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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泪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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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朝为官数载,几经沉浮,眼下却有一人什么都还未做,单单一个眼神就叫他双手战栗不止。
——为人臣子,就非要强逼自己?
掌心在茶雾上笼聚了些热气,陆君书静静看着,抬手掩上茶盖。辛梅儿脸色微动,良久才呼出口气来,眼角是捎带无奈的笑意:“的确是石将军会做的事。”一顿,挺起肩背道:“所以……大人对他有所忌惮,是吗?”
陆君书:“……算是吧。”
顶多只能“算是”。
辛梅儿想了想,道:“我初听大人要作石将军的先生时,心中只想帮您寻推托的说辞,但昨儿个想了一夜,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拉近文武关系机会……经您这么一说,原本梅儿琢磨的都成了无根空话,不过按我所想,石将军……”他琢磨了一会儿字句,说道:“应当,应当是在心中待您有些不同?”
陆君书挑了挑眉:“怎么说?”
辛梅儿似乎也觉得自己措辞不对,但不知怎么改正,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道:“他在我们这帮底下士兵面前……嗯,从未如此记过仇……”
陆君书瞧了瞧那张憋得通红的脸,抬手轻弹了他额头一下:“我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如此一来,倒是我该当荣幸了?”
这记爆栗又轻又柔,与昨晚冉玥赏的那颗相比更多了些绵软的无奈意味,辛梅儿好笑地揉了一揉,放松心神,话就自然说出来了。
“别的暂且放下不言,石将军确是可深交之人,我也与大人说一件事,您可自行理判。”
辛梅儿扯了扯衣袖,正色道:“大人知道,军中严令禁酒,可参军的汉子多数乃是酒鬼,平时东奔西跑无暇顾及就罢了,一旦停歇下来,总会难免心中惦记。”
这一点在平德峡谷一役中尤为凸显。
平德峡谷位于边界西北角的腹地,那时石无沧带领的长骁军乘胜追击到达此地,意为与夜疆这场打了几个月的仗已然渐入胶着,不可再贸然出击
于是一场持久战在所难免。
石无沧下令扎营,一扎就扎了半个月不见动弹,偏生此时本应到来的军饷迟迟不见踪影,即便余下粮草仍然可供半月,依旧止不住人心惶惶。
人一心慌,就想找些事做。
再一闲着,酒瘾更犯。
当时还是小兵的王仁虎就是在这时候想了一个倒霉点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酒买不着,可以自己酿啊!
说做就做。当然如此艰苦环境中酿不出什么好酒,只是饿了三餐省下几斗米,按照土法子捣鼓一番,埋进土里,三天后拿出来左闻右闻,硬让他闻出来一丝酒味。
大喜,遂伸手捞上一把吃了个干净,结果当晚——就拉肚子了。
疼得实在受不住,就得去求军医给药,一去求药,酿酒的事就兜不住。
石无沧:“……”
大约他也从未见过嗜酒嗜到这样不要命的人。
第二天,王仁虎梗着脖子众将领面前在站着,脸皮好似城墙般厚得刮都刮不动,石无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指向一处空地:“上那里,趴下。”
结果他一趴下,两仗军棍接踵而至,呼爹唤娘的不绝叫喊听得三万士兵眼皮直跳。
“石无沧!你个狗娘养的,老子他妈——哎呦!”王仁虎可劲儿蹬腿,但蹬到哪儿军棍跟到哪儿,不禁气绝,“哎呦别打了!老子屎尿都要出来……哎呦!”
身为左右先锋,张问荃与辛梅儿不约而同点了点额头,颇为无奈。石无沧走上前去,打到三十棍时,施施然抬了下手:“停。”
王仁虎瞪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看他。
“在我眼皮底下酿酒,本事挺好,”石无沧扬了扬下巴,“有本事,要不要去夜疆主帅面前偷回酒喝?”
平德峡谷易守难攻,夜疆人在峡谷里呆了半月,着实也好受不到哪去,正是突袭的时机。
而石无沧采取了最简单的方式——刺杀夜疆大将。
管你怎么个易守法,大将都没了,还能守成个什么样?
“原本应当由我带一队精锐趁夜偷袭,但石将军说不如让王仁虎去放手一试,胜算不定更大。后来王仁虎刺杀成功,官升副将军……”辛梅儿笑道,“只不过他满心欢喜归来后,照例先挨了剩下二十军棍,又把石将军拖出来大骂了一通才算服了。”
“大人,石将军到底是个爽快人,您与他同为朝廷效力,既然出发点一致,好歹会有些共同之处,并非水火不容之势。”
辛梅儿一番劝解下来,说得有些口干舌燥,陆君书拎过紫砂小壶替他斟满上茶,正润喉时,就听揶揄声道:
“嘴上功夫见长,看来你做文臣也会是一块好料。”
辛梅儿脸上一红,捶胸咳了咳:“那是大人不说话,任我天南地北地讲,您一出口哪儿还有我的份……”
陆君书面上沉静,瞧不出听完他叙述后感想如何,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脚,像他一贯想事情的模样。辛梅儿等了盏茶功夫,突地等来了一句莫名的话。
陆君书问:“你头发已经留得这样长了?”
“……嗯?”
怎么说到自己身上了?
辛梅儿向后抓来发尾看了看:“是,答应过姐姐不剪的,就一直留到现在。”
陆君书伸出手掌,辛梅儿就上前蹲下,背过身去任他撩过长发轻抚。朝中文臣平日大多以头冠束发,但他始终学不会那样精巧挽发的把式,再加之资历尚浅无需上朝,便像在军中一样随意用头绳发带轻巧一绑。如此独来独往惯了,陆君书这样一个轻抚过来的小动作,让他半眯眸子,恍然一下被拉进久远的回忆当中。
就像他十一岁,初见陆君书那会儿一样。
“记得小时候,姐姐不在身边,我一个人连头发也梳不好,很多事都是劳烦大人尽心教我的。”
辛梅儿一头乌丝留得几近掩过膝窝,但因着发质柔软,尾尖那儿形成一把细细的小撮,看上去倒也不显得繁重,反而由于他出身军旅,步履轻盈,更带飘逸之感。陆君书替他撩着发尾以防撇在地上,甫一入手,先想起昨晚见过的冉玥。
这姐弟俩乃一胞所出,要说楚楚动人,辛梅儿又何尝不是。初见面时是在青楼暗无天日柴房,其中姐姐以瘦弱身躯死死护着身后男童,半分不肯让,陆君书原本疑惑她为何防得如此紧,直到那男童怯生生地探出半张脸,左眸眼角下一滴如墨点般的泪痣。
美人泪痣,天生平添一份妩媚。
凭这样一副容貌,不知在市井的油滑老调中吃过多少苦。陆君书从未细问,不曾暗查,引他们回府时承诺的只有一句话:“从今以后便是新生,自己的路,由你们自己选。”
两人容貌本是相似,如今再看,除了同样一把天生柔滑的发丝外,当真能叫外人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滴泪痣好似隐住了辛梅儿后半生所有的眼泪。直到沙场重伤,左眼失明——
陆君书敛住心神,往他背上拍了一把:“可惜白养了你这么些年,现在也无甚进步,梅儿,你发带系歪了。”
辛梅儿“啊”了一声,连忙反手正了一正。
“官场最重礼仪,虽然你不用那般拘谨谦卑,但起码衣冠楚楚是要的,”陆君书笑了笑,“我还指望你早日升官,替我分些忧……”
“若能替您分忧,梅儿也开心得很。”辛梅儿由衷说道。
“你若是真心替我分忧,”陆君书瞥他一眼,“不如自己去找陛下,揽下这个教人识字的活,”
“大人,”辛梅儿作苦笑状指了指自己,“我可没有您博闻广识,不好出去丢脸。再者石将军并非真的大字不识,平常话本都能读通,稍微晦涩难懂的才难办些。”
“听你这么说,”陆君书看着他,“你教过石将军识字?”
“……确实教过,”发觉自个儿说漏了嘴,辛梅儿摸摸鼻子老老实实道,“不过大人还是绕了我罢,教人学识还是您在行些。”
两人闭门交谈了几根细香的功夫,外边日头已过辰时,辛梅儿午时须去往中丞府当差,临走前多塞了几口点心,连连赞叹:
“大人府里的厨子手艺越发好了,小小的松枣糕做得如此精致。”
陆君书想起什么,别有深意道:“内里饱含深情,自然好吃……”
辛梅儿不解:“深情?”
陆君书摆了摆手,起身要亲自送他出府,让辛梅儿给按下了,他摸了摸大人的手背,皱起眉头道:“怎么还未入冬,手脚就已经开始冰凉了?”
方才借茶雾聚起来的热气消散大半,复又露出身体原本偏凉的温度来,他体质太弱,只能靠外力取暖,着实麻烦得紧。
陆君书颇为无奈:“去年才大病,今年肯定会受些影响……你可放心罢,此刻我若是能活蹦乱跳,那才是怪事。”
辛梅儿一边嘀咕“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一边被陆君书推搡着赶出了府,临末了,陆君书忽然唤他一句——
“梅儿,”他沉着一把嗓音说道,“夜疆使者将来访,你切不可冲动,张家公子一向福大命大,你要相信他……”
辛梅儿驻足好一会儿,慢慢回身笑道:“我明白,大人。”
辛梅儿渐行渐远,陆君书凝望了一会儿,倏然转身四顾,发觉竟没小毓那丫头的身影,不由得惊诧,心想她竟忍得住没钻出来偷看两眼?
收性子了?
没一会儿,小毓自个儿气喘吁吁地窜到他面前,满头大汗。
“主子,您瞧见成安了吗?”
小毓急得跺脚:“我发觉一上午都没见到他,莫不是出去办事被人打劫了?”
陆君书看着眼角含泪的模样,心道:这丫头嘴上说喜欢辛侍郎,到底摸不清心里牵挂的是何人。
“你放心罢,成安应当无事。”他整整衣衫,抿了口茶道,“我一早吩咐他去趟库房,挑几件去将军府的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