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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丛台夜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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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赵偃基本都按时来乐宫听课,叔豫也收敛了琐碎的唠叨,只给他讲些通俗易懂的乐理,然后就是教导赵颂鼓瑟。
就是不知太子肚中有了多少货。
月中是董美人生辰,她入宫多年,育有一子,也算是后宫老资历了。不过她出身不高,赵王也没有打算晋升她的样子,只特地令俳优在丛台排了她喜爱的戏。
太子伴读大多都是贵族子弟,而他们放课后早早就被家里拎回去,整顿干净去宫中道贺。
赵偃甚是不悦,领着郭开便去了长清宫寻赵颂。当时她正在练剑,一把木剑挥得不伦不类。
“王妹,你这是在练剑还是绣花啊?”
赵偃轻车熟路地坐在了亭中石凳上,一旁地侍女机敏地迅速为他奉上茶。
赵颂练得气喘吁吁,听他嘲弄也深觉有道理,她自己练得起劲,结果怕是连同岁少年都打不过。便顾自停下歇息,侍女顺势执起帕子为她擦汗。
“太......王兄,你怎有空来?”
赵偃皱了皱眉,赵颂转口就换了称呼,他这才缓了神情。
“董美人生辰,那些个家伙都被家里带去祝贺了,无事可做,便来寻你。”
“王兄不喜欢董美人?”
她见他执杯把玩,心绪低沉,眼神一转看向了一旁的郭开。郭开默默点头,然后不经意地错开视线。
“公子昕也算是个人物,不过在学堂时我就与他不对付。”
“这人啊,精明的紧,我怕去了得脱一层皮。”
赵颂这些天也听说了不少赵偃的事迹,在学堂大打出手,逃课出去骑射,结伴流连花楼,可谓是臭名远扬,最近被赵王约束了才收敛不少。
“董美人生辰人多且杂,他们又怎敢在众人面前让王兄难堪。”
“王兄若不去,倒是失了自己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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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偃母后去世有四五年了,打那以后后宫之主的位子就空了下来,赵王和王后虽是联姻,然少年夫妻相伴多年,自是伉俪情深。
王后去世后,赵偃便越发叛逆,赵王也很少管教他,他的那些个混账事还是百官弹劾时才知道的。
好几年不踏入东阳宫,赵偃竟有些变扭,赵颂跟在他身后,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他迅速挺直脊骨咳了一声。郭开识得脸色,先行上前禀报。
然后赵偃也变了神色带着她走了进去,礼物是由二人近侍商议的,赵偃除了给董美人的贵重贺礼,自然要多一份给其子昕。而赵颂就不一样了,她是公主,又是董美人生辰,女眷之间的贺礼就足以。
董美人笑吟吟地接待了他们,夸赞了几句,然后由赵昕领着他们去丛台观戏。
他俩有过冲突,一路上都很沉默,赵颂跟在他们身后,从长廊上走过,一眼便看见了那边环绕的人群,大概都是贵族子弟。
赵偃和赵昕两相厌弃,见赵颂目光移动,便也一齐看了过去。
“中间那个又是个陌生面孔。”
赵昕看了看,接口道,“是燕国质子,去年来的,好像叫丹。”
“质子生涯不易啊。”
赵昕惊诧地看他,还以为他转了性,余光瞥到脸色不太好的仪清公主,才想起来她也质齐刚回来。
“王兄言之有理。”
二人视线相交,看懂了双方眼神里的意味,而后眼皮抽搐相继转开。
“对了,王妹,改天带你去骑射如何?你也别练你那绣花剑了,连山不是回来了嘛,我同他说说让他教你些真本事。”
赵偃转头问赵颂,说完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道理。赵昕站在一旁,闻言轻蔑一笑,顺带着挑了挑眉。赵颂没懂赵昕的意思,思索片刻,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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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优演的是《河伯娶妻》,正演到高潮处,河伯和宓妃搜集到了河图和洛书,正要让河伯通感水玉,突然外面一道惊雷,初夏的雨瞬间就下来了,瓢泼如盆,倾泻如注。
赵颂突然就想起来槐树下埋着的盒子,若是暴雨浇灌,免不得露出边角来。
“仪清公主。”
唤她的声音尖细又古怪,赵颂诧异地转首,便见一个内侍依在暗中。身旁的赵偃也听到了动静,看了一眼不自禁皱了眉头,牵着赵颂走了过去。
“可是父王唤仪清?”
那内侍见到两人先是一怔,而后双手拱在长袖中俯身行礼。他白面无须,回答也是掐着嗓子,“老奴见过太子殿下、仪清公主,王上在花苑等公主。”
赵颂一惊,暗中攥了手指,她觉得好像有些东西呼之欲出。
“仪清归来不久,尚不熟悉,我同她一道去吧。”
“这......”
内侍虽有犹豫,但还是躬身让出了路。赵偃的排场一贯大,留了善巧言的郭开应对董美人以后,就由太子侍卫在前引着,往花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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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暴雨就是一阵的事,等他们出了连廊,雨也不知何时就停下了。
丛台始建于武灵王时期,是赵王检阅军队以及观赏歌舞之地,楼阁相连、层叠如云,故称“丛台”。
赵王虽未晋升董美人,但为她在丛台排戏,这可是盛大的荣宠,也难怪赵偃心里不爽了。
行过一座天桥,赵颂借着朦胧的笼火瞥见了桥下幽深的池水,刚下过雨正漾着圈圈涟漪,据说丛台内的水是连着护城河的。
花苑外也有一棵槐树,但是比先太后花园那棵还要茂密,上面甚至有凛冽寒光,赵颂一怔吓得倒退几步,赵偃也被她带着退了退,随她视线望去才明白,而后安抚说道。
“别怕,那都是暗卫。”
“公主殿下不必害怕,这花苑,定是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熟悉的声音传来,赵颂跟赵偃一齐看过去。连山穿着厚重的甲胄,一双眼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他摁着悬在腰间的剑,脚步却极为轻快,饶是赵颂现在的“绣花功夫”也知道其中的厉害。
“太子殿下也来了?想必是许久未来武场,想念连山了吧。”
“本太子去哪还需向你报告?”
“自然不用。”
走到近处,连山拱手行了礼,而后便不再看赵偃,沉了眸子为赵颂指路。
“王上在花苑的楼阁里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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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拱门,赵颂才发现这花苑不是一般的大,中央楼阁的灯火照亮的也不过一隅而已。
“王叔,仪清求见。”
她温温软软地开了口,等了会儿里面才传出声音。然后她推开门,垂首走了进去。
赵王本站在窗边饮酒,自她进来后转身走到了桌边,对着她示意下,然后叔侄俩便跪坐而对。
“寡人忙于政务和查明长安君的死因,倒疏忽了你,在宫中住得可好?”
赵王并未着九珠冠冕,而是简单的垂缨系冠,还穿着朝服,面对面却给赵颂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仪清很好。王叔政事繁忙还记着先父,仪清甚是感激。”
她头垂得更低了些,颤颤巍巍地像只埋头在羽翼里的鸟雀。
“仪清说着感激,一举一动倒显得寡人可怕了。”
赵颂闻言一僵,抬起头来对上赵王含笑的眼神,她这才想起赵王和长安君是同母兄弟,模子十分相似。
赵丹见她望向自己,眼神迷蒙,还有些怀念,便开口说道。
“寡人已令人查明,长安君是死于阴阳家之手。你可看过他的尸体?青紫经脉蔓延至全身。内力越深的人咒印发作的越晚,潜伏期越长,一般人中了之后会立即血液加速沸腾而死。长安君手无缚鸡之力,却没有当场暴毙,是因为阴阳家给他传送内力,延缓了他的死期,将他生生折磨至死。”
赵王说到最后嗓子哑了下来,赵颂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睁大的瞳眶里泪水覆溢,沿着脸颊聚到下颌,无声地滴到衣服上。
“父亲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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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颂伏在案面上哭得不能自已。赵丹看着她抖动的弱小身板,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他是一国之君,诸多掣肘也是常人不能道的。
“杀害一个普通人哪里需要下如此手笔,这等阴歹手法必是要逼问长安君。”
赵颂停止了抽泣,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哭得红彤彤,“父亲幼年便质齐,能知道些什么?”
“你可听长安君提过盒子之类的东西?”
赵颂瞪大眼看他,眼珠却没有再转动,手指却缴着衣摆,仿佛有一张网将她给禁锢住了。
她见到了赵丹的神色,就像那天隔天层层流珠看不透的眼神一样,他克制着,但是她还是窥见了暗藏的精光。
她突然想起那常被人光顾的偏苑,宫内尚有侍卫,连山更是武艺超群,若没有暗允,谁又能几次三番去她殿内翻找。
她咬着舌尖,舔着腥味重新看他,他又仿佛变回了那个温柔的王叔。
赵王宫好像一座无底窟,从她被带回来的时候,就注定了要被吞噬。
“不曾。”
她的声音弱了下来,眼眸也黯淡了几分,赵丹并未觉察到异样,隔着矮桌揉了揉她的头发。
“此次招你来就是想与你说这些,不过你大可不必伤心,待国事安稳,寡人定会派人踏平了阴阳家讨一个说法。”
“仪清谢过王叔。”
赵颂踏出花苑的时候,繁星已经出来,她仰头望了望,突然就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父亲惨死,母亲失踪,纵使百般怨怼愤恨,说到底还是自己无能。父亲身在异国还能左右逢源结交大儒,母亲也是年纪轻轻就诸国游历。可她呢,胆识不够,武功微末,还禁足深苑,被这身份禁锢着,对仇人也是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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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赵偃匆匆道别后,她就径直回了长清宫,侍女估计还在东阳宫,院中一片黑暗。她燃了一根烛火,就去槐树下将那盒子扒拉出来。
夜风鬼魅似的吹响了叶片,槐树上坠着的铃铛叮咛作响,赵颂将土填平,捧着盒子小跑回了寝殿。
那盒子无论内外均被机巧覆盖,她懵懂地摆弄了下,竟发现了盒子底部附加的一段暗格,这暗格并未与机关相连,像是人工加上去的。她用木剑拨了拨,那附着的暗格就掉了下来,露出了上面的一叠帛书。
赵颂心里陡然一动,颤抖着用手铺开了帛书,上列几个小字,“吾儿颂亲启”,后面却是一段曲谱,她自幼鼓瑟,一眼便看出这是他父亲从小便教习她的那一支曲子,干巴巴地连她都有些嫌弃的曲子。
她茫然地看完曲谱,翻到末尾,便见那狭小的缝隙间硬是卡进了几个小字。
“苍龙何不乘风起?七宿龙尾,伏辰为一。”
苍龙,七宿,龙尾,伏辰。
赵颂暗中咀嚼这些小字,猛然想起,东方青龙七宿,其六为尾,龙尾伏辰,日月交会。
她搞不懂其中意味,门外却有动静传来,她急忙将盒子塞进床底,捧着一卷竹简挑灯夜读起来。
“殿下,下了雨路湿,您的裙子都脏了。”
侍女为她挑了灯花,赵颂埋首看了看湿漉的裙摆和脏兮兮的鞋子,合起竹简道。
“我记得太子殿下给我送了一套胡服是吧,明日就穿那个。”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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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放在寝殿也不安心,赵颂琢磨了半天,最后将它放到了花园亭中。亭子四周有倚栏,下面却不是真空,而是一圈的密封木柜,平时给她堆抄写的竹简用的。
“今日是大太阳,昨夜下了雨,这些竹简堆着难免受潮,还是搬出来晒晒吧。”
侍女应了她,和她二人将柜里堆积的竹简都堆在了倚栏上吹风。趁她去置办早饭,赵颂将裹好布的盒子塞到了最里面,还顺带用暗格隔着,乍一看仿佛这暗格才是头。
用完早饭,一身胡服的赵偃果然到了,他眉眼艳丽,穿着胡服倒英气不少,背着手便打量她。
“王妹这身甚是好看。”
赵颂着了胡服,也没梳髻,侍女直接为她束了个高发垂在身后。
武场也在丛台,一群贵族子弟聚在那儿,见到赵偃到了,各个噤声朝他行礼。赵偃负手威严地应了,然后到了人群里就原形毕露。
赵颂之前还看不懂赵昕的神色,现在算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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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的小聪明总是不放在正途上。”
“他这是想到了,若公主殿下在此,我定要陪在殿下身边不去管束他。”
连山侧首看她,赵颂一愣,望向了骑射场中与公子昕并排争艳的赵偃,他肆意地偏出身子,靴子勾着马腹,箭矢破风般掠过一旁赵昕的弓矢,直直钉到靶心。
“殿下可看清楚了?”
“天下武学万千,但无论是哪样,下盘都要稳,这样才能变幻步法、横出剑术。”
赵颂见他单腿为轴,手中剑花缭乱,似有风刃从她颊边吹过,生疼却不见痕迹。
“殿下今日先扎马步,如何?”
赵颂点头答应,然后双腿撑开与肩同宽,慢慢外扩深蹲好,双拳收于腹,均匀吐息起来。
连山见她练得有模有样,便放心看向太子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