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客》随洲

1、楔子

　　八月，洛阳。
　　日头偏西，正是月末且黄昏，百无聊赖的映上城中酒肆一面懒散下垂的杏黄酒旗。檐边一溜木牌从房梁上悬下，拙劣端正的写的：卤牛肉，烧刀子，绍兴黄酒，小酱瓜，白面馒头，黄面馒头，豆腐干，花生米。
　　菜不多，店面也小。掠过暮色的鸟雀叫了几声，贩夫走卒都回家吃饭了，小二兼跑堂靠着柜台数花生米，数着数着打起了瞌睡。
　　沈南湖挑起眉角：“崔老九你嫌命长？”
　　一张脸带着几分刻薄相，却俊俏得逼人。眉尖微颤，湖光山色悉数堆在眼角。
　　桌面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油腻，崔九安不在乎，衣袖搭在桌面上，仰头又喝了一杯。直到辛辣的烧刀子滑下喉咙，才出一口长气：“好酒！”
　　刻薄如沈南湖也不得不承认崔九安生得好。眉飞入鬓，唇略厚，常带笑意，身量高挑，肩宽腿长，走到哪都打眼。这人却瞎眼的辜负老天一番恩赐，总是懒懒散散的神情，一脸风霜，穿着褪色的粗布衫子，黄不黄青不青，活像是地里没人收的老玉米。
　　崔九安又灌了一口酒，这才在沈南湖发怒之前不疾不徐抬头看他，安抚了句：“不至于。”
　　沈南湖按捺怒意，恨不得踹他两脚。垂眼一看他鞋上衣角一层黄泥，不知从哪跋涉而来，心疼自己崭新的青云斋锦靴，只得强压下这个念头，不死心的再问：“你可知道岭南是什么地方？”
　　崔九安摇晃两下酒壶，背书般流利答道：“秦南有五岭之戍，谓大庾、始安、临贺、桂阳、揭阳县也。”
　　素来风度翩翩的沈南湖被他气红了脸，一把抢走他手上的酒壶，劈头盖脸骂道：“崔老九你真是千方百计的找死！哪有麻烦你往哪跑是吧，看热闹不怕刀子上身！”
　　崔九安讪讪的摸下鼻子，待他骂完才开口：“你知道岭南麻烦，却不知道岭南麻烦到了什么程度。”
　　沈南湖隐约觉察：“你的意思是。。。”
　　叹了口气，看上去手指都没动，酒壶就回到他手上，崔九安仍旧是靠着桌子，死乞白赖到欠揍的样子，半醉半醒：“——苗王死了。”
　　难怪师尊默许崔九安内伤尚未痊愈就去岭南蹚这滩浑水！沈南湖心思百转，只觉得如此说来，此去岭南当真是凶险异常。他与崔九安职责不同，话说到这个份上，再问实属逾越。
　　沈南湖摇摇头，问道：“兄弟一场，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崔九安沉吟再三：“。。。我那几亩红薯快能收了，劳你这几月帮我看着点，别让邻村小娃娃们挖光。”
　　沈南湖青筋弹出，正拿眼睛上下打量，想从他身上找出个干净地方赏他一脚，却见他脸色一肃，起身作揖：“若是我倒霉客死异乡，每年祭日劳你念旧情祭我一坛烧刀子。”这半句说得轻松，沈南湖回想多年相交，正心头恻然，忽听他郑重嘱咐：“——这家就很好。千万别去城西郑记，那家掺了水。”
　　怒极反笑，沈南湖几步上前，一把搭上他的肩：“祸害活千年，这话我算是信了。。。”
　　崔九安心中一惊，侧脸瞥见天青色织锦缎的袖子落在布衣上，刚想脱身便被扣住肩胛，正欲以一式擒拿手反拧，无奈内伤未愈，动作跟不上心思，回过神来已被克制脉门。
　　崔九安压下血气翻涌，苦笑：“兄弟一场——虽说是师兄弟，好歹讲点情面。”
　　沈南湖扬眉吐气，扣住手腕拍下几道内力，助他压下内伤，道声“告辞”，甩手回身，足尖点上窗台，飞身而去。
　　平复气息，自己的情况崔九安倒是知道。内力余下五六成，自保倒是绰绰有余。真到不得已时，动起手来，凭着多年江湖经验，不见得会吃亏。若有不对，及早脱身传递消息，万勿插手。
　　沈南湖好净，食物器具，凡有不洁绝不容近身。衣袍一旦染血，必焚毁更换。他嫌桌椅残破，又在椅子上铺上一方锦帕，才勉强安坐。小店盏碟粗旧，下酒菜更是不动一口，全便宜了崔九安。
　　人一走，那锦帕倒是不屑于带走了。
　　崔九安搔搔头，将那锦帕揣进怀里。看纹理质地便知是蜀锦刺绣，送到当铺好歹能当出食宿费。他不似沈南湖家大业大，此去岭南路途遥远，还要再凑凑盘缠。
　　扫眼桌上酒菜，提起筷子嚼了几片牛肉。花生米还没吃完，就着酒砸吧，酒热如一把钝刀在心头比划，拖来扯去。滚烫烧酒入喉，嗓子一烫，又是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说

　　=。=新坑什么的，走群众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