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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御黄王母饭(下) ...

  •   血色瞬间在眼前弥漫,耳边万籁俱静,但仍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叫喊。那是我自己的。

      我不管不顾地向师父奔过去,若是面前有我们自己的人挡住了,便横枪推到一旁;若是突厥人,则扬起马蹄踏了过去,再方便些的则一枪扎住,挑飞开去。

      连损两员大将,都尔罕也不敢再恋战,连声高喊,想必是在叫后撤,于是突厥人便潮水一般退去。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管这些事,我们的军士也不敢去追,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撤走。

      早有人接住师父下落的身子,我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扑上去,“师父,师父……”

      “哈哈哈哈!打了小半辈子,到底是我赢了!”师父仍然不管不顾地大笑着,一开口就吐出浓稠的血来。

      “有军医没有?金疮药呢!绷带呢!”我大声咆哮着,喊完又对师父慌乱地道:“师父不要紧,弟子会救你的,没事,没事……”

      师父艰难地抬手在我腰上拍了一记,却是没什么力道的,“臭小子,我当然不要紧,你慌什么?”

      “快!咱们快回城去,不……回长安去!长安的名医这么多,一定会治好师父的,一定会的!”我手忙脚乱地要去抬师父,却因为他肋下那根硕大的狼牙棒而停住了。

      有军士七手八脚地掏出金疮药与止血绷带等物,却被师父一把推开,“都不要忙了,没用的。”

      “怎的没用!师父别动,弟子帮你上药……”

      “霍徵!”师父仿佛是拼尽力气呵斥了一声,连着咳出好几口血,才又道:“你十二三岁就跟着我上战场,这么多年杀过的人还少了吗?打成这个样子,你见过还能有人活下来?”

      我诚然见过许多死人,更亲手杀了不少人,但我不相信师父会死。我连声道:“师父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

      “好了,你先闭嘴,趁着我有力气,我有些话要跟你说。要不,就再没机会了!”师父的脸色飞快地灰败下去。

      “有什么话等你着好了再说!”

      师父费力地摇了摇头,“臭小子,从小就不听话,让你回去读书不肯,一定要学武;叫你练刀不肯,一点要选剑;后来叫你不要太冲动了,还总以为老子天下无敌;叫你离楚煊远点,你不听,这下……都多大了,还这样!现在你还不肯好好听我说句话,是想让我闭不上眼吗?”

      一听师父提起小时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但我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在他跟前端正地跪下,恭声道:“是,弟子恭请师父训示!”

      “这才对。”师父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心,一手的血污抚得我发上一片黏逆已然无暇他顾了,“阿徵,我这一辈子就你这一个弟子,虽然有时候你莽撞、固执、锋芒毕露,可你才加冠,能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万分不易了,为师……很为你高兴。”

      “弟子……多谢师父!”

      “我膝下无子,连我们谢家旁支近亲多少家里也没有男孩,我私心是将你当自己的子侄在疼爱的。”

      “弟子知道!”我向师父重重磕了三个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也视师父如父亲一般。”

      师父欣慰地一笑,“很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阿徵,谢家百年门楣,从前南朝之时何等鼎盛?到我朝已然衰微至此,我更是不曾留下男丁,实在是愧对祖宗。可是阿徵,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事……以后,还请你对谢家多多照拂。谢家旁支的孩子,若有入仕的,请你千万关照……”

      “弟子知道!弟子一定照顾好……”

      “我膝下只有一女。娉婷母亲去得早,从前我也没什么时间去管教,竟把她宠得有些骄纵任性了,也不大会看人。她从小叫你阿兄的,我也请你照顾好她。前些年想替她好生选个夫婿,奈何她一心想着……一提此事就跟我大吵大闹。今后,还望你帮着看看,她自己能看上当然最好,若是你瞧着不错也可以做主定了,告诉她长兄如父……”

      “弟子知道!”

      “你再替我转给她一句话——虽然阿徵这个做兄长的不会对她坐视不理,但到底我不在了,也让她收敛点脾性。皇家的事,不要搅合进去,离他们越远越好!”

      “弟子一定把话带到!”

      重伤垂危之人,一气说出这么多话,任谁都会吃不消的,师父粗声喘着气,挣扎着要来拉我手。我连忙把手递上去,师父拉了,有些歉然地一笑,“还说要替你和凌波丫头主婚……我食言了……”

      于此事,我不能责怪师父,但说上一句“无妨”更是万万不妥。我只能低头跪在原地,心绪不断翻涌,眼泪却更加汹涌。

      “堂堂七尺男儿,哭什么?”师父有些不满,“凌波丫头是还要交给你照顾的,为她父亲翻案更是千难万险,你不刚强一些,她又怎么办?”

      我连忙胡乱抹了脸,连声道:“弟子一定照顾好凌波!”

      “凌波丫头已经够苦了……你、你……一定不能再叫她吃苦……”师父的声气越来越弱,有些支持不住。

      “弟子知道,弟子知道!”

      “你不要这个样子,霍徵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就在刚才……我、我杀了自己视为毕生宿敌的人,死在了战场上,还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死得其所,值了!心愿已了,你、你该当……替我高兴才是……”

      “是……弟子,弟子替师父高兴……”

      “阿徵……以后没我看着你了,你是不是就……为所欲为了?你姨夫……对你没有坏心,他的话,可以掂量着听一听;你自己要万分小心,不管是朝堂,还是疆场,切不可……鲁莽大意了……”

      “弟子明白,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看我一叠声答应了,师父松了口气,拉着我的手也缓缓松了开来。我拼命想去握紧,但师父自己再也没法用力,胳膊便自己坠了下去,任我如何想握紧也无法,只能见着他慢慢合上眼,僵直地躺着。

      “师父!”

      我知道再怎么喊也不能把他喊醒,也知道再怎么推他也不会有反应,可我仍旧一遍又一遍地推着师父,一直高声呼唤,希望他还能如从前一样,说上一句“臭小子吼什么吼”。可是,再也不能了。

      “元帅,元帅——”四下里高高低低响起一片哭声,竟是不少军士都在偷偷抹泪。也难怪,师父那么高的身份,还带着重伤,竟坚持上阵杀敌,还拉着敌方主帅同归于尽,这些军士自然佩服。

      “将军……你节哀啊。”忽然有人在我旁边说了一句。我一抬头,却是孙乾。他自己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却来安慰我。

      这时,从在檀州被救下就身子一直不大好的王则也站出来了,他归队后就被安排去了后勤,没想到今日他也跟着上战场来了。王则低声对我道:“将军,天色不早,李将军还在城里等着消息。再则……万一突厥杀个回马枪……”

      也对,突厥还没歼灭,就驻扎在几十里外,对易州虎视眈眈,眼下我的第一要务不是伤心,而是保存好实力,给突厥一个反击。

      于是我擦干眼泪,重新整理神态仪容,高声道“众将士听令,打扫战场,回城!”
      ——————————————————————————————————————————
      师父辞世已经七日。这三日突厥没有再来攻城,而我军亦是缘起大伤,实在无力反击。但这七日,全城守军严阵以待,不敢解甲,仅仅是在右臂上绑了一圈白布来表达主帅牺牲的哀痛。

      我在师父生前最后居住过的屋子里,细心替师父扫去棺材上的浮灰——众将士要凑军饷替师父买一个好一点的棺材,但我回绝了,他们本就没多少饷银,何况眼下军备急缺,多少时候都需要他们自掏腰包。我出长安之时也没带多少银子,连带自己剑鞘上镶的一颗宝石撬下来,连求带吓,才终于换来一副楠木棺椁。

      天气早就开始回暖,我刻意将停放师父的院子关门关窗以求干燥阴冷,又在棺材里放了不少草药,才保得尸身不腐。但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

      文死谏武死战,师父又在临终前将自己不放心的事都托付好了,还留给我殷殷嘱托,我的确不该沉湎于伤痛。可一想到对我仿佛父亲一般的师父就在我眼前没了,他是以往内我才带伤出征,也是因为我才会战死,内疚自责之感便排山倒海而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情不自禁地,我开始唱起屈子的《国殇》,只觉得没有任何言语能比这一首更能代替我现在的心情。

      唱到一半,泣不成声,我深吸几口气,准备接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接了下去: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声音并不是很熟悉,但我是绝对听过的。我开门去院子里,却不料在此站了满满一院人,各个身着黑衣,臂上系着白纱,而为首的一个,却是易州太守。李信跟在后面,见了我便低声道:“太守携易州属官与乡绅……前来吊唁。”

      一见到此人,我便怒火中烧——诚然若不是因为我贸然出城又战败失踪,师父是不会主动请战来檀州的,可若不是易州太守坚持不肯带着满城百姓去避祸,我们也不至要与突厥在城外正面交手,师父也不会坚持要去驰援……眼下,他如何有脸带着这些不相干的人前来祭拜?

      “太守怎的有空到此?”我没有说出不客气的话,但语气和神情却绝对算不上客气。

      “霍将军。”那一行人郑重朝我施了一礼,而后便整齐地一撩袍子,朝着停放师父的屋子跪下。
      我大惊,连忙向旁边迈了一步避开,不悦地道:“这是在干甚?”

      易州太守没说话,只是带着那群人重重磕了几个头,伏地不起,高声道:“安国公,微臣……来送你了!”

      我这才看见他身后的那些人还带着不少礼盒,看样子还是认真前来吊唁。人家诚心诚意来吊唁,我也不好把人往外轰,想来师父也是不怪他的,毕竟他说一城百姓扶老携幼脚程不快,万一路上被突厥发现就惨了,尚不如待在城里安全,这话也有些道理,即便师父在场也是不会拿百姓冒险的。

      看着那一行人又跪又拜,我只好默默站在一旁。等他们折腾完,才冷冷地道:“诸位的好意,安国公泉下有知也领了。只是眼下战事吃紧,突厥随时有可能再来,还请诸位早些回去,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至于礼物,还是免了,安国公收不到,他的家眷远在长安,更收不到。”

      这话已然是逐客令了。但易州太守听了半点也不尴尬,只是对我又揖了一礼,“霍将军,先前某不肯领百姓迁出避祸,虽然有自己的考虑,但到底是考虑欠周,是某不对。不过想必霍将军大人大量,是不会与某计较的。”

      即便我想计较,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我却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撇了撇嘴,没有接话。

      易州太守又道:“为表歉意,某特来献上退敌之计。”

      退敌之计?老实说我对那些只知读书的醋大已然没有任何好感,他说有退敌之计,我并不相信。
      可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怕自己一个意气用事而错失妙招。于是我缓了神色,语气也稍带了几分敬意,“太守请讲。”

      易州太守却淡淡一笑,卖起了关子,“此事不急。”

      若是退敌都不急,我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事可以着急,当下又想发火。

      但易州太守却抢着道:“某日前听闻军粮有些紧缺,故而大军这些日子都省吃俭用的,这可怎么好?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有力气打突厥?某与各位同僚和本城乡绅商量了一下,准备了饭菜来犒劳各位将士,待酒足饭饱之后再图退敌。还望将军不要推辞。”

      我不得不感叹这易州太守真会做人,一来便道歉,我也不能说他什么;而后又抛出了我最想要的破敌之策,却悬着吊着偏不与我讲,说要请过将士们吃饱才肯说;原本将士们或许会对他不肯避祸之举有些微词,但如此一来,只怕人人都只记得他的好了。

      但真真我又拒绝的不得,只好道:“霍徵,谢过各位了。”
      “霍将军客气了。”

      “李信,传令下去,在城中找空旷的地方把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告诉他们太守与易州各位官爷、
      各位乡绅要宴请他们。”

      “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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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犒劳宴请,但易州本来也没有多少存粮,何况我们这里还有五六万人,哪里能吃到什么好东西?

      但这易州太守是个聪明人,竟想到了发御黄王母饭的主意。

      粟米与稻米一道蒸熟,与猪油拌匀,再浇上肉齑与酱料,光是闻一闻就让人垂涎三尺。稻米与粟米占了大部分,这本就不甚花钱,荤油醯酼贵些,但也只有薄薄的一层,亦破费不到哪去。但这饭饱腹,又让诸将士尝到了油腥,竟比烤肉之流还要强些。

      将士们吃得心满意足,我也真是服了易州太守,只好连连向他道谢。但他也不居功自傲,态度仍旧十分谦和。

      看着众将士抱着碗狼吞虎咽吃得好不热闹,我便高声道:“儿郎们,尽管大口吃,不够的尽管问太守要去。吃饱了,就把那突厥蛮子杀得屁滚尿流!”

      “把狗日的突厥杀回老家!”

      “杀净突厥!”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御黄王母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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