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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负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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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历四年,冬,大雪纷飞日。
秦洛目光空洞的看着窗外的簌簌白雪,又是一年寒冬日。
身上的破旧单薄囚服难抵御这种刺骨的寒意,悉悉索索,止不住颤抖。
谁曾想过,曾经秋水为容,玉为骨,翩若惊鸿,绝代风华折万人的洹川秦家三娘,此刻却落得如此蓬头垢后,凄惨悲凉。
仍记得昨晚的斩令下达之时,她也是这样的平静,甚至释然,仿若是一种解脱。多少年了?四年?五年?或者更久,久到尚未能记住。
“罪奴秦氏,悔否?”女声清脆婉转,宛若黄莺出谷。一俏丽妇人行至跟前,绯红刺绣边百褶罗裙,雪白金线压边抹胸,艳丽照人。当真面比花娇,形似水光潋滟色,行动间透露着一股妖娆风情。只眼中的睥睨娇纵却生生将容貌折之五六。望着与自身相似七八的妇人,美则美,然空有其形,不足细品。
秦洛空洞的双眼只轻轻一瞟,再无波澜。
“秦氏!清高几许?终不过是众叛亲离的可怜之人,你心心念念,甚至不惜落到如此狼狈境地的连郎已为我夫郎,真真可笑!”女子,即秦家四娘秦溯,乃妾侍王氏之女,只比秦洛小上三个月。自小样样被秦洛压上一头,早已愤懑在心,嫉恨已久。如今秦洛落魄,她如何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秦洛闻言,眼中无波,亦不作它言,只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怎知今日之于我又非他日之于你呢?父亲总不会做无谓之事。姐妹一场,好自为之吧!”秦周先是一个野心家,后才是父亲。可怜她到今日才参透。
怕是言中秦溯心中的烦心事,她声厉色荏道:“狼心狗肺毒妇人!殷家没落,霍家破败,皆因你!想霍家大郎还念旧情,为你这个下堂贱妇奔走。你何德何能?只不过是一个拎不清,薄情寡义的贱人罢了。你走到今天,只能说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声声饱含奚落的恶毒话,夹杂着嫉妒,回响在空洞的地牢。自始至终,秦洛都不再多一言。目光飘到窗外,思绪随着呼啸的寒风,飘到远方。
面对始终静坐神游的秦洛,秦溯亦觉无趣,最后甩下一句:“看你狂到何时!”就离开。渐远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于牢中。
秦溯的到来宛如一场闹剧。剧终,只剩下空洞。
秦洛继续往窗外,放任所有感觉,天地间徒留孤寂,浮沉繁华,终不过黄粱一梦。若当初她有如此通透,又怎会落入巫梓连的温柔情网,迷了眼,失了心。殊不知,甜蜜的尽头是无尽的苦难,挣不脱,只沉堕。
正如秦溯所说,今日的苦果是她识人不清之故,怨不得他人。
但有一点秦溯所言差矣,较之寡情薄幸,她尚不及连郎十分一。牢中枯坐八年,就连行刑前一夜,他亦不曾来见过她一面。寡情如斯,当初她怎的对他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的为之付出,甚至落得众叛亲离,晚景凄苦。
“当啷,”又是访者新至。
来人清癯俊俏,一袭灰衣,难掩眉眼间的颓然。殷家五郎,殷罗琅。秦洛大舅舅殷益卷的嫡长子。秦洛母亲殷氏出阁前与最年长的兄长最为亲厚,相应的,秦洛与殷罗琅亦亲厚的紧。在殷家四房众多从兄弟中,秦洛独唤他作阿兄,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自殷家败落,又逢祖母仙逝,四叔卷入朝堂纷争难以脱身,郎主终日借酒消愁,整个家里忙成一团,今日才得以来看阿姝。阿姝莫怪。”
秦洛淡淡一笑,“阿兄莫要粉饰太平,你能来看阿姝,也是尽了情分了。阿姝心领了,只望阿兄莫要怪阿姝才好……”话中带着些许的忐忑。
可以说,在殷家,秦洛自感有愧的除了逝去的外祖母窦太夫人,就是她最亲近的阿兄了。殷家的败落,纵使原因万千,但她亦难辞其咎。只奢望阿兄莫要记恨她,莫要断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又怎会怪阿姝呢?就算没有阿姝,殷家迟早也会落得如此地步。山有朽壤而自崩,殷家郎主无经世之才,偏莽行勤王之事。如此妄作为,能苟且残存至此,已是上天垂怜。”殷罗琅淡淡的讽刺。曾经的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郎不知何时变得愤世嫉俗,满腔悲怀,时势矣。
苦涩在秦洛口中漫开,“阿兄,此一别后,忘了阿姝吧!寻个知冷暖的可心人……”
“阿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阿兄已无寻芳意。再者,殷家这种境地,又何苦再拖累她人呢?阿姝无需多言相劝。”殷罗琅起身,拒绝之意昭然若揭,后徐徐离开。单薄的身影是那样的倔,那样的孑然。
秦洛终未能出一言,只知说再多也是枉然,她终是负了他。
长夜未央,秦洛蜷曲在栅栏角落,寒意袭来,蓦然惊醒。却见一男子同样的蜷缩在她身边,绵长的呼吸,平静的容颜。
雪为肌,冰作骨,浊世风流,翩然一身,那样的清冷,那样的纯粹,仿若红尘已无可恋的方外之人。
曾几何时,她无措于他的冷,他的傲。却不曾真正好好看他一眼,不曾好好正视过他的寂寥。
洹川五玉郎,绝艳世无双。瑾郎孤冷,殷郎温润,连郎多情,仲郎傲才,潜郎风流。不知是多少世家贵女的梦中情郎。
霍瑾郎相貌并无潜郎之美,亦无连郎的俏,就算较之殷郎的俊亦稍有不及。然,能占据五玉郎之首,是在于他的冷,拒人千里的格格不入。仿若是不食凡尘的仙,干净,清透,亦像山间的雾,飘渺不定。若即若离,随时乘风而去,超然物外,无拘无束般逍遥自在。
论风流肆意,无人出其右!霍家霍瑾郎,乃士子风流第一人!
但,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却静静蜷缩在这阴暗的牢房。哪怕此刻,在潮湿发霉的牢笼,亦无损他的清冷绝俗半分。
他与秦洛相抵而眠,任两人三千青丝交缠,一如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相识相怨。
只,瑾郎的青丝已染霜,可窥知他的不如意。
想到秦溯所说,霍家大郎为她奔走。心下不觉酸涩。那个不理凡尘俗物清高孤冷的霍瑾郎,是以什么心态,什么神情去向那些鄙薄之人低声下气,苦苦祈求呢?
手轻轻的抚上他两鬓,心下痛感更甚。
瑾郎,你又何苦呢?我不值得!
蓦然霍瑾郎眼睛睁开,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眼中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漆黑的眼眸像蒙上一层薄冰,清冷,透彻,似乎能望进人心,所思所想,无所遁形。
秦洛淡然的收回手,掩下所有的表情。
“醒了?”霍铭开口,如同环佩相击,清清爽爽。瑾郎永远是那样的清清淡淡,却万事在胸,不紧不慢,踩着自己的步调。莫怪给人方外之人的错觉。
“嗯。”两人如此和谐平静的相处还是头一遭,一时之间秦洛不知如何是好。想必霍铭亦是如此。
以前,彼投之于冷眼,此报之于漠视。秦洛不明白,明明两人都不是尖酸刁难之人,为何他们会成为怨偶,过的如此的寒心。
“那吃点吧!”最先打破僵局的是霍铭。从身后的食盒里端出一碟碟酥脆小食。秦洛嗜重口,霍铭好清淡。这些都是按她的口味做的小食。
他知道她的喜恶,她知道他的宜忌。
原来,在不知觉间,他们都记住了对方的点点滴滴,他们已经渗进了对方。当初她又是怎么的认为他不曾对她上心?回忆那段日子,两人虽无轰烈,但却是恬淡自足。
思及过往,更觉悲从中来。
如果,当初,她能够通透一点,就不会被钟圭连那个薄情郎所惑,就不会怨天尤人,愤恨与瑾郎的姻缘。就不会冷眼对瑾郎,一次次伤他的心,弗他的意,他们之间亦不会落得相看两厌的地步。
霍铭慢慢的自食盒里将东西一样一样拿出,谪仙一样人做起柴米油盐的事情却自然随意,温馨暖心。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看懂过他,或者说她从未曾认真正眼看过他。
他们真的错过了太多太多。
蓦然,眼里一片模糊,口中的酸涩更甚。
“瑾郎,我悔了。”这句话自秦洛颤抖的嘴唇中逸出,几不可闻。
只是,有条不紊斟着甜酒的青竹白玉般的手刹那间停住。像是听闻天荒夜谈,霍铭稍差了神。
论起傲,论起犟,秦洛也不逞多让。但此刻,她却是真正的低下了她头,放下了她一向死守的所谓节气。
殷家败落,人丁凋零,她可以认同殷罗琅之言,是殷家郎主之大过。殷罗琅的情,她尚且可以用青梅竹马的情分来推搪。秦家进退两难,她可以冷笑咎由自取。甚至她自己的如今境地也能用遇人不淑,命运无常来解脱。
但,对待霍铭,她却无法找到任何的借口来摆脱那股蚀骨的悔意。由此至终,他只是被卷入的受害者。他本不欠她一丝,却为她赔上所有。
霍家没了,亲人离绝,背井离乡,受尽屈辱,颠沛流离,一生坎坷。这本不是锦衣玉食,荣华显赫的霍瑾郎该得到的!都是她!她害得他跌落到地底,低到尘埃。
可,他却能在这个冬日里平静的为她斟上一杯甜酒……较之于殷罗琅的誓言,秦洛更觉得霍铭的宽宥更让她动摇无措。
霍铭的失神只一瞬,眨眼即逝,即恢复如初。
“我不悔。”像是回答,又像是感触。那句话却让秦洛固执在眼眶的泪水决堤,两行清泪冲垮了她所有的护壁,撕裂了她所有的无谓坚持,击碎她所有忍耐。
“瑾郎,我悔呐!我负你太多!太多……”最后竟泣不成声,涕泗横流,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从来没有如此肆意嚎啕大哭过。
转眼间,东方既白,预示着,她秦洛就要上阴阳路。麻木地,踏上刑场。看着或是看热闹,或是厌恶,或是幸灾落祸的一张张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
秦洛只觉烦闷,肆意痛哭后双眼干涩的紧,就算无铜镜,她亦知双眼定是肿如鸡卵,模样定是落魄不堪。
只想,快点,解脱,了却这世间繁琐冗杂的一切,孑然而去。
“时辰已到,罪奴秦氏,斩!”
“噗!!!”人群中发出尖锐的惊吼,举目,是,瑾郎!
他苍白着脸,怒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地上开出妖娆罂粟之花。他却只静静的看着她,仿若送她到最后。一如他对她的眷恋,由此至终。
秦洛干涩的双眼已挤不出一滴泪水,只直直的望着霍铭,似要将他容貌铭到心上,刻到骨子里,生生世世永不相忘。
瑾郎,若有来世,定不负君!