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 22 章 ...
-
贺茂千鸟再次回到宫中的时候,敏锐地发现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好比众人对她的态度,再比如说终于有了符合她身份的迎接规格,再比如说她习惯性往冷宫里走去的时候,两名女官拦住了她,用万分恭敬的语气恳请她移驾别所:
“冷宫的陈设过分简陋,物资不齐全,不是适合姬君居住的地方。”
年纪稍长一些的那个尚能沉稳地跟她说话,另一个资历尚浅的就没有这份气度了,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头上还在不断有冷汗渗出,贺茂千鸟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之前给过她一块糖的女官么:
“请姬君……移驾朱雀院侧殿。”
朱雀院是皇宫中线上的某个大殿,向来是受宠的妃子和她们的子女居住的地方,贺茂千鸟自忖没有母族帮衬,贸贸然就搬进这个地方恐怕会招人口舌,正打算拒绝的时候,年长的女官又补充道:
“是今上的命令呢。”
得,那就搬吧。贺茂千鸟微微一点头,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笑都不笑的样子像极了瓷娃娃,活脱脱一个小小的冰美人:
“可。”
结果开始搬家的时候,贺茂千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个事儿来,她僵硬地把头转向窗外,满眼忧伤地叹了口气——要是不听她说了什么的话,委实是一幅很动人的美人凭栏临窗图,虽然美人的年纪小了点。
“以后的夏天就没有自动空调了呀……而且到了朱雀院,姑获鸟就无法找到我了。”
毕竟那只恶灵是在多年前的某个夏日横死于冷宫的嫔妃的怨念所化,后来人们发现她的尸体的时候整个人都烂透了,黄黄红红的水流淌出一地去,让人几欲作呕,这名嫔妃的罪名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诋毁其他嫔妃,又与外人有染,然而在以风流为荣的当下,“偷情”这个词早已被更为委婉的“幽会”代替了,算不上什么大事,要是她的母族略微强势一点也能遮掩国去,可耐不住她运气不好,撞在了盛怒之下的天皇的怒火上,因此便被处以拔舌极刑,又任由她烂在了冷宫里。
贺茂千鸟曾仗着年纪小容易被忽视,手头又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自创符咒,因为她有阴阳眼,小女孩的壳子里又放着个成年人的灵魂,很容易就能发现这只怨灵其实并没有什么伤人的意思,只是想离她近一点看看她而已,便开始暗搓搓地准备动手谋划了,终于在月黑风高的某个夜晚拘住了这只怨灵,在她终于抵挡不住灵力的净化露出本来面目后,贺茂千鸟惊奇地发现她是个很婉约柔媚的清秀姑娘,便笑道:
“敢问这位美人先辈,您叫什么名字?”
美人一听她这么一问,像是受了很大的触动般用手指不停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口中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在看见贺茂千鸟脸上始终如一的迷惑的表情后,她慢慢地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和语音,漂浮在原地哭了起来,抬起袖子挡住脸呜呜咽咽的样子倒真是位贵女,只可惜从她的眼角流出来的不是晶莹的眼泪,而是鲜红的血。
贺茂千鸟也很是头疼啊,她听不懂模糊的鬼语,也看不懂她的比划,正想胡乱开个话题把名字一事带过去的时候,只见这个女鬼一直在执着地看向窗外,贺茂千鸟便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庭院里的那株八重樱,便跟女鬼商量了起来:
“没有名字可不行啊,您的名字里带着‘樱’字么?”
女鬼点了点头,又开始比划起挖土的动作来,贺茂千鸟觉得自己的脑电波可能和这位女鬼先人搭不太上,便开始漫无目的地胡猜乱猜了:
“……您莫不成是被埋在樱花树下的吗。”
本来就是随口一诌的猜想,贺茂千鸟却分明看到了她点了点头,她迅速扭过头去看向庭院里的樱花树,只觉得背后袭来好一阵寒凉。
这棵每逢春日便云腾霞蔚的八重樱下面,究竟埋了多少尸体啊?
于是在每年的酷暑之时,被暂定名为“樱”的怨灵便会来她窗边小坐,其余的时候她只能盘旋在樱花树下,抬起一双哀怨与缠绵并存的眼,注视着高墙阻断、飞鸟不及的宫外。在断断续续的比划和咕哝中,贺茂千鸟也逐渐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比如说当初的大部分罪名都是构陷可独独与外臣幽会这一条不是,而樱在死去的时候她所生的婴儿正在哺乳期,也一并被处死了,她当年一直想凑近贺茂千鸟的襁褓,无非就是移情作用下想看一看这个孩子罢了,再比如她因为埋骨于此,所以就算她有泼天的本事也出不了冷宫,可只要樱花树不倒,阴/阳/师们也伤不到她半分。
在短短数年里,贺茂千鸟已经和樱建立起了人与鬼之间的、常人不能理解的友谊,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被传说成“冷宫里的鬼怪”的原因之一,毕竟并不是谁都能自顾自对着空气说话的。
“您在说什么?”年轻的女官没能听清她的自言自语,赶忙做小伏低上前几步:“是有什么吩咐吗?”她一边陪着笑脸说话一边后悔着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谁能想象得到冷宫里的最不受欢迎的小女孩会在半天之内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呢,她无数次地想过,要是当时自己执意把那块糖给她就好了,便听得贺茂千鸟又笑了笑:
“还是谢谢你之前给我的糖。”
都说了贺茂千鸟是个老好人了。她既然都能和女鬼作朋友,自然也不会因为人类本有的劣根性而苛责这位女官半分,毕竟不趋炎附势的人在宫里活不长,更何况这位女官也没怎么苛待自己,便开口安慰了她:
“多少年不晓得甜味了。”
女官浑身抖了一下,往地上又趴了趴,战战兢兢地说:“那我改天再进献一些给您?”
贺茂千鸟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发旋,她恍了一下神,之前在冷宫无人问津也没有人嘘寒问暖、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物资都要被克扣,到眼下就连最细微的一句自言自语都会被放在心上好好关心问候,前后一对比可真是云泥之别了,便顿觉索然无味,三下两下就收拾好了东西,对女官示意道:“带我去朱雀院侧殿吧。”
在离开冷宫的时候,贺茂千鸟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顶着人们诧异的目光,穿着白袜的脚踩着略微有些宽大的木屐,吧嗒吧嗒地跑到了樱花树下,双手按在树干上轻声说:
“你说连我都要走了,以后谁还能来看你?谁还能记得你的姓名?你真的要把自己躺在这里,烂成一堆后人再也无法辨认的朽骨,而不去转生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看不透呢?你再执着于仇恨不去轮回,就追不上你恋慕的人了啊。”
“樱,我要走啦,你多多保重。”
正当所有人都用“这孩子有病吧”,和“卧槽这里不会真的有鬼吧吓死我了”的眼神看向贺茂千鸟的时候,他们很明显听到了凛冽的风声。
只见庭院内的八重樱乍然绽开千朵万朵夭夭的娇粉,云霞烂漫,满树芳菲,风移影动,便落花雨。
人们纷纷惊叹着这幅奇观,为“琉璃姬”的传说再添一笔亮色,只不过在贺茂千鸟的眼里便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了:
曳着长长黑发的怨灵哽咽着从树下飘了起来向她深施一礼,抖落予她满头满衣的樱花瓣,在灿烂的金光中逐渐消弭,最终化作一片薄雾,一滴露珠,在缤纷的花雨中瞬间就不见了,丁点儿痕迹都不留下,很显然是终于听进去了贺茂千鸟的劝,转生去了。
贺茂千鸟这才施施然揣着手转过身来,对着女官和仆从们笑道:
“走吧,朱雀院在哪里?”
“请姬君随我来。”
等这一行人都离去后,樱花树上的枝条动了动,探出半边黑色的羽翼来。
大天狗坐在那株烂漫的八重樱枝桠间,看着贺茂千鸟逐渐远去的背影,沉吟良久后才一展双翼跟了过去。姑获鸟在与阴/阳/师的那一战中受伤颇重,虽然当场没有什么大症状,可是回了妖怪们的聚居地后便开始昏迷不醒,无奈之下大天狗作为一个被姑获鸟拜托过的人,便要去重重深宫里担起照看年幼的阴/阳/师的职责了。
在他出门之前,他的同族鸦天狗还很是替他担心过:“阴/阳/师都是坏人,您眼下照顾了她,指不定将来怎么打击报复您呢,大天狗大人,您还是别去了吧?”
大天狗突然就想起了贺茂千鸟将手放在琉璃灯上的那一瞬间的模样。小女孩虽然眉眼尚未长开,但是也是少有的清秀端丽,她的睫毛很长,肌肤是细瓷一样的白色,潋滟的眸子里有着轮回多少次都无法动摇的温柔,便罕见地出言替这个不一样的人类反驳了:
“她……不一样。”
“这个阴/阳/师绝对不会成为残害无辜妖鬼那样的末流的,你们看着便是。”
此时贺茂千鸟已经走出很远了,她突然心头一跳,觉得背后有什么人一直跟着她,便偷偷低下了头,试图用余光瞥见一点端倪,却只能看见青葱的绿树,重重的宫殿,还有瓦蓝瓦蓝的晴空。
一根黑色的羽毛从空中无声无息飘落,掉在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