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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九 ...

  •   傅红雪的十八岁生辰,是在熠王府过的。

      记得在重明宫,逢着他的生辰,九歌就去煮一碗寿面,炖一颗水蛋,她说巷陌里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那么过的。长皇子在鹿苑,一岁为他栽一树梅花,便是寿礼了。

      至于长皇子的生辰,则无人知晓,无人敢问。

      熠王府不同,那日挂了满廊火红的凤凰灯,召了皮影戏班,点了一出碧玉簪。

      戏文说的是尚书千金下嫁翰林公子,尚书之侄渴慕美眷而不得,遂串通媒人,花烛夜将一纸情书共一支碧玉簪匿于洞房中,新郎以为新妇暗许他人,当夜拂袖而去,日后则处处冷落,与其妻为难,新妇心中委屈而端方不改,终得真相大白。后来翰林公子高中状元,捧了凤冠霞帔向其妻请罪。结局,是一个圆满。

      这出戏,旭凤跟师傅学了月余,词诵不好,可什么板眼、如何做派,都已记得烂熟。他知傅红雪不喜热闹,掌灯便叫仆从引他至廊下,自己坐在画屏后,亲执皮影,扮那翰林公子,同几名伶人乐师,只演给他一人看。

      演到请罪一折,旭凤踏伶人的唱词,从屏后步出来,半蹲在傅红雪跟前,戏那皮影与他看。

      词里唱的是千错万错,那皮影小生在傅红雪膝上,又是跪,又是作揖,一脸的天真,一身的笨拙,傅红雪看着看着,忽然明白,熠王为了初见那日设伏之事,还在同他赔不是,一时意外,又觉好笑。

      戏还在唱,旭凤抬头望他,悄声道,一年了,可算是笑了一回。

      月至中天,两人立在院中,看伶人乐师归置行头、丝竹,学徒抬箱一过,傅红雪见最上头有一青衣,那戏偶模样雕得极为雅致,只是袖上卷了边,像是火燎过,他拾起来端详,有个伶人说,那是兰芝。

      旭凤问,孔雀东南飞里的兰芝?

      伶人说是。他说,这套孔雀东南飞,是班中手艺最好的师傅雕的,可惜遭了火,只余青衣了,这出戏也演不得了。

      傅红雪持着那伶仃的青衣,抚着她袖上的灼痕,心头就浮起了默书笺上他从来只写一半的那篇乐府。还有他浸沐在药汤中,隔屏问长皇子的那句话。

      府吏见了其妻,为何不带她走?难过,就这么忽焉而至。

      旭凤叫人取银两付了,说公子喜欢这戏偶,就此留下了。烦请那位手艺最好的师傅重雕一套。雕成了,若能复演,我熠王府再请。

      伶人自是千万谢过。

      生辰就算过了,车马载着两人,蹚着月色,往寒音寺去。

      车声辘辘中,旭凤又惦起白凤公主,他说姑姑在时,每逢你的生辰,都要亲手扎一只凤凰灯。我想等你来了,过生辰,定要送一份大礼,就问姑姑你喜欢什么,姑姑说边城日子过得清苦,整日打打杀杀,不曾好好给你过个生辰,也不知你喜欢什么。

      旭凤说,你想要什么,这一回,只当是我替姑姑赔你的。

      车中静静的,旭凤等着。

      傅红雪抬起头来,双眸明亮,他说,我想,送一封信。

      那是,他同旭凤说的第一句话。

      旭凤问,往何地?予何人?

      傅红雪说,夏都。抚养教诲我之人。

      念头一起,手心一下冒了汗,指尖却是冰凉的。傅红雪攥紧了那冰凉。

      半年间,边城相峙森严,两军如涉春冰,别说书信,一只鸟也飞不到夏都,是长皇子的反间计起了作用。傅红雪想,这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就这一回,他不是重明宫暗哨,只是长皇子教养的孩子,他长大了,就该让他知道。

      可真把我难住了。旭凤一笑,明白他的心意。

      至马车停驻山下,他陪傅红雪拾阶而上,送到竹舍,没再提起这话。

      一早,旭凤上山,携来一方小印,问傅红雪信可写好了。

      傅红雪就着抄经的小案把信缄好,旭凤便在缄处落下一印。

      他说昔年姑姑下嫁,我曾叫人往玄武将军府上送过几回信,用的就是这枚印,从周都到夏都,沿途关口见了,当知是熠王府亲撰,定然不会阻拦。

      他唤入信使,细细嘱咐了。

      信使去时,傅红雪又瞥了一眼信上落的纹样,是一记朱雀衔日,他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两人并肩立在窗前,目送着信使。

      旭凤曾和傅红雪说起,他独自捱过了只和寒鸦说话的,寂静的少年时光,却不曾告诉傅红雪,后来他的岁月又有了字句,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人,他也没有告诉傅红雪,那时的自己和此时的他,开口说话的缘由,都是那个人。

      信送至玄武侯府,有婢子密报中宫。侯府仆从往重明宫送信途中,让巡夜的护城军不问青红皂白围了,押往御史台。

      那是重华二十六年夏,傅红雪十八岁,离重明宫一年余,他的信,成了长皇子通敌的罪证。

      早朝,信呈上御案,皇上还没说话,丹墀下已是一片哗然。

      有人说,重明宫真是深藏不露,朝中军中之事一贯的不问,竟然暗中与熠王府往来。

      这还不明白,串通邻国,教那边城烽火困着东宫不得回朝,好在陛下面前出头。

      去岁不是承了君命巡按边河?

      是了,听说把劳役征调、钱粮分付的旧制改了,边民称善,陛下嘉其有方,今岁复遣。

      可不是要出头了?

      有人冷笑,出什么头,这通敌的罪名坐实了,怕是永世不得翻身罢。

      皇上心里有数,若真是“暗中”往来,断不会书信相托,还大张旗鼓地派了信使、落了印信。只是满朝睽睽之下,这信已成把柄,有心不去过问,却是不能了。

      他脸上冷得如同铁石一般,但问左右,人几时回来?

      回禀,驿馆昨个传信,就是这两日了。

      遂命御史台严加查问。皇上说,他要听审。

      那日长皇子孤身一骑驰归夏都,余晖落了半城,御史令领着一班禁卫迎在正仪门下,一纸弹劾状,把人请下了马。

      当晚皇上阅奏议至二更天,惦着长皇子,便问回来了没有,内侍才禀报说,人在御史台押着,等着陛下示下。

      待皇上隔了玉屏在内堂落座,润玉已在堂下跪了数个时辰。

      是夜,三司会审。

      御史中丞叫人传物证来,与长皇子看了,问殿下可认得这信上纹样。

      润玉见信,心头一沉。见鹿台的规矩,消息只可记在心里,不许落在纸上,他的小侯爷入周一年,严守此戒,有话,就与无字上师布一局棋,话都藏在那黑白纵横中了。

      信不是小侯爷的,难道是熠王觉察了端倪,送信来试探虚实?

      小侯爷有危险。这一念在润玉心头一绞,一腔都疼了。

      莫说困在御史台,就算来去自由,也须过多少驿站多少关卡才能到他身边。若是他的小侯爷此时正身陷绝境,他纵是拼上生与死、日与夜,又怎么到得了。

      堂木一响,明烛惊得跳了跳,润玉抬头答,是周都熠王府的印信。

      三司相看了一眼。

      昔年两国姻亲未破,自有书信往来,白凤公主同长皇子相识不浅,若不然也不会托孤于他,长皇子认得这印倒还说得过去。可答得这样坦白,教人意外。

      又传人证,便是那侯府仆从。

      堂上问信是何处得来,送与何人的。

      那仆从年事已高,又受了惊吓,顾不得别的,一律如实说了,是周都遣来信使,送与重明宫的。

      堂上又问,为何是侯府送与重明宫?

      那仆从说夫人的报丧之书也是这么送来的,小侯爷人在重明宫,信就送去了重明宫。

      堂上问,白凤公主玉殒,小侯爷入周居丧,还有何由送信与重明宫?

      那仆从见识不多,却也知这一问关乎大节,他怕说错了,污了长皇子清名,一个劲儿摇头说不知道。

      这话本也不是问他的。人证带下去,堂上便问,殿下有何分辩?

      润玉这时心绪稍平。他在心里把传来的消息捋了一遍,周都的近况都按时与他报了,并无不妥,小侯爷若有不测,不会无半点风声传来,这信许是有人杜撰、有人构陷,亦未可知。

      润玉答,不知何故有此一问,是以无从分辩。

      堂上问,熠王与殿下互通书信,所为何事?

      润玉答,只有来信,如何是“互通”?

      御史中丞一笑,殿下非要本官把窗户纸捅破了?

      润玉答,大人有话,直言无妨。

      堂上于是又传物证。这回,是明月楼上那把琴。

      这琴的手艺极工,琴身、轸弦选料亦属上乘,通体质朴,并无雕饰,只琴尾篆了一记暗纹,便是朱雀衔日,和信上纹样一般无二。

      御史中丞问,重明宫藏了熠王府的琴,焉能说不是互通?

      润玉见了琴,不再开口答言。

      皇上在屏后,既轻且长地叹了口气。

      不料御史台有这等手段,于长皇子窗下案头之物,竟能了如指掌。亦未料长皇子一贯缜密,竟让这样的把柄落入他人之手。

      御史中丞等了片刻,起身至屏中,向皇上回禀了,说人证物证俱在,但问如何发落。

      皇上纹丝不动,只双目从屏隙之间垂向堂下,见长皇子并无不安之色,像是别有隐情。

      静默许久,终于下了口谕,长皇子失德,遣往西郊皇陵,静思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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