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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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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发已衰败,风尘覆盖,不奢求重来——《故人叹》
一、
颍川的冬,肃杀而萧索。
熏炉里的浮香逐渐燃尽,我打开盖顶,往里面又添了沉香。
淡淡的青烟升腾起来,浅淡的香味盈满鼻端。
跪坐于几前,正准备继续翻看手头的竹简,却听到有人敲响了窗户。
我将竹简放好,往声音来处走去,推开窗户,恰好对上郭嘉那双极漂亮的眼睛。
一夜之间,院落已经银装素裹。有雪花顺着大开的窗户飘进来,轻飘飘落在我的衣袖,化为一滩水迹。
郭嘉自幼体弱,颍川刚刚入冬,他就已经裹上了厚毛袄。一阵冷风吹过来,伴着细碎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让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没有了血色。
他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却是扬唇笑起来,“文若,下雪了。”
我没有应他,反而往远处看去。
休若、友若两人束手站在廊下,似乎是在辩论着什么。公达站在雪中沉思,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与我点头示意。
二、
咳嗽越来越严重,这一晚我直接从梦中咳醒。
醒来之后,就此没有了睡意。有寒风从没有紧闭的窗户透进来,吹得我的胸更加发闷。
便从榻上坐了起来,穿上木屐前去关窗。
走到窗前,正要合好窗户,却透过不甚明亮的月色看见有雪花落在我的衣袖上。
我认真盯着它,看它在室内暖意下渐渐融化,化为一滩水迹。
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了刚刚那一场梦。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从前了。不敢梦,也不曾梦到过。
原本是打算将窗闭上的,却下意识选择将窗户大开。呼啸的冷风直灌而入,裹挟着雪花打在我的脸上,我压下喉间的痒意,往院子望去。
寿春的冬,寿春的雪,和颍川并无不同。
只不过是,物是人非。
我合好窗,转身回了房内,却完全没有了睡意。
走到熏炉旁,往逐渐燃尽的熏炉添了香,却不再是年少时喜爱的沉香。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用的香开始换成了檀香。
“檀香宁心静神,文若,你心乱否?”奉孝那时如此问我,他总是看得最透的那个。
三、
我与明公也曾君臣相得。
这汉家天下早已乱了,在董卓一把火烧掉雒阳的时候我就已经看清楚了。十八路诸侯共伐董卓时,我手里拿着荀家查到的资料,摩挲着竹简上“曹孟德”三个字,脑海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在袁府之中,他跪坐在袁绍旁边,相比于风姿卓绝相貌俊秀的袁本初,他的长相实在不算出众。
但不同于袁本初的矜贵自持,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洒脱气度。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许子将对他的那句评语——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他,会是能够平定这乱世天下、匡扶起汉室的人吗?
……
后来我投奔明公,得他重用,在汉帝落难之时劝谏明公接汉帝来许县,谋图“奉天子以令不臣”。
是什么时候开始,君臣之间出现间隙的呢?
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转变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还是因为衣带诏事件。
我为明公的谋臣,却也是汉臣。当衣带诏摆在我面前时,我既不能去明公面前告发陛下,也无法提笔在盟书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只能视而不见。
后来,衣带诏事件愈演愈烈。
朝堂之上,明公对陛下的态度早已越过了君臣的那条线。
但当明公将匕首扔到献帝面前,大汉的天子却连将刀出鞘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帝王,能够挽救江山社稷于万一,能够平定这乱世天下吗?
我乃汉臣,我着汉臣官服,我食汉禄……
我闭上了眼睛,选择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四、
衣带诏事件暴露后,董承身死,大批汉臣下狱。
我路过殿前,瞥见殿门大开,跪坐于几前的郭嘉正伏在台上,似乎是睡了过去。
秋风萧索又寒凉,以奉孝的身体如果感染了风寒,怕又要缠绵病榻几日了。
念及此,我放轻步伐走进殿内,目光流转,把他挂在一旁的外袄取下来披在他身上。
正欲直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扣住。原本闭着眼熟睡的人睁开眼与我对视,眼神清明,哪里有半分睡意。
“文若,莫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言罢,郭嘉放松了力道,又重新闭眼,恍若刚刚的那句话只是我的错觉。
“奉孝,彧……心难安。”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叹道。
郭嘉的睫毛颤动起来,还是没有再睁开眼睛。
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那是荀彧所求的道,他敬佩挚友所坚守的道,却也难过于他的坚守。
最后,我还是去了司空府主殿,选择为那些汉臣求情。
只要我为他们求情了,即使明公信我没有参与衣带诏事件,怕也是要在心底留下疙瘩了吧。
明公高坐于殿上,似乎一直在等着我的到来,又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到来。
我逆着光走进殿内,无法看清明公脸上的表情。
彧,终究要让明公失望了。
我一敛衣袖,恭敬行了一礼,“明公。”
是我亲手,在这段君臣关系之间划下裂痕。
五、
我开始将沉香换成檀香。
公达过来拜访我,早已熟悉沉香清雅香味的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在我身上闻到另一种熏香。
“叔叔。”荀攸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担忧。
我将刚煮好的茶递到他面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反冲他一笑道,“公达,莫要担忧。”
荀攸端起茶杯吃了一口茶,在水汽弥漫的室内缓声道:“我并不忧眼下。主公即将出征攻打袁绍,留守许都之人非叔叔莫属,可日后要如何?”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作为谋士,往往走一步看三步。更何况以叔叔之才,为主公定策不在话下,今日却从叔叔口中听到“走一步看一步”这句话……
荀攸垂下眼,压下眼底的担忧。
六、
建安十二年,郭嘉力主北征乌桓,并且充任军师随军出征。
我得知消息,赶来郭府看他。
往日办公时遇见他,他身形虽比去年冬日痩削,但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并无病态。
但我被管家迎进府内,看到那个倚在床榻前懒懒笑着的人时,却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奉孝……”
郭嘉拉了拉往下掉的衣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满不在乎道:“文若,我无碍。只要给我来壶酒,我就立马能痊愈了,要知道酒可是治愈一切疾病的灵丹妙药啊。”
因为近些日子郭嘉咳嗽不止,明公已经吩咐下来禁了他的酒。任郭嘉神通广大,有明公的命令在,也很难在许都搜刮出一壶美酒来。
我俯下身子,想要拉起他的衣袖。郭嘉把手往旁边缩了缩,我没有说话,只以行动表示我的坚决。
郭嘉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叹了口气,主动将衣袖挽起。
瘦削,苍白,布满青筋。
这样的手臂,哪里会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室内有些阴凉,我为他把衣袖拉下来,又为他拈好被角,“白日看你为何没有异样?”
如果白日办公的时候郭嘉也是这幅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的模样,众人怎么可能会同意让他随军征战乌桓。
郭嘉嘟囔了一句,“难怪女子都喜胭脂水粉,果然好用。”
说完之后,他又换了个话题,勾唇而笑,“文若喜熏香,可有敷粉的打算?嘉不才,却也可为文若提供几种香粉。”
这个话题转移得太过生硬刻意,我没有理会,低声劝道:“奉孝,这一次出征乌桓,我们且不去了吧,还会有下次。”
原本还懒懒笑着的人立马神色一肃,“文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与其死在这空旷冷寂的殿内,我倒愿死在辽阔的乌桓。不过是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
这四个字把我的劝说全部都堵住了,就好像当初奉孝劝我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时我拒绝了他。今日,这也是奉孝的选择,以及他身为顶级谋士的骄傲。
我望着郭嘉的眼睛,岁月更迭时光流转,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彼时颍川岁月。
七、
出征乌桓当天,军队在许都城门前举行饯别仪式。
我将私存多时的一坛美酒递给郭嘉,他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我又将一坛酒递给明公,自己手里还留着一坛。
明公就站在旁边,见状无奈笑道:“文若你莫要纵容了奉孝。”
连我都听出了明公话中之意,与明公最为投契的郭嘉自然也知道明公是同意他饮酒了。于是郭嘉很爽快地将酒坛接过,掀开封坛,三人将酒坛互碰后,郭嘉直接饮起来。饮罢叹道:“文若你不厚道,私藏美酒也不告诉我。”
他眉眼轻扬,眼神明亮。酒虽不能治愈百病,但我看着郭嘉的眼睛,却在心里想着,酒起码能让奉孝精神许多。
出征的时间已经到了,明公上前挽住我的手,诚恳道:“文若,许都就交给你了。”
“请明公放心。”我拱手行了一礼。
明公与郭嘉皆翻身上马,我站在城墙之上,一路目送着奉孝远去,直到公达走到我身边唤我,“叔叔,该回府了。”
我应了他,将下城门时又回目望了一眼军队远去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挚友的音容笑貌。
我无比清楚,这或许将是我最后一次与这位挚友对饮美酒。
八、
奉孝死讯传回许都的那天,即使早有预料,我还是将手中的檀香摔掉到了地上。
“叔叔。”公达在我身后轻唤了一声。
“无妨。”我摆了摆手,自己蹲下身子将掉落散开的檀香收拢,却久久没有重新站起来。
……
“颍川阳翟人,姓郭,名嘉。”
少年嘴里本衔着一根草,懒懒倚着门,看到他走了过来,漂亮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将嘴里的草根取下,扬唇对他如此道。
“颍川颖阴人,姓荀,名彧,取字文若。”
他停下脚步,回以一笑。
……
吾友,走好。
九、
“陛下,请昭告天下,加封丞相为国公。”
“丞相功勋卓绝,对汉室对天下百姓有大功劳,当加九锡以彰其功勋。”
朝堂之上,有臣子如此向陛下谏言。
封国公加九锡,日后有了更大的功劳又将如何赏赐!
建安十七年的春天,来得太慢了,慢到我看不到绿芽抽新,看不到前路何往。
我站在朝臣右侧一列第一个位置,低垂着头,却能感觉到整个大殿的视线都汇聚在我身上。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吗。
我缓缓抬起头来,与明公对视,然后在他震怒失望的视线下,毫不迟疑地往前踏出一步,俯身恭敬道:“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这时候,我唤的是丞相,而非明公。
“令君!”殿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却不如往日那般温和亲近,而是带着几分恼怒与凌厉。
我手执朝笏,躬身行礼,没有再抬起头。
……
“文若,孤得汝,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令君知我。”
往事历历在目。
……
臣为丞相之谋主,亦是这大汉的尚书令。
可丞相,还甘于只做这大汉的丞相吗?
十、
迷迷糊糊我又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巳时。
昨晚只下了一点点细碎雪花,早上再看时,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下雪的痕迹。
洗簌完毕,我正要唤下人摆膳,却见明公身边的一位亲卫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走过来。
“令君,听闻您身体不适,这是主公特意赐给您的。”侍卫如此道。
我挥退要上前的管家,自己亲自接过了食盒。才一入手,我的手就忍不住抖了抖。
这个食盒的份量太轻了,一点也不像里面装有东西的样子。
却又太重了,重到我的手不停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脱手将食盒摔下去。
明公送这空食盒与我的用意,我已然猜到了……
压下心底所有思绪,将食盒放在一旁,我跪于地,恭恭敬敬朝北方行了一个大礼。
“臣,叩谢明公。”
彧出仕近三十载光阴,到了今日,终无汉禄可食。
明公,这是你想要告诉彧的话吗?
但忠于明公与忠于汉朝之间要如何两全,彧找不到两全的方法。恕彧,今后不能再与明公一同前行了。
侍卫离开后,我让殿内的下人也全部退了出去。
没有理会摆放在地上的食盒,我往昨晚被合上的那扇窗户走去,缓缓将窗户推开。
狂风呼啸入室内。
我将手伸出去,一片两片三片……数不清的雪花落在我的手心,化为水顺着指缝滑落。
原本已经停了的雪又重新下了起来。越下越大。
耳边的风声也越发尖削起来。
“奉孝,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