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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冯延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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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籍是江都广陵,父亲原是吴国军中小校,后升任歙州盐铁院判官,他人缘很好,所以虽然家世不显赫,但父亲的好人缘让我们屡屡受益。所以自我记事起,有四个字就深深烙在我的记忆中,那就是“广结善缘”。
我喜欢吟诗作词,似乎也不是家学所赐,我习惯把很多感觉揉在一起,然后慢慢分出条理,象揉面以后再一根一根搓成面条一样,我的诗词,每一句看似和其他诗句没有关联,但通篇却是一样的情感,或离愁,或欢歌,或哀怨,或忧思。日子久了,“文雅”二字仿佛和我的名字绑在了一起,连手握朝廷重权的徐太尉也注意到了我。
父亲的仕途愈走愈通畅,某种程度暗示着我也将子承父业。所以,徐知诰差人请我到太尉府的时候,我毫不惊讶,这是迟早的事情,我唯一没把握的是究竟是早还是迟。如今看来,是不早不迟,正在我二十四岁那年。
我从小就喜欢穿白衣,不为别的,只觉得这颜色立于众彩之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气,于是入太尉府那天,我也是一身白衣。徐知诰为人和蔼,几句谈话下来,与我便一见如故了。
在太尉府花园坐了没多久,有人轻轻走进花园,徐知诰脸色有些微变,见此情景,我起身委婉告辞。
“冯先生不必拘礼,周廷望乃是舍弟手下爱将,大家都不是外人。”徐太尉不愧是官场中人,片刻就能神色自若,我只好留了下来,向周廷望作了一揖,顺便打量了他几眼。这周廷望是个清瘦俊秀的青年,个头不高,面色有些苍白,那双眼睛却好似能洞悉一切,他望了望我,回了一礼。
原来徐知诰也是个爱酒好文的雅人,三人刚一落座,他便吩咐上了酒菜,开始推杯换盏,我和周廷望每人身边各偎了一名娇滴滴的侍女,不住劝酒添肴。盛情难却,我自是不会推托,但看那位周兄似乎拘谨得很,酒只沾了沾唇,菜也吃得很少。
“廷望,听说你也喜好诗词,冯先生才华横溢,辩说纵横,尤擅吟诗作词,你可与他切磋切磋。”徐知诰笑着对周廷望说。
周廷望微笑道:“蒙太尉厚爱,小人那些不过班门弄斧,怎敢与冯先生相提并论?”
“周兄不必过谦。”我呵呵笑道,“切磋不敢,唱和倒是可以一试,周兄就此口占一首如何?”
“既然如此,小人便斗胆献丑,以求抛砖引玉。”周廷望仍微笑着,举起酒盏凝视片刻,徐徐吟道:“无计闲情抛掷久,欲罢难休,年少青衫旧。百转愁肠催进酒,新词未赋人先瘦。岁岁春寒销翠柳,偶兴相逢,缘故何须有。独对凉飙轻挽袖,长歌纵使黄昏后。”
“好!”徐知诰朗声笑道,“早听说你周廷望能文善武,看来传言非虚!”
我把手中的酒慢慢啜下,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又坐回桌前,此时一首同韵和词已成竹在胸:“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①。”
“冯先生才高八斗,文采斐然,廷望自愧弗如,且自罚一杯。”周廷望笑吟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将酒盏斟满,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冯先生,该您了。”
作词须有灵感,曹植七步成诗是迫不得已,刚才我和周廷望的那首,是借他的轻愁描自己心绪,倒也不费功夫。此刻让我须臾再作一首,略有些勉为其难,不怕别的,只恐沉吟久了,凉了席面兴致,好在今晚来太尉府之前在路上漫步时偶得一首,权且借来应景。我清了清嗓子,吟道:“风带寒,秋正好,蕙兰无端先老。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搴罗幕,凭朱阁,不独堪悲寥落。月东出,雁南飞,谁家夜捣衣②。”
吟咏完毕,我瞟了周廷望一眼,见他正注视着我,目光有些奇特。只听徐知诰笑道:“冯先生才思如此敏捷,放眼天下,有几人可相媲?”
“太尉所言极是。”周廷望轻声道,“小人甘拜下风。”说着便端起酒盏,饮毕推杯起身,对徐知诰施礼道:“多谢太尉款待,小人还有要务缠身,先行告退。”
周廷望转身离开花园的时候,我注意到徐知诰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
那次夜宴后不久,徐知诰封我做秘书郎,陪伴他的幼子识字读书,每日清闲得很,闲来无事,我便常到河边游逛,说来也巧,周廷望也常去那里,他似乎不像我喜欢欣赏景色,只静立在树下兀自发呆。
“冯先生,您也在这里?”一次,他抬头看到我站在旁边,有些意外。
我哈哈一笑:“这等好的去处怎能错过?你我委实英雄所见略同。”
周廷望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犀利的眼神柔和了很多。
从那以后,我与他如有了默契一般,无事便在河边闲谈漫步,偶尔还对弈饮酒,他的酒量实在不敢恭维,三杯下去,已是满面通红,虽然如此,他从不主动停杯,大概怕扫了我的兴致。我长周廷望一岁,便与他以兄弟相称,初入枯燥的官场生活,便能结识这样一位莫逆之交,上天待我实在不薄。
一日傍晚,我们二人相对饮酒,饮至酣处,我放声唱道:“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麒麟欲画时难偶,沤鹭何猜兴不孤!歌宛转,醉模糊,高烧银烛卧流苏。只销几觉懵腾睡,身外功名任有无③!”周廷望此时也喝得醉眼迷离,却笑着用筷子敲击酒壶,为我打着节拍。
待我唱完,周廷望突然问道:“冯兄可曾婚配?”
我怔了一下,答道:“不曾。”
“可有意中人么?”
“也没有。贤弟问这个做甚?”
周廷望微笑道:“冯兄若不嫌弃,小弟愿将舍妹许配给冯兄。舍妹周世奴与我是孪生兄妹,也一直未有人家。”
这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看了看周廷望,他也望着我。细细端详下来,我发觉周廷望堪称绝世美男子,他虽然脸略窄些,下颏的胡茬有些零乱,但肌肤白皙细润,眉如远山,目似朗星,双唇的轮廓精致分明,他的孪生妹妹,定是个倾城美人。
周廷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微一笑,道:“小弟与舍妹是一对龙凤胎,舍妹的模样,比小弟要齐整得多。舍妹与小弟一样喜好舞文弄墨,冯兄这等才华,定会让舍妹一见倾心,冯兄如有空闲,可到寒舍一见。”
“这……”周廷望的话让我毫无准备,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兄也不必勉强,终身大事,纵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总得两情相悦才好。待冯兄见过舍妹,若是中意则皆大欢喜,若是不中意,只当以文会友,无须放在心上。”
见到周世奴的时候,我才知道周廷望所描述的绝非虚言。
那天,我应周廷望的邀请来到周府,用罢晚餐,周廷望叫我先到后园赏花,他去安排府内其他事宜。从周府正厅到后园是一条曲折的长廊,两旁栽满了鲜花,我一边沿途观赏,一边慢慢踱步,还未到后园,便听到一阵琴声,我满怀好奇走近园门,只见一个紫衣女子背向我,对着池塘弹琴,琴声急缓有致,悠扬动听。
我怕脚步声打扰了她,便停了下来,谁知琴声也戛然而止,那女子开口问道:“是冯大人么?为何不进门来?”她没有回头,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一般,知晓我的一举一动,我不禁有些吃惊。
那女子又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哥哥让我在这里迎你,你若不进来,哥哥要责怪我的。”说着便站起来转身望着我,脸上挂着微笑。
我虽然早猜出这名女子就是周世奴,但在看见她的面容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她的确很美,且美得独特。有些美人虽美,容貌却美得普通,见过之后容易让人忘记,或是与其他美人记混,周世奴却不是,她的容貌,看过一眼,便如在头脑里打了烙印一般。她的五官与周廷望仿佛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自是无可挑剔,最具神采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跟她哥哥一样锐利有神,目光一闪便将人罩在其中,正因为这双眼睛,使得满园争奇斗艳的鲜花统统黯然失色。她的声音清脆动听,这一点却不像周廷望,周廷望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仿佛要钻到地底下去。
“冯大人,请坐。”周世奴连唤我两遍,我才从瞠目结舌中醒过神来,暗暗责备自己的失态。
起初我担心因男女有别,周世奴这等大家闺秀会矜持沉默,谁想她比她哥哥更健谈,我与周廷望一起的大小趣事,她都了如指掌。
“哥哥每次回府,便会与我谈起你。”周世奴抿嘴笑道,“他自命饱读诗书,却不及你的半分文采。”
“哪里哪里,周姑娘忒看轻令兄了。”我笑道,心里则觉得有趣,周廷望在我看来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可他妹妹评论他时却毫不客气,可见平时他有多宠他这个妹妹。
周世奴歪着脑袋笑道:“我可没看轻他,那天他与你在太尉府饮酒和词,竟自甘拜下风,不是技不如人是什么?”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美丽中平添几分娇憨可爱。
“听姑娘这么说,可是有心替令兄重和那首词?”我突然忍不住想逗她一下。
周世奴愣了一下,樱唇微噘,道:“和就和,若是我和了出来,你可得陪我饮酒。”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这姑娘实在是泼辣胆大,虽为女儿身,竟豪爽得如男儿一般。
“冯大人,这个条件,你觉得怎样?”周世奴笑着问我,大有我不回答便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我望着她明艳的笑脸,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她低呼一声,返身坐回桌前,手指拨弄琴弦,一串叮咚泉水般的琴声自她的指间流了出来,只听她唱道:“风带寒,秋正好,蕙兰无端先老。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搴罗幕,凭朱阁,不独堪悲寥落。月东出,雁南飞,谁家夜捣衣。”
这是我的原词,她配的这个曲子舒缓婉转,恰到好处,我屏住了呼吸,听她继续唱下去。
“命由天,福自好,人世百年终老。弦若舞,曲如依,宿星迎月归。盘绮幕,掩闺阁,一任纵横错落。花满径,雾斜飞,琴端绣紫衣。”
和词洒脱明快,与原词的风格截然不同,有些峰回路转的意味,但在此刻,却觉得两首配搭得天衣无缝,合时合景。周廷望这个妹妹,文采委实比他要略胜一筹。
一曲弹毕,周世奴转过头来,笑道:“冯大人,你要我和的词我和完了,你可不许食言爽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怎会出尔反尔?”我笑着应道,“姑娘只管安排时辰,冯某一定如约而至。”
“好!”周世奴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当年先父曾在城北偏巷置了一座书斋,唤作潇湘居,后日午时,我们在那里见面。”
这时,周府管家匆匆走来,道:“小姐,老夫人有事相商,要您速去见她。”
“实在不巧,冯先生,小女子尽孝要紧,只好失陪了。”周世奴起身,对我嫣然一笑,随着管家离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我转头一看,周廷望正笑咪咪望着我。
“呃……贤弟,你何时进来的?”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寒舍虽小,琐事倒不少,小弟刚刚能脱身出来,怕冯兄等急,便直接越墙入园,看这光景,冯兄定是已经见过舍妹了。”
“是的……见过了。”
周廷望笑道:“我这妹妹,自幼在农家长大,无人管教,便养就了一身的豪放不羁,将她接回府后,我这个做哥哥的又对她千般忍让,更宠得她有些任性了,冯兄须包涵才是。”
怪不得周世奴的性情与她哥哥有诸多不同,原来如此。回想起周世奴刚才的一颦一笑,我只觉得胸中涌动一种异样情愫,的确,如今的大家闺秀中,如这般率性爽直的,实在凤毛麟角。
潇湘居隐在偏巷深处,这书斋不大,各种器具摆设却一应俱全,而且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走进大门的时候,周世奴并没出来迎我,但我听见了她的琴声,轻柔的乐曲若有若无,似乎牵引着我去找她。
我推开一扇扇门,最后在一个小小的厢房里,她仍旧背对着我,她背后的条几上放着美酒小菜。
“你来啦,坐罢。”我一出现在门口,她的后背就仿佛长了眼睛,每每都让我吃上一惊。
我毫不客气坐了下来,她转身也坐到条几前,先为我斟满酒杯,再为她自己斟酒。
酒很香很醇,这是上好的女儿红,我一闻就知道。
“好酒!”我轻轻品了一点,的确是好酒,后味绵延,唇齿留芬,让我一饮便再也放不下。
周世奴微微笑着,陪我饮了一杯再一杯,我和她天南地北地聊着,有一件事情周廷望没有告诉我,他这个妹妹虽然豪放不羁,但想必也读了不少书,无论是当朝政事,还是海外奇闻,她竟然都知道,还能评点几句,教我越发觉得这个女子不同寻常。
不晓得饮了多久,天色黑了下来,周世奴把灯点上,我看了看酒坛,酒坛已经见底。
“还有酒么?”我恋恋不舍啜着最后一杯酒,兴致依旧盎然。
周世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这样的女儿红,只有一坛。它与我的年岁一样大,是我出生那天,爹爹特地从酒窖里挑出一坛埋于地下的。”
一口酒险些呛入我的喉咙,这样的女儿红,本是等女儿出嫁之时才应拿出饮用的,怎么……
“你一定很吃惊,对不对?”周世奴抬眼凝视着我,“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想让你饮下这坛酒,从开始到现在,再到往后,我都不会后悔。”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凝视着我,她的目光完全没有了锐利逼人,只有点点柔情在烛光下闪烁。
“世奴,你……真的不后悔?”我喃喃问道。
周世奴轻轻摇了摇头,慢慢靠在了我的肩头。
那一刻,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我在什么地方,天地间只有我和她,我们俩合二为一,红烛也似乎为满屋的春意醉倒,烛火慢慢暗了下去。
“世奴,你这里可有纸笔?”我半倚在床头,手指顺着周世奴圆润的肩头轻轻滑下,她斜靠在枕上,鬓发纷乱,几绺乌发垂到肩头,又有几缕被汗水沾到白里透红的脸颊上,这真是另一番极致风韵。
周世奴轻轻一笑:“我这里是书斋,莫说纸笔,便是端砚徽墨,也能找到一箩筐。”说着随意裹了件长衫,起身取了纸笔给我,她自己则在一旁挽袖磨墨。
我取过一支小狼毫,蘸了蘸墨,在纸上写道:“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轻颦轻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鬟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④。”
刚一写毕,周世奴便抢过去看,直看得满面通红,握紧粉拳乱捣我的胸口:“你……你说谁春应未已?说谁转羞人问?”
我笑嘻嘻地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谁在问我,我便说谁,瞧你满脸羞羞之色,可不是转羞人问么?”
周世奴没有回话,只靠在我的胸前,手指在我的胸口划来划去,她的沉默让我有些惊讶,我低头看了看她,她正垂着头若有所思。
“延巳,你愿意和我回乡下么?”良久,周世奴轻轻问道。
“回乡下?去省亲吗?”我有些困惑,她父亲过世,母亲就在京城,还有其他尊亲在乡下?
“我是说,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看出了我的愕然,推开我站了起来,对我微微一笑:“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你别放在心上。很晚了,我们各自回府罢。”
赴了周世奴的潇湘居之约后,一连十几日,我都没有见到周廷望,听说他和大将军一起入朝面圣,恐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日日都去潇湘居,可没见到周世奴,有一次我思念难抑,便借探望周老夫人的机会,想见她一面,可她也不在周府,听管家说,小姐回乡下了。
夜深了,我还坐在潇湘居的那间厢房里,厢房的摆设同以往一样,连那天的笔墨纸砚都在,只是人少了一个。
世奴,你在哪里?难道那天晚上,仅仅一场春梦?
我陡然起身,在案头铺开宣纸,从很久以前到现在,我的很多感受都惯于倾注笔端。
在我离开潇湘居的时候,那宣纸上的墨汁还没有干。假如周世奴看到那首词,她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云远。花叶脱霜红,流萤残月中。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倚潇湘,梦随寒漏长。
[注]①:冯延巳•鹊踏枝
[注]②:冯延巳•更漏子
[注]③:冯延巳•金错刀
[注]④:冯延巳•贺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