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自在梦飞船

13、12

　　在凤九并不很长的狐生中，尚未有机会见识过厉害的妖，更不曾接触过妖术中的摄心术。是以当日东华在她床头，边摸着她的头发边和她解释她所中的妖法，听得也是有些似懂非懂。末了，东华用冷淡的声音向她提出的约束，凤九倒是实实在在记得很清楚，他说的是：“这谷中许是有些古怪，你不可再一个人出去胡闹。”凤九记得，当时她脑子仍有些迷糊，倒也并未觉得东华这句话冒犯了她的自由，特别是在听他难得有耐心向她解释这谷中的古怪之处以后，帝君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又拔高到了很高的地步，凤九只是很有些为难：“小燕到底回来没有？他不在，我岂不是要闷也闷死了？”她说完这句话，凤九觉得身旁帝君的温度，瞬间冷了好几度，她不禁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凤九足足睡了有三日，才终于缓过些精神头，勉强可以扶着墙起来活动了。帝君在廊上放了张舒适和软的卧榻，凤九便懒懒地在上头躺着吹风。边吹着风，凤九终于将那日帝君说的那些话，想了个通透。
　　照帝君的说法，此处山谷，确实是在梵音谷中，却并非那地仙一族日常生活的居所，而是一个被术法封闭的缚妖之所。这梵音谷历来便有些奇特之处，不受红尘浊气污染，是以一般的妖魔在这谷中，力量皆会有所限制，许多术法不能随意使出。自数十万年前有神尊发现这么个特殊地界之后，梵音谷便成了个很受欢迎的缚妖之所，许许多多神仙都会将难制服的妖魔引至此处，再将此境封闭，在其间或将妖魔封印，或将其彻底斩杀。然而世间神仙千千万，有厉害的神尊，自然也有些法力不怎么样的神尊，凤九记得当时帝君说到这里，还别有深意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凤九只好一派天真望着他，假装并不懂他言外之意。那些不怎么厉害的神尊在缚妖之时，难免会让一些妖息逃逸，或者竟有一些神尊只不过勉强削减了妖魔之力，却假装已将其绞杀，年长日久，这缚妖之所竟生出了许多流荡其间的妖魔之息。所幸此境天然便有缚妖之力，那些微弱的妖息在数十万年间亦会慢慢被这山谷净化，而一些强悍的妖息却因善于躲藏，竟是长长久久潜伏了下来，寻隙作乱。
　　所谓神有神道，妖有妖术，这些妖息本无定相，随心而化，遇到些法力浅薄的仙者，帝君的眼神又别有深意地望了望凤九，他们便生出化相，扰人心神。若是意志坚定的神仙，自然不会被妖魔侵扰；或是法力高深的神仙，自然能够识破那些化相。然而妖术中的摄心术，又别有不同，因它利用的是人心中的情欲与牵挂之念。情者，六欲之首，用情越深，越容易被摄心术牵引，若是容那妖息进入自己的神识，寻常一些的神仙至少会损失一半的修为被那妖魔吞食。所幸凤九中了毒，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法力与修为可供吞食，帝君还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替那些妖魔惋惜，觉得那妖魔眼光却有些不济。
　　帝君说了许多话后，觉得有些口干，替自己召来一杯水，还喂了凤九半杯。彼时凤九仍震惊于帝君所说的摄心术，却不知一般的妖魔都是怎样使那术法，因想着心事，便一下子没有顾及男女大防，就着他的杯子喝了水。“那你为何说与秋水毒也有些关系？”
　　帝君当时怎么说的？似乎是“虽然你修为本就浅薄，若直说仍怕你不高兴，说你因中了毒才着了道，不过就是让你宽宽心罢了。”凤九当然听出这并非一句好话，闷闷地反抗：“若是为了让我宽心，你又怎么要说与我知道？”
　　帝君一愣，自己也思索了半天，方说道：“大约是，本君不想对你说谎吧。”
　　凤九气急，冲口而出：“难道你骗我诓我的时候还少了吗？”
　　帝君又是一愣，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很对。”语气间竟大有赞赏之意。
　　凤九记得那晚，她和帝君还说了些闲话，帝君问她当日在那山头见到了谁，凤九支支吾吾不愿提起那红衣女子，即便那是他的一缕执念所生化相。凤九自认并非那等宽容大量的神仙，对于帝君心中所爱，亦能怀有爱屋及乌之心。
　　她假装咳嗽，结果真的引出一连串剧咳，直咳得脑门突突地疼，眼里都是泪花。帝君很自然地伸手为她顺气，抚在凤九后背的手掌比平日要和暖得多，凤九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一粒粒炸开，在被中僵硬如一块石板。帝君眼底倒像有一丝笑意闪过，便对她说，这谷中有些古怪，今后切不可一个人出去胡闹。
　　凤九到底也不明白帝君所说的胡闹是什么意思，料想她此番得病，前番中毒，帝君皆认为因胡闹而起，顿觉此帝君不知为何与家中的父亲一样，突然有了这许多规矩。一想到父亲，凤九便了悟这大概也是帝君对于小辈的一种关切，毕竟二人同为神仙，在这谷中理应互相照拂。
　　但是若应了他，日后在这谷中的日子却要无聊许多。只不知小燕究竟回来没有，若是不能一人出去玩耍，约上小燕一起，倒也不算胡闹。
　　帝君听她提起小燕，眯了眯眼睛。“你很想他？”凤九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还是有些想念小燕，和他在一起倒有几分与族学中小伙伴一起玩耍的乐趣。凤九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你在那山头上，可曾见到小燕？”这句话凤九却是完全听不懂了，她愣了一会儿，方明白过来：“原来当时，小燕也在那山头上吗？是他叫你来救我的？”
　　帝君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凤九虽然不再终日昏睡，精神头终究有些不足，帝君免了她这几日的厨役，凤九连着好几天吃不上饭食，摸着自己的肚皮便有些恹恹的。她觉得自己与小燕和帝君不同，仍在长身体，自然于这吃的东西上头，也远较他们执着。
　　帝君时常会上来竹楼坐着翻佛经，凤九眼下同他并无什么话可说，他在旁边坐着反而更不自在，大多数时间只能摸着自己的肚皮望着天空发呆。这一日不知道帝君突然着了什么魔，在凤九倚着竹栏放空思绪的时候，注目望了凤九半晌，突然起身进了厨房。
　　在凤九的印象中，帝君于厨艺一途，应当并无什么造诣，当日她在太晨宫中做婢女做狐狸，帝君于吃食上头向来不怎么上心，皆是膳房送过来什么就随便吃点什么。那日帝君居然起身进了厨房，凤九在脑中空空的时候都不免觉得有些震惊，她觉得帝君大约也是多日不曾好好用膳，和她一样有些馋虫发作。
　　约半个时辰之后，凤九的姿势由坐着改成躺着，又由躺着改成侧卧，就在她还想变出个绵软厚实的靠枕让自己趴得更为舒适一些的时候，帝君端出一盘菜色来放在凤九面前的几子上。
　　两尾鱼，并排躺在瓷白的盘子里，烤炙得焦黄，上头浇着褐色的酱汁，点缀着数点青葱香叶，看着着实鲜美可爱。
　　凤九仍保持趴着的姿势抬头望着帝君，狐疑的眼神更带着深深的不解。于凤九而言，帝君这个人向来难以捉摸，即便她聪慧过人心思细密，许多他做的事也仍寻不着因由，不过凤九向来便惯于开解自己，所以大多数帝君的动机可笼统归结于长辈的照拂与帝君出自本心的恶作剧这两类。然而帝君突然下了厨房，还端出一盘鱼给凤九品尝这件事，委实匪夷所思，凤九觉得暂时难以将其归类。
　　帝君见凤九半天没有反应，轻咳了一声，自来端肃的脸庞居然还有了一丝难以觉察的难为情，他将盘子再往凤九跟前推了推，并拿起筷子递给凤九。“我做的，你尝尝？”语气并不如平日那般冷淡，倒像是有些试探讨好的意味，凤九浑身一激灵，马上爬了起来。
　　凤九此人，对于他人偶尔的示弱毫无招架之力，母性一旦被激发更是缠绵不绝，只想事事都依着他把人宠到天际，是以她姑姑白浅那个几百岁的儿子阿离，最喜欢跟在凤九后头玩耍。更何况眼前这个神君，曾为天地共主，耿介孤傲，即便是苍天垮下半边亦不会皱一皱眉头，他现下这带着点期期艾艾的神色，简直让凤九一颗狐狸心化成了水。
　　凤九温柔地看了帝君半晌，抬手接过帝君递来的筷子，边拿筷子夹了鱼腹处的一块嫩肉边柔柔问帝君：“你不一起吃吗？”帝君不答，仍凝望着凤九，似乎在等待她的品鉴，凤九微笑着将鱼肉往嘴里一送，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如何？”帝君长身玉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凤九眼前大半的视野，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期待，凤九不晓得那里头到底是不是含着些作伪的成分，究竟有几分真心。
　　竹楼的廊间一时静极，凤九嘴里含了一块鱼肉，额头爆出几颗大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她艰难地将视线从帝君脸上移开，脸上却还记着要保持一点笑意。
　　一片尴尬的静寂中，半空突然一声轻响，小燕身着绿衣绿裤，青葱水嫩地在竹栏上显了形。他并未注意到凤九眼下的尴尬与沉默，而是欢呼着跳向凤九眼前的鱼盘，并雀跃地拎起了其中一条，盘腿往地上一坐就送进了嘴里。“老子好多天没正经吃过饭，你今日终于有了点良心……”凤九闭了闭眼，侧过脸不忍看他的反应，那小燕的反应却远较她想的更为夸张。他话未说完，已经噗地一口将鱼肉尽数喷出，凤九敏捷地往边上一躲，见小燕边咳嗽边破口大骂：“白凤九，这这这比屎还难吃的鱼是你做的？！”凤九见他一阵咳，憋得脸红耳赤，又不敢放声大笑，出于本能地抬手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又顺手递给他一盏茶。小燕接着大骂：“白凤九，你我相交一场，说好要天天做些好吃的给老子吃，你这是要谋害亲夫啊？！”凤九很想提醒他谋害亲夫这个词并不能这样用，因嘴里仍含着一口鱼肉实在吞不下，只得含含糊糊地将手里的杯子往他跟前凑了凑。
　　小燕并没有机会去接那盏茶，凤九记得自己倒是看到他气急败坏地抬起了手来接，然而下一个瞬间，小燕已经被甩了出去，直直跌向谷底，好半天之后听得下面传来小燕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是哪个混账暗算老子？”
　　凤九憋笑憋得很辛苦，探头下去看小燕时偷偷将嘴里的鱼肉吐了出去，觉得两颊都已经忍得发酸。她不敢回头看帝君此时的脸色，只得假装观看天上悠悠飘过的云朵，到此时，凤九方可以偷偷在心里将帝君下厨这件事明确标注一个动机。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帝君的恶作剧啊。只是她最近这几日明明在养病，很听话很乖，为何帝君要做出这盘鱼来捉弄她一番，凤九觉得帝君心思果真深不可测，实在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理由，便扔过一旁不再细想。
　　而待凤九彻底明白帝君的厨艺是怎么回事，是青丘白凤九嫁入太晨宫多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