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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蛊医(六) ...

  •   晨光熹微。

      不过片刻,两人已走到了徐府西面的一处偏屋。

      “这儿有几道台阶,道长小心些。”许三跨过拱门后,转头低声提醒道。薛殳本已打算直接走过去了,听到这话才抬起脚,缓步越过了台阶。进了内院后,他不由想,此人刚才那话,莫不是发现了他眼睛的毛病?

      不过许三其人心细如发,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时,许三已经走到仍落着锁的房门前,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锁,薛殳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就见他回过身来,对自己道,“这里便是炼丹房。”

      薛殳不咸不淡地回道:“……你们是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头?”

      “薛道长莫要误会。这炼丹房里的东西实在贵重,也是为了防蟊贼才一直锁着。”

      这说辞也是半真半假。薛殳没再理会他,而是向前走了几步走了进去。

      这间房相比他昨日住的那间倒是干净不少,桌椅也都齐全,连床和被褥都准备好了。正中央立着个刻有穷奇古兽的大鼎炉,铜鼎旁摆放着炼丹所需要的东西。

      门不知何时合上了,不过没有落锁的声音。

      许三在外头道,“薛道长,这院子从今日起便是你一人的,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您可以慢慢炼。”说完,他似乎是转身离开了,一阵越来越模糊的脚步声过后,院落之中一片寂静。

      轻飘飘的叹气声却在此时蓦然响起,“快吵死了……还说无人打扰。”

      男女老少,都在拼命嘶吼,仿若有着无尽怨火,要将住在这房间的人吞噬殆尽。这声音嘈杂得可怕,还隔着那道门时,薛殳就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如今还是白天,怕是只有玄门中人能听得见。要是到了夜晚,阴气深重,就真的能传出府邸了。

      徽州人所说的怪声恐怕就是这个。

      果真提神醒脑。

      而且这些声音,似乎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鼎炉。

      也就是说,如果他打开鼎炉,那些厉鬼说不定立即就会倾巢而出。

      把他关在这里头炼丹,却又弄了一群跃跃欲试的厉鬼,出于何种目的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然而,薛殳做事向来不爱考虑太多,他只微一眯眼,就挥袖掀开了鼎炉的盖子。

      在炉盖打开的那一刻,烈烈阴风猛然从鼎炉里涌出,薛殳袖子一抖,便将短刀握到了手心。

      此刻,天边仿佛以这院落化出一道分界线,南面为晴,暖意融融,阳光明媚;北面为阴,冷风席席,乌云密布。

      放出来的这些鬼魂有的少了半个头,有的全身皮肉翻卷,有的整个脑袋都焦黑如碳,明显生前是因火烧致死。

      莫非这些也是徐家人?但若真是,又为何会被徐飞镜关在鼎炉里?

      听着耳边刺耳的怒嚎,薛殳忍不住想:这徐飞镜,到底是打算借这些厉鬼之手灭了他?还是打算借他之手除去这些厉鬼?

      不过不管是哪种,于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屋内阴气浓郁,手中的阴阳刀在这样的环境下,早就发出蠢蠢欲动的嗡鸣。薛殳正要抬起手,眼前的景象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鼎炉,也没有咆哮的魂魄,取而代之的是,是细碎的交谈声。

      薛殳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了一张方桌。桌上摆有各色菜肴,十几副碗筷,他的正对面还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眉目低平,看起来很是温顺。

      而他一出声,是极其沙哑沧桑的音色,“阿凤啊,你有事没事劝一劝飞镜……”

      那叫“阿凤”的女人似乎有些犹疑,过了一会儿,才用纯正的徽腔低声道,“公公,飞镜那些东西虽上不得台面,但您也看到了,上回洋商人来这儿的时候,也卖出了个好价钱。他喜欢的东西不多,难得有个真心喜欢的,我……我想支持他……”

      徐老太爷闻言颤抖着手责备道,“你怎么这样不识大体!蛊……蛊是蛮族人的东西,能随便玩的吗?!你看他如今!为了玩蛊连饭都不吃了!这要传出去……我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好几年前,只要与蛊这个字有关的东西在大明朝都被视为邪物,据说如果一人碰上,整个家族都跟着倒霉,也难怪老太爷这般紧张。而老太爷刚刚说完,饭桌上的其他人也开始应和起来,甚至有人抛出话来,“若徐府因他遭了殃,你担待得起?!”

      阿凤低着头,默默地喂着孩子,不再出声了。

      薛殳默默看着这一幕,想,那鬼执念太深,竟将他卷入自己的回忆中,如今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作,只能等这回忆自己结束。但是此时,眼前的场景又开始转换了。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瞬间淹没了他所有视线。

      徐老太爷似乎正在这漫天火焰里寻找着什么。

      “飞镜!飞镜!!你们几个……咳咳咳……快把少爷救出来!”

      “老太爷,这火太大了!咱们冲不进去啊!”

      “啊……”老太爷闻言,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徐家其他人连忙过来搀扶。在这乱糟糟的情形下,还有两个婢女在对着大火小声议论道,“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地室失火的时候,少夫人正好在里头……”

      “可不是嘛,结果飞镜少爷一听说少夫人在里头,二话不说就冲进了地室……唉……”

      薛殳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随便选一个厉鬼附身,也能选到身体最差的那个。这老爷子动不动就晕,害得他连徐飞镜是怎么从火里出来的也没看清。

      然而,徐老太爷年纪大,火气也大,一醒过来听说儿子还活着的时候,只高兴了一会儿,便怒气冲冲地要下人把徐飞镜叫来,狠狠骂了一顿。

      可惜他儿子还是再次忤逆了他的意思,执意要带阿凤上藏涯山求药。

      薛殳在他抱着阿凤来磕头的时候,偷偷瞥了眼他怀里奄奄一息的女人。阿凤浑身上下几乎都是烧伤的痕迹,见到她后,薛殳确信,就算徐飞镜来他这儿,他也不能救活阿凤。

      只是,那时候的徐飞镜,恐怕是把他当成唯一可以指望的人了吧。

      他正想着,蓦然脚下一空,随即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思绪好不容易再次稳定下来的时候,薛殳抬起眼睛,却正好对上了徐飞镜那张苍白如死灰的脸。

      他站在不远处,嘴唇翕合,双目通红着道,“地室的那场火,你们人人有份,谁也别想逃!”

      徐老太爷正趴在地上,捂着肚子翻来覆去地滚,不知为何痛得满头冷汗直淋。

      在他身旁的一名男子则哀求道,“飞镜,是……是她自己要去救那些东西的!你……你别忘了……我……我们才是一家人啊!你……”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爬到徐飞镜脚边,涕泗横流地道,“你,叔叔求求你……告诉我这蛊怎么解?好不好?”

      徐飞镜冷冷道,“自爆蛊,没有解法。”

      话音刚落,正趴在他脚边的这名男子突然全身蜷缩成一团,口中还发出了“呲呲”声。

      下一刻,他的口里便忽然喷出火焰来,全身的皮肉也开始发出烧焦的声响。薛殳在此时下意识捂住了眼睛,但他已经明白了徐家那场大火从何而来。

      自爆蛊。

      如今徐家人化为厉鬼,就算把他们关进鼎炉里镇压,也只是权宜之计。那徐飞镜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徐府,另辟宅邸呢?

      薛殳脑子里刚闪过这个疑问,便立即释然了。要是他知道怪人怎么想的,他岂不是也成了怪人?

      不过回忆到这里便彻底结束了,转眼间他又回到了炼丹房。

      这一次,他没再犹豫,持着短刀下手又快又狠。眼前鬼魅横行,水蓝色道袍旋飞,飘飘欲仙。灼热的刀刃一次又一次地割在厉鬼身上,嚎叫声惨成一片。没过多久,这群鬼魅就飘到地上开始磕头跪拜。而站在这一群正拜个不停的鬼魂之间的,赫然是藏涯道尊——薛殳。

      “阴阳刀如同阎罗令,没有鬼魂是不怕的。”

      红莲道人将这刀给予他时,曾说过这句话。

      当时他不信,可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这刀果真是所向披靡的。

      他看向这些鬼魂,道,“算了,我便将你们一起带走吧。”

      三日后,徐府大门前。

      “我听闻丹药炼制最少需要七七四十九天……”

      徐飞镜看着薛殳手上晶莹剔透的丸状物,眼神颇为怀疑。

      “话本子看多了吧,”薛殳淡淡道,“就这么个东西,三天我都嫌多。”

      “再说,”他瞥了许三抱着的谢鸣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啊哈……如果我用了四十九天才出来,谢家小子早变成一堆白骨了。”

      徐飞镜:“……咳咳。”

      薛殳越过他径直走到许三身前,将谢鸣接了过来。

      然而…抱着人没走几步,薛道长便猛的踉跄了一下。

      这兔崽子吃什么长大的,看着挺瘦的怎么这么重?!

      “薛道长,需要帮忙吗?”许三向前一步,问道。

      “不用!”薛殳果断拒绝。顿了下,又有些郁闷地问,“他怎么还睡着?”

      徐飞镜温温和和地笑道,“不过是十二幻阁的迷药而已,过不了几天便会醒。话说,那些……道长打算怎么处理?”

      “度化。”

      徐飞镜点了点头,嘴角笑意一丝未变。

      薛殳道,“阁下好像根本不在乎。”

      “我为何要在乎?”

      薛殳奇道,“这才是你找我来的目的?”

      徐飞镜笑道,“正是。”

      他承认的这么果断,惹得薛殳不禁嗤笑一声,“阁下……真是……”说到这儿,他似乎在斟酌用词,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心狠。”

      “我心狠?”徐飞镜弯起的嘴角一抿,似乎难以苟同,“他们这样打扰我,我非但没有让他们灰飞烟灭,反而请你来度化他们的魂魄。我这样还算可怕?”

      薛殳摇摇头,“人死如灯灭,不过假慈悲。”

      徐飞镜无言地笑了笑,似乎对他语气中的讽刺不以为意。

      沉默一阵,薛殳看了看他身后的徐宅,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莫名凝重起来,“徐晦既认你作叔叔,我也不便带他走。但望阁下知道,我薛殳就是再不济,护一个孩子的能力也还是有的。”说完,他才转过身,带着谢鸣上了早就停靠在门边的马车。

      车帘放下的那刻,车夫也一扬马鞭,马儿立时吃痛,抬起前蹄就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蛊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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