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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苦雨凄风带怨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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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沟里,徐沅澧和小柳钻在雪里,拼命地把雪往身上堆,浅沟里的雪堆的能到成人腰部,足够把他们两个完全埋在里面。而鬼子的呼喊声,军靴和马蹄的声音则越来越近。
徐沅澧和小柳趴在雪里。他们没命的跑了一段,但是终究跑不过日本兵的马队。虽然密林限制了军马的速度,但是要追上两个已经体力告罄的人,依然只是时间的问题。
马蹄声越来越近。徐沅澧数着那一声一声的马蹄声,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和马蹄落下的节奏重叠在一起,这样马蹄声可以将他的呼吸声掩盖住,而小柳也是这样做的。冰凉的雪堆在头顶,冰得他脑袋生疼,原来那顶破旧的皮帽早在逃跑途中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敌人的马队越来越近,在远处还可以听到鬼子用日语交谈的声音,但是等马队迫近了,反倒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渐渐的,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徐沅澧可以感觉到鬼子就在附近,他心里咯噔一下。鬼子很狡猾,他们估计已经猜到了他们是躲藏起来了。现在,如果不是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那就是在诈他们。
徐沅澧和小柳对视一眼,同时屏住了呼吸。他把手放在了别再腰上的王八盖子上,全身绷紧,打定主意一旦被发现,要在第一时间暴起,把剩下的两颗子弹朝鬼子打过去。打死一个算一个,否则就亏了。
这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射击的声音,徐沅澧心里一紧,果然是被怀疑了。机关枪的子弹破空而来,瞬间打透雪层打进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雪地上噗嗤声连成一片,那不同于雪的刺骨的冷硬,仿佛贴着徐沅澧的耳朵呼啸而过,扎进土地中,地面仿佛在徐沅澧身下颤抖。
“ここがない!”(这里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沅澧头顶上扫射的机关枪终于停止了。又过了一会儿,是马蹄渐远的声音。
徐沅澧拉着小柳又等了会儿,确定鬼子是真的离开了,两人从雪中爬了出来。
小柳似乎是被那一阵机枪扫射吓到了,表情有点呆滞。一会儿之后才缓过神来,指着与敌人马队离开相反的方向小声道:“小主任,那边。”
徐沅澧点了点头,拉着小柳翻出浅沟,向着小柳指的方向跑去。
这个时候,夜色已经渐渐的褪去了浓黑,呈现出一种通透而诡异的藏蓝色,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呼出的白气几乎能够瞬间冻成冰珠。
北风裹着大颗的雪粒子往人脸上打,逆着风每一口呼吸都相当的艰难,雪粒子钻进嘴里鼻子里,顺着气管下去,几乎要把内脏都冻伤。
徐沅澧紧紧攥着小柳的手,什么都不想,就一个劲儿的往前走。天快亮了,天亮了他们如果跑不出敌人的搜查圈的话,那就永远跑不出去了。
他们一路的往山下跑,往山林最密,乱石最多的地方跑。这样敌人的马队进不来,大石头还能躲子弹,闷着头走,有时候绊倒了就滚下去,缓缓神爬起来接着走。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就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小柳走不动了,他就拉着小柳。他走不动了,小柳就拉着他。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密密交织的枯树枝射进林中的时候,北风渐渐弱了下来,他们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放眼望去全部都是参天的树木和嶙嶙巨石。他们脱离的原本的路线,完全迷失在了深山里。
不过万幸,他们没有再听到马蹄声和射击声。他们暂时安全了。但是迷失方向,同样会要人命。这意味着下面的路上没有之前设立的可以躲避雪暴寒冷的密营,也没有补给。在他们这种弹尽粮绝的状态下,等着他们的同样只有死。之前徐沅澧和老团长说得是借口,也是实话。他自小长在北平,在这种山野深林中,完全不知该怎么辨路。
“小柳,你认得路么。” 徐沅澧问。
小柳四周望了望,然后目光停留在一片乱石坡上,那坡上只有石头,没有树枝的遮盖,像是秃了一块一样。但是,那片坡上却铺满了晨光,白雪被阳光照耀得晶晶亮。
“小主任,那里。” 小柳指了指。
虽然还只是清晨,又是这样寒冷的冬日,阳光本该是没有什么热度的。但是那些被这微薄的晨光烘烤着的石头,看起来确实那样的诱人,那样的温暖舒适。
徐沅澧想,小柳应该是累了。他也是。
他们的确应该稍稍休息一下了,努力汲取一些温暖,同时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草根草籽之类可以入口的东西。
在小柳迈步就要往那边去的时候。徐沅澧按住了他。
“我先去看看。”没有树木遮挡的空地,还是有些危险。
小柳看着他,点了点头。
漫过膝盖的雪越到乱石坡越浅,渐渐只能漫过脚踝。雪咯吱作响。徐沅澧穿过依然阴暗的密林,踏出最后一步,走到乱石坡上,感受到阳光照在了整张脸上的温暖。这是这一个寒冷黑暗的长夜之后,他感受到的第一丝温暖。
他四处看了看,这缓坡四周被密林包围,除非是从飞机上,否则无论从哪里都看不到这样一个所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徐沅澧松了口气,一边叫小柳可以放心过来,一边趁着坐下休息前四处搜寻吃的。
但是,等了一会儿,小柳却没有过来。徐沅澧回头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小柳跪在雪地上,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的手。
徐沅澧瞬间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他三步并两步的跑到了小柳的身边。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小柳歪头望向他。皱着眉头,脸上有着不解。
“我……我没有感觉到呀。”
那手上是鲜红的血。
小柳的棉袄上也红了一片。 徐沅澧扑跪在地,掀开小柳的棉袄,见到小柳肚子左侧上有一个弹眼,没有见到子弹,应该是穿透身体打出去了。在鬼子机枪扫射的时候,穿透身体,打入了冰冷的土地里。
他以为,他们逃过了鬼子的扫射。
被穿透的伤口又被雪冻住,才没有流血。他们跑了一夜,身上的热气让伤口解冻,寒冷又再次将伤口冻住,然后再裂开,再冻上。
小柳就这样跑了一夜。
“我就是觉得冷而已。” 小柳说,“可我一直都觉得冷呀。”
徐沅澧看着小柳,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抹了抹小柳的脸,把冻在小柳脸上的雪沫擦下去。
小柳咧了咧嘴,做出一个近乎于笑的表情。
“小主任,我是不是,吃不上北平的秋螃蟹了,我还,没吃过呢,真可惜。还有猪肉,大盆的猪肉,炖粉条,可香。”
徐沅澧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小柳,至少他还是活着的。能惦记着他说过的大螃蟹的小柳。老是一脸好奇憧憬,缠着他讲北平的小柳。
小柳身体晃了晃,徐沅澧扶住了他。
“其实我不害怕。有啥怕的,大家都在呢。”
小柳伸手在怀里掏了许久,掏出了那一小口灰黑色的棒渣窝窝头。颤抖的将它塞到徐沅澧破棉袄的兜里。
“我,我一直没舍得吃,饿极了,就拿出来看看。老主任说,死人是,不需要吃东西的,要,要给活人留着。小,小主任,虽然,我不太舍得,但,但现在,给你了”
徐沅澧从怀里拿出那块窝窝头,放到小柳嘴边道:“小柳,吃了它吧。”
小柳靠在徐沅澧怀里,看了看那块窝窝头,摇了摇头。
“不,老主任说,死人,是,不需要,吃东西的。要给,活人,留着。而且,我,现在,已经,不,不饿了。以后,也不会,觉得,饿了,不饿了,很,很好。你,你吃……”
小柳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的眼睛直直盯着不远处山坡上的阳光,一点一点的失去光彩。
“大,大家……老团长……老主任……老,老郑……候子……”
他又几不可闻的颤抖着低泣了起来。
“娘,我冷,我冷。娘,娘,你抱抱我,抱抱我,娘……”
小柳挣扎着,向着缓坡的晨光伸出手,又缓缓坠落,落到了雪地上。
徐沅澧久久跪在原地,摸了摸怀里小柳的头。在这寒风中,这密林的阴暗处,本来就不柔软的小柳的身体几乎被瞬间冻僵。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只是想着,这个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没去过省城,没见识过北平的繁华。甚至,都没吃过几顿饱饭。
现在,他死了。
大家,都死了。
徐沅澧抱起小柳的尸体,慢慢站了起来。站起身的时候晃了下,他太久没有吃东西了。他将小柳的尸体抱到阳光下的缓坡上,放下。
这不是一个好的埋骨之地。没有树木的遮盖,容易被这时候山林中饿疯了的野兽发现叼去。
但是,这却是目之所及,唯一可以照到太阳的地方。在这寒冷之极的地方,是如此之光明,如此之温暖。
小柳喜欢这里。
徐沅澧找了一块平整些的地方,将雪推开,将小柳放在上面。小柳的身体已经僵硬到不能平放了,徐沅澧没有力气帮他舒展开,也不敢强行用力,怕破坏了小柳的尸体。于是,只能将小柳侧放到石头上。
他摊开手心,手心是那块小柳塞给他的,他一直没有舍得吃的窝窝头。他将这块窝窝头放到小柳的怀里。但是想了想,又拿了起来,将之一分为二,一半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珍惜的吞下。而另一半放回到小柳的怀里。这口窝窝头是那么香,他想这口窝窝头的味道,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之后徐沅澧搬了几块他现在可以搬动的石头堆在了小柳的身上,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总好过就这样让野兽叼走。做完这些,他将雪都拢到小柳的身上,拍实,再拢来更多的雪,如此多次,做成一个白色的雪坟头。
又拍了快白色的雪砖,上面写上了柳阳之墓力在坟头前。
小柳的全名叫柳阳,是小柳的娘托村里的老秀才起的。三月杨柳春阳,对农家来说是个吉利的好名字。 小柳就是一个像春天的太阳一样充满温暖希望的孩子。
这雪坟头,到了开春就会消融。到时候的小柳,不知又会怎样。还有连坟都没有的老团长,老郑……
徐沅澧靠在小柳的坟头之上,仰头迎着阳光望向被参天的枝丫笼括住的那尺寸天空。
这穹庐之下,就剩他一人了。
“但见那愁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这雄壮城,看江山无恙……”
疲惫与寒冷再次向他袭来,徐沅澧真的想就这样闭上眼睛算了。但是不行,他摸了摸腰间别这的那把王八盖子。
他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徐沅澧随手抓了两把雪塞到嘴里,又搓了搓被冻伤的手,挣扎着爬起来。他必须要走,如果在黑暗来临前没有找到一个避风雪的地方的话,他就真的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