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狭路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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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郁已在半夜里就打了电话给她，“我的协调能力变差了，啊不对，应该是越来越差了。”过了一刻，手机里传来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却不能减轻他的焦虑：“这个我很早以前就和你说过的。怎么了？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他缓缓的陈述一个事实：“我的双臂平抬的时候，已经有点难以保持一致了。”
手机里传来关心的声音：“你在害怕？”他苦笑一声，“没有，我不是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
她在另一头关切的问：“要我过来吗，郁已？”郑郁已抓了抓头，简捷地回答：“不用。”她柔声道：“可是我有些想你了。”郑郁已叹了口气，“惟，我们结束那种关系吧，已经不能再那样了。”良久，手机里才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些遗憾的，“这……可怜的郁已，现在已经找到了内心安定的办法了吗？”
郑郁已刷地站了起来，走到床前，靠床的窗子上，帘子难得的拉起来，看得见外面，虽然那也不过是房子、城市的一些模糊的影。郑郁已突然提高了嗓子，快速而坚决的回答：“不想依赖某些人活下去，虽然最多只能活五年。是不是只有半年了？你说我脑部的肿瘤长得很快？可是既便如此，也不想这样的活下去，不想依赖某些人……”
手机里传来清晰的声音：“只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刚刚鼓足的勇气又顿时消失殆尽，他坐了下去，靠在床上，望着玻璃隔断上，玻璃隔断上画满了数学符号，自己整日里写下的。他收回目光，手无意思的枕边摸索着，枕边放着的是两本天文学的书。他过了很久，才静静地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也许还有别的一条道路可以走。不想去依赖某些人……惟，忘记以前，我希望你能忘记以前——”手机响起了嘟嘟嘟的提示音，郑郁已笑起来，“我这里有电话进来了，先挂了啊。”
打进来的是薛子陵。
到了十一月底，功课稍微忙了起来。薛子陵觉得自己都有些吃力起来，白天教课，晚上往往是无穷无尽的电话。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以前和魏建成恋爱的时候，两个人大学和研究生时代，总是保持着每周一次电话、每次半小时，另外见一次面的频率；等魏建成去了美国，就改成了每周一次电话、每次十五分钟。两个人在电话里，往往是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于是学业摆上了台面，不是问今天接触了那些知识，就是前儿看了一本好书特地推荐一下。如果人生单纯是那样的经历，薛子陵想，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然则，现在自己每天晚上不接到郑郁已的电话，又或是自己不打一个电话过去，内心已经不能平静似的。
薛子陵都不能明白，自己和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而且两个人所谈的，无非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自己小时候和邻居张家哥哥搬了梯子偷人家柚子树上新结出来的柚子，又或是自己手上的一块伤疤来源于自己一岁的时候调皮的摸了一把灯泡，诸如此类。他则喜欢讲讲他旅游的见识，看过的风景，看过的人物。薛子陵发现，郑郁已有一种独特的能力，他能很好的将自己的想法表达，也能将自己看过的风景，原样的描述出来。薛子陵记得，直到过了很多年，她依旧能够记住他曾经描述过的大海，那一片海，正处在夕阳的时光里，海水清澈，远远的望过去，远方的深蓝色，近处的浅碧色，两者之间是有着明显的痕迹区隔的，夕阳让整个海面上铺满的金色，金色是撒不均匀的，有些地方亮一些，有些地方却少一些。当风吹过的时候，波浪一澜一澜的，仿佛发出了娑娑的声音，就像是风吹过了沙砾的声音。薛子陵一直都忘不了这样的描述，来自于郑郁已心里的描述。事实上，薛子陵也忘记不了，郑郁已说，在海南有一片沙滩，据说，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情侣在那里亲热，将会获得永恒的幸福。
后来，薛子陵发现自己的眼睛下部，已经矢志不渝的挂上了两块黑，当然，同样的风景在他的眼睛下也看得见。
她打算告诉办公室的同仁，她和魏建成分手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是不是有些病态，她只是觉得，以前从来不愿说也不好启齿更不知如何开口的言语，现在竟然大抵都能流畅的说了出来。李晶说她这是暂时性的狂躁症。其实即便如此，也非常的美好，人生的乐趣，她觉得正在有条不紊的享受着。除了被人跟踪的感觉。薛子陵觉得最近这段时间，总是有人在跟着她似的，无论是去学校，还是去食堂吃饭，甚至她去研究生宿舍查房，去街上闲逛。她觉得总是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盯着她的背，盯的她心里发冷。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中学时候看《福尔摩斯探案集》之后，特别怕夜晚似的感觉。
周六的时候，薛子陵约了李晶去学校附近的老树咖啡厅坐坐。这个学校周边，分布有不少咖啡厅，布置的虽无新意，却价格地道，适宜学生们的恋爱消费。薛子陵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李晶手里拎着不少的东西，她喜欢逛街，刚刚顺手又买了不少东西。薛子陵则是喜欢逛书店的。李晶一件一件的将东西摆出来，有十元一件的小摆设，有五六十就砍价买下的裙子，薛子陵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想起以前大学的时候，李晶也是喜欢这样的。那个时候，魏建成甚至更喜欢和李晶聊天，因为李晶喜欢热闹，无论什么都可以说上一大堆。
李晶一边翻着东西，一边掏心置腹的说，“你也应该买几件好衣服，还在穿那些旧的衣服。还有，你现在不是没事就在煲电话粥？去办个套餐，有那种晚上时间段优惠的套餐。”薛子陵笑了一笑，“等下再说吧。”对面的服务生已经端了饮料过来。薛子陵帮着李晶把东西收拾好，两个人接过了咖啡慢慢喝着。
不知道为什么，李晶突然说，“还记得大学里那个珠珠？听说她自杀了，在广州。”薛子陵惊讶的啊了一声，“怎么了？”李晶用手理着长发，一边漫不在意的说，“听说是男朋友在结婚前突然新找了个人说是要分手，闹了一阵，好像最后想不开自杀了。”薛子陵轻轻地点了点头，现在这样的事情比较多。她突然想起珠珠的脸来，这个女孩子个子比较娇小，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脸小小的，鼓鼓的，皮肤很白，五官却生的很浅。喜欢笑，猛地里搜索一下记忆，还记得她喜欢侧了脸笑，好像只有一边有笑窝，也不记得是在左脸还是右脸上了。记忆里的搜肠刮肚。她原来在大学里是喜欢参加话剧社的，常常扮演朱丽叶的一个女孩子，老是穿白色的裙子。舞台上的朱丽叶为了罗密欧的死去而自杀，现实中的朱丽叶却为了罗密欧的背叛而自杀。不谈过程，结果却一样。
薛子陵喝着手上的焦糖玛奇朵，不知道为什么，咖啡变得特别的苦。她问，“那个男人最后怎么了？”李晶噗嗤一笑，“你打算他如何呢？还不是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话说回来，那家伙我们也是认识的，以前常常站在宿舍楼下等珠珠的。所以说，千万不要相信爱情，爱情这种东西，只能存在在戏曲里的，山伯永恋祝英台。假死了。”说完撇着嘴。
薛子陵笑笑，不说话。她记得那个时候，魏建成也经常是站在楼下等着自己，自己却要做出矜持的样子来，往往是过了一会才会下楼。那个时候，两个人见面，多是傍晚，一起吃了晚饭，他再把自己送了回来，回来取了书，又一道去图书室自习，两个人都是打算考研的。这就是所谓的往事吗？而自己，现在虽然还记得魏建成的模样，却不再有当日的心情。这又是为什么？
李晶笑起来，问：“子陵，你和魏建成现在还会有联系吗？”薛子陵摇摇头，“我后来发过几封email给他，他没有回。我想，也许他不太想和我再联系，其实这也好，大家都免得尴尬。”李晶噗嗤笑出声，“你们就是太相敬如宾了，才会闹分手。两个人都冷，冷的快成了冰，分手了倒好。再者了，你们两个人冷也冷的好，不容易为了所谓的爱情要死要活，你们没有那个激情。子陵，不知道谁才会开发你的热情，我还真是想不出。”就像是一锤定音，给自己盖上了冷漠女神的章，薛子陵笑了起来。
李晶口里含着咖啡，突然惊讶的叫了一声，“看。”手往窗外一指。薛子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窗外看去，一个娇小的身影，长长的卷发，千鸟格的外套。她记起来是谁了，抓起包就往外去，一边往口里还说，“晶晶，在这里等一下我。”
咖啡厅的门口是一条街，沿着街道两侧分布有不少的店铺，大多是卖廉价衣服的，这是b城大学旁最主要的商业街。周末的街上，有不少的学生在逛街，薛子陵拽着包往前走，她感觉身边人来来往往的，却找不到那个女孩子的身影。薛子陵已经可以肯定，最近在自己身边出现的那个“影子”，应该就是郑郁已的那个女朋友了。
她沿着她离开的方向，一家一家的小店探进去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想找到那个女孩子，实际上，自己在和郑郁已聊天的时候，是避开了这件事不谈的。薛子陵突然产生了好奇，这样的两个人，彼此年龄相当，彼此容貌出众，本来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却为什么要分开？薛子陵很想知道为什么。
她在第七家小店里找到了她。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长毛衣，外面披着千鸟格的外套，头发没有怎么打理，披散着，发梢的卷，大朵大朵的，搁在肩膀上，人比初见的时候稍微瘦了些，眼睛显得大大的。薛子陵走了上去，笑笑，“嗨，你好。”
她疲惫的笑笑，点点头，不说话。薛子陵踌躇着，解释：“上一次有点误会，我是郑郁已的生活老师，薛子陵，在b城大学教文学的。”她用手指梳理着长发，轻声说，“冯碧婷。”薛子陵想了想，“我们去咖啡厅坐坐？”
两个人并肩走着，中间却隔着适当的距离。薛子陵盯着自己的脚，已经换上了秋靴，浅褐色的小牛皮靴子，鞋面上有亮晶晶的扣袢。她侧眼望去，冯碧婷穿的却是一双深黑色的靴子，两人走路的步伐，是错开来的。薛子陵不记得听谁说过，如果两个人走路步伐一致，说明这两个人的心意相通。
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到了咖啡厅里，李晶看见那个女孩子也跟着进来了，连忙让了位置出来，她选了一个远远的卡座坐了。薛子陵拉开凳子，“请坐。”冯碧婷脱下外套，顺手搁在桌边，坐下。她的一举一动都颇为优雅，显然出身很好。薛子陵递过桌上的便捷点餐卡，“想喝点什么？”冯碧婷轻轻的笑笑，“一杯黑咖啡就可以的。”
等咖啡上来的时候，薛子陵准备了一下，准备再次解释一下，“冯小姐，上一次的事情——”她咳了一声，轻快的打断，“不用说，我知道的。”薛子陵觉得有点尴尬，脸上热热的，“其实一直想道歉来着。”冯碧婷笑的眼睛弯了起来，“郁已这个人很固执的，他一定是为了什么苦衷才不要我的。其实我也想过了，如果他还是不愿意见我，不愿意和好，那我只能离开了。”
薛子陵一向是不太喜欢管别人的私事的，这时刻也不免好奇，却强自压制住。服务生将咖啡端了上来，冯碧婷浅浅的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薛小节一定很好奇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吧？我猜你不太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的，你未必会问郁已。”薛子陵伸手抚着自己的发梢，自己的发质不太好，一到了秋冬，头发就干的不行，握在手里，涩涩的。据说这样的头发，在放大镜下看，发丝上大抵都是残缺不平的。
冯碧婷闭上眼，轻轻的说，“薛小姐真的不想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吗？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的。两年前他毕业到了我母亲所在的水质污染研究所，他大学学的是环境管理系，所以也算是专业对口。母亲是老一代的大学生，算是研究所的总负责人，挺欣赏他的。我当时还在大学读书，有几次去母亲的单位，遇见了，也就顺理成章的恋爱起来。郁已没有什么亲人，他对我很好。但是今年年初，他突然辞职说是要考研，闹了一段时间离职，随后就消失了。我找了过来，他却说要分手。真是很台湾八点档吧？偏偏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薛子陵听完，不发一言。冯碧婷睁开眼睛，笑起来，“我以为你会安慰我呢，结果没有。在台湾八点档里，这时候女主角应该安慰一下我这个女配角的。”说完，手轻轻的一摊。这个动作郑郁已是经常做的，薛子陵看了，忍不住心里一凉。她柔声说，“我替你打电话叫他过来？”冯碧婷点点头，“我打电话，他不会接的。其实你来找我，我就存了这样的心思。我想见郁已，麻烦你了。”
薛子陵拨了手机过去，简单的说，“郑郁已，能出来见下面吗？我是薛子陵。对……在老树咖啡的一楼，靠窗的位置……对……就是学校附近的那一个。”说完电话，自己淡淡一笑，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郑郁已那家伙，不能永远按着自己的性子乱来。
冯碧婷盯着薛子陵看了看，轻声道：“你今天的样子真是很漂亮，他一定很喜欢你的样子。”薛子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哭。她仰起脸，望着窗外，天空上刚刚好有一朵白云飘过，云压着太阳，挡住了，顿时灰了一片的世界，随即云轻轻地挪开了位置，太阳再度出来，世界又亮着，却是初冬的亮色，终归是黯淡了的。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狭路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