为欢涟好不好?”她轻抚着小腹,眼睛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好奇与憧憬。
“……”
她又遭遇了两次下毒未遂事件,皆是红麝粉,田容华所为,自然被皇帝降了位份,我冷眼旁观,什么都没干。
她被晋位为梅修容,此时除了我和她,后宫只剩下一个低位妃嫔了。
我们三人默契地谁也没有打扰谁。
又是一年盛夏,我正在寝宫里刺绣,宫女却来告诉她即将生产了,明明还未足月。
未几,传来消息,梅修容难产,母子皆亡。
手里的绣花针刺破了手指,一滴血落在了双莲并蒂图的花蕊处,为素雅的荷添了几分妖娆。
那个流落在外十几年的侯府小姐,从一个囚笼进入了另一个囚笼,不过一年就在含苞欲放的年纪香消玉殒了。
……
楚欢死的第二天夜里,皇帝召我侍寝。
我纱衣半褪,在床帏间翩翩起舞,他的目光随着我的身姿而流转,神迷目眩,没有半分欣赏,只有赤裸的情欲。
楚欢……
我走向他,食指在他眉间一点,他拉过我的手,坠入锦绣深处,满屋的春意。
他迷离的目光里有几分深情?
“今日便留在圣宸宫吧!”
“多谢陛下。”
楚欢死后,我们夜夜笙歌。
我也凭着这份机缘,坐上了妃位,那个尊贵的位置唾手可得,我的使命完成也指日可待。
可是我觉得很空虚,白日里不愿踏出房门一步,去看这独自开满鲜花的空旷后宫。
我也不愿再学习新的舞曲,或是学习新的诗书,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我只是不断地刺绣,做着我最不擅长的事情,我绣了凤凰于飞图,绣了金缕蝶纹袋,绣了宝相花纹袋,绣了很多东西,但唯独不愿再绣一幅双莲并蒂图。
“人总要靠点什么念想才能活着,当初在外面时,皇上就是我活着的念想,现在……”
一场选秀后,后宫来了几个新人,我不再享受独宠,鲜嫩如花的姑娘们惹人喜爱,她们也来拜访我,可是再没有人会来了。
很快,她们开始侍寝,有了孩子,晋位,我突然觉得厌烦,心里恶意的种子在发芽。
我买通宫人给她们下药,妒花容、红麝粉、鹤顶红,我不如楚欢聪明,总是不成功,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却被掖庭查了出来。
皇帝脸色十分难看,我却木然,甚至装可怜求饶也不愿,他把我降为了才人。
我却觉得痛快,更加变本加厉,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做鬼鸠一品红把后宫屠了个干净,我甚至给皇帝下毒……我到底是怎么了?
皇帝驾崩那天,我拿着那幅双莲并蒂图来到忘忧宫莹心苑,推开门,里面依旧是不染一尘,我躺到她的床榻之上,感受着她似乎还留存的气息,安心地闭上眼睛。
我想起有天夜里,我偷溜到这里,翻窗进了她的房间,她穿着白色的寝衣提笔立在书桌前,眉头微蹙,听见声音,她抬头惊讶地望向我。
我笑着望向她,“今晚月色很美,我为你献上一舞吧!”
我拉她到院里,在洁白的月光下围着她翩翩起舞。那是燕赤佳节,女子跳给她心仪之人的舞蹈,若是对方有意,便和女子共舞,这样两人便算是定下了终身,会受到燕赤神女的祝福。
她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我,眼眸里全是欣赏与喜欢,我向她伸出手:“可愿和我共舞?”
她将手放在我的掌中,愿将自己托付给我。
我们在月光下起舞,接受神女的祝福。
我将那方染血的绣帕摊开,里面是一颗暗红的药丸,我捏起它丢进嘴里,咽下,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就这样吧,我一直都是个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